“您是来接孩子的吗?”
阿麦亚转过头。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围着一个大披肩。“您刚才说什么?”
“抱歉,我以为您是来接孩子的……”“这么早?现在才二月份。”
“赫尔曼神父在处理这些事情上非常特别。”她摊开手,无奈地说道。阿麦亚还记得在阿伊诺娃的葬礼上,赫尔曼神父那隐射“邪恶势力正包围着我们”的冗长悼词。阿麦亚心想,这位来自圣地亚哥的神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呢?这时,那个女人接着说:“还有,你可别以为我们时间还很多,三月、四月,等到‘五一’我们就有今年第一批行圣餐礼的人了。”说着,她突然停住了。
“对不起,我只是在开玩笑。您一定是来见赫尔曼神父的,是吗?他在圣器室,我现在去通知他。”
“不不,不用了。事实上,我只是作为一个教徒来这里。”当阿麦亚说“教徒”时,加入了抱歉的语气。这位女士马上露出讲经之人惯有的和蔼,朝阿麦亚笑了笑,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仆人。
“当然,愿上帝与你同在。”
阿麦亚绕着教堂中殿走了一圈。她绕过大祭坛,在放在小祭坛上的雕塑前停了下来。她想到了那些被卸了妆的女孩儿的脸。一定有人故意把她们做成阴森恐怖的艺术作品。但尽管如此,这些女孩儿仍然美丽至极。阿麦亚观察了一会儿眼前的圣女像、大天使和圣母画像。她们在垂死之际饱受折磨。这种纯粹的痛苦让她们的脸苍白而光洁。她们沉醉在痛苦当中,对死亡既害怕又向往,于是她们顺从地完全奉献了自己,接受死亡。
“你永远都不会这么做。”阿麦亚低声自言自语。
是的,那些小女孩儿不是圣母。她们不应该完全忘我地奉献。她们应该与死亡做斗争。
阿麦亚离开圣地亚哥教堂,慢慢地走了一会儿。虽然时间还早,但天色已黑,天气寒冷,大街上空无一人。她穿过教堂的小花园,那里的大树和教堂的两个塔一样高,把整个教堂包围起来,庄严而美丽。空荡的大街给她带来一种怪异的感觉。艾利松多镇的城区位于山谷的平原地段,小镇街道的走向完全取决于巴斯坦河。三条相互平行的主干道形成了艾利松多镇的老城区。老城区还保存着几座大宫殿和当地典型的民用建筑。
布劳里奥·伊里阿尔特街位于巴斯坦河北岸,通过两座桥与哈伊迈·乌鲁迪亚街相连。在圣地亚哥街建成之前,哈伊迈·乌鲁迪亚街是镇上最长的道路,它一直延伸到巴斯坦河的南部。圣地亚哥街上都是一些豪华的房子,它是小镇城市化的源头。20世纪初,从潘普洛纳通往法国的公路建成之后,小镇城市化进程就更快了。
阿麦亚走到广场上,飕飕的冷风吹进她的围巾里。她观察着这个灯火通明的广场,但是今天广场的魅力远不如20世纪,特别是大家都在广场上踢球那个年代。阿麦亚向市政府大楼走去。这幢大楼建于17世纪,艾利松多镇著名的建筑师胡安·阿罗萨梅纳用了两年时间才完工。在大楼一侧的墙上,是一个永恒的棋盘格校徽,上面写着“巴斯坦谷地暨大学”。大楼的左前方,有一块叫作“石头瓶”的大石头。以前人们通常戴着手套在它旁边玩回力球(Pelota)游戏。
阿麦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像是来到这里定要完成的仪式一样,摸了摸这块石头。一阵冰冷的感觉从她的手上传递到体内。阿麦亚试图想象17世纪时这个广场的模样。那时候,回力球游戏是巴斯克地区主要的球类游戏,团队作战,就和网球一样,两个人对战两个人,但是中间没有网将场地隔开。运动员们戴着手套,相互丢球。19世纪之后,新的巴斯克球类运动出现,这个游戏就逐渐被人们遗弃了。尽管如此,阿麦亚仍记得她曾经听父母说过,她的祖父就是这个运动的爱好者。他自己用皮革缝制的打球用的手套,质量之高还获得过“手套师傅”的荣誉。
这就是阿麦亚的故乡。它存在的时间可比阿麦亚的生命长得多,就像遗传下来的基因,成了阿麦亚生命的一部分。阿麦亚在梦中总是回到这里。只要不做看到死尸、强奸、谋杀和自杀等噩梦,阿麦亚的梦境总是恬静而怀旧的。在梦里,她总是回到这里,回到这里的街道和广场,回到那块石头边,回到她总想逃离的地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爱着这个地方。其实,这个地方早已不复存在,她所怀念的只不过是她童年时的艾利松多镇。现在她回到这里,虽然这里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变化,但她还是看到了许多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东西。是的,或许大街上多了很多汽车、路灯、银行、花园,但这些就像是装饰着艾利松多镇的脸蛋的化妆品,不足以改变小镇的实质,所有东西都没有变化。
阿麦亚心想,不知道现在圣地亚哥街上的阿黛拉食品店、佩德罗服装店、小时候母亲经常买衣服的贝尔苏尼基服装店和玛丽·卡门服装店、巴斯坦面包店、维尔基里奥鞋店或哈伊迈·乌鲁迪亚街上的加尔门迪亚废铁厂是否还开着。她知道,她所怀念的不是这个艾利松多镇,而是她记忆中根深蒂固的那个更古老的艾利松多镇。那个地方是她流淌的血液,她定会在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死在那里。那是被虫灾毁坏了所有庄稼的艾利松多镇;那是在1440年被百日咳夺取了上百个儿童生命的艾利松多镇;那是改变习惯来适应不易驯服的土地的人们的艾利松多镇,是他们决定定居在教堂边,因为那是艾利松多镇发源之地;那是在广场上被召集,将要随加拉加斯皇家公司远航去委内瑞拉的海员们的艾利松多镇;那是在巴斯坦河任性地涨水之后,仍然艰辛地重建家园的艾利松多人的艾利松多镇。阿麦亚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圣体龛和牲口的尸体一起飘在街头;邻居们把圣体龛举过头,因为他们相信在这样的灾难中,那是神圣的旨意,上帝告诉他们,他们并没有被上帝抛弃,他们应该继续奋斗;在恶势力压迫下被锻造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们,解读着上帝的旨意,向威胁人类而不是保护人类的天空乞求慈悲。
阿麦亚回到圣地亚哥街,一直走到哈维尔·斯卡广场。她走上一座桥,在桥中间停下来。阿麦亚靠在那块刻有大桥名字的石头上。“穆尼阿尔特阿大桥。”阿麦亚低声念道。她用手指摸了摸那块粗糙的石头,碰了一下在黑夜里带着矿物质香味的河水。那条河曾经发过大水,造成了数以万计的财产和生命损失,人们的恐慌永远记载在艾利松多镇的历史上。哈伊迈·乌鲁迪亚街上还可以看到赛罗拉家竖立的一块纪念碑。赛罗拉是照看教堂和教区神父住宅的女人。1913年6月2日的大洪水一直蔓延到这块纪念碑所在之处。现在这条河又成了新的恐怖事件的见证人。但这次人们的恐惧并不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人类的堕落。这如野兽般的男人放任自己在肮脏世界里的贪婪、愤怒、专横跋扈和不可满足的欲望。这头恶狼还未收手,继续将尸体抛在巴斯坦河边。巴斯坦河水清澈明亮,哗哗的流水声如同歌声一般,滋润着阿麦亚经常梦回的小镇。而现在,那个杀人凶手却为罪恶献上供品,玷污了清澈的水源。
阿麦亚感到背后一阵冰冷,她连忙拿开摸着那块冰冷石头的手,把手放进口袋中。阿麦亚最后望了巴斯坦河一眼,便起身回家。这时天空又开始下起雨来。
索尔金娜:巴斯克语女巫的意思。
贝拉基尔:巴斯克地区对阴险而强大的女巫的称呼。
塔塔罗:巴斯克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只有一只眼睛。
皮尔·德·蓝克雷(1553-1631):法国法学家,波尔多人,著有多本著作,对巴斯克地区的迷信进行了批判。
维克多·艾乌萨(1894-1990):西班牙著名建筑师。
第13章
在无处不在的电视声中,六个老人正围着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桌子打扑克。他们就跟在赌场一样,组成了一个六边形。恩格拉斯姑妈托人从波尔多带来这种扑克,这样每个下午他们都可以赌上几欧元,顺带赚取一些胜利的荣誉。阿麦亚听到了约南和詹姆斯谈话的声音,他们在恩格拉斯姑妈家的客厅里谈话,似乎完全不受那些七嘴八舌的老人的干扰。约南和詹姆斯看到阿麦亚走进门,便起身去迎接她。詹姆斯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厨房。
“约南在等你,他有话跟你说。你们单独待一会儿。”
约南副警探走向前,把一个棕色信封交给阿麦亚。
“头儿,萨拉戈萨的动物踪迹报告已经送过来了。我想您一定想尽快看到。”约南边说边扫视了一下恩格拉斯姑妈偌大的厨房说,“我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是的,的确已经没有了。相信我。”阿麦亚边说,边从信封中取出一张纸,“这,这太离奇了。听,约南,报告说,我们在尸体上发现的毛发属于野猪、羊、狐狸,也可能是熊。但是还需要最终的确认,这不是最终结论。另外,绳子上的皮肤组织是羊皮。”
“羊皮?”
“是的,约南。我们现在在挪亚方舟上。我觉得奇怪,怎么没有大象的鼻涕和鲸鱼的精液呢?”
“那人类的痕迹呢?”
“没有任何人类痕迹,没有人的头发,也没有人的口水,什么都没有。你认为我们的守林人看到这份报告会说什么。”
“我猜他们会说,没有任何人类痕迹是因为凶手不是人类,是巴萨璜。我觉得那个守林人真是个混蛋。就像他自己说的,巴萨璜是种和平的生物,是森林生命的守护者。他还说是巴萨璜救了他的性命。可现在的案件符合他编造的故事吗?”
约南看着阿麦亚,评估着她刚才说的话。
“巴萨璜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并不一定意味着巴萨璜就是杀死女孩儿们的凶手。也许正好相反:巴萨璜作为森林的守护者,对于杀人凶手的出现,他感到自己被卷入其中,被挑衅,被影响了。这才符合逻辑。”
阿麦亚吃惊地望着他:“符合逻辑?你是在开玩笑吗?”
约南笑着说:“您别否认了。其实,您对关于巴萨璜的一切传言都很感兴趣。我指的是没有遇害女孩儿的那部分。但是您比谁都清楚这些关于巴萨璜的传言并不是胡言乱语。我也这么认为。我可是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除了警员之外。”
“关于巴萨璜的那部分传言的确不赖。但是你说,为什么我比别人更清楚这些关于巴萨璜的传言并不是胡言乱语呢?”
“因为您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难道您想说,您的阿妈没有从小就跟您说这些故事吗?这可不是无稽之谈,这是纳瓦拉—巴斯克地区的文化和神话。我们不应该忘了,现在我们所说的神话传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宗教。”
“你别忘了就在这个山谷,1610年,宗教裁判所以最激进的宗教之名,迫害和处死了几十个女人,把她们放在火中烧死,就是因为她们荒谬的信仰。幸亏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约南否认了这点。阿麦亚发现这位副警探年轻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渊博的学识。
“众所周知,出于宗教势力的煽动和传说故事带来的恐惧感,很多人被迫害过。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那些传说是近代史上最势不可挡的信仰。头儿,100年前,顶多150年前,没有人不相信女巫、索尔金娜(sorgiñas)、贝拉基尔(belagiles)、巴萨璜、塔塔罗(tartalo),特别是玛里(mari)——庄稼和牲畜的守护神、精灵和母亲玛里,她会任性地让天空打雷下冰雹,使人类陷入大饥荒。相信女巫的人比相信三位一体的人要多得多。天主教神父们看着他们的教徒在做完弥撒之后,依旧按照家人从千百年前就开始遵循的古老仪式进行祭祀活动,于是他们变得几乎病态,巴亚纳和皮尔·德·蓝克雷等宗教裁判所的人发动了一场取缔古老信仰的无硝烟的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带来了相反的效果。已经融入人们血液的信仰突然之间变成了被与宗教裁判所同流合污之人迫害和诬告的诅咒,于是,人们不再怀疑这些信仰。在被宗教裁判所迫害之前,这古老的信仰一直是比利牛斯山的居民生命的一部分,从没有造成任何麻烦,甚至,还与基督教和谐共存。所以我认为,恢复一些古老的传统和信仰对我们的社会不会造成负面影响。”
阿麦亚被这位通常显得很内向的副警探的话震惊了:“约南,对异教的迫害在所有社会都会出现。你刚刚似乎提到了我的恩格拉斯
姑妈。”
“不,不过我很乐意去算一下自己的命运。您的丈夫跟我说她会用纸牌算命。”
“是的……就是那些事情。你可别和我的恩格拉斯姑妈走得过近。”阿麦亚笑着说,“她的头脑已经够热的了。”
约南笑了笑,两眼一直盯着烤箱边的烤肉,似乎那些肉正在等待晚餐前被烤成金黄色的那一刻。
“说到头脑发热,你知道现在蒙特斯在哪里吗?”
约南副警探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应该保守秘密,所以他马上咬了咬嘴唇,把视线移开了。这细小的变化没有逃过阿麦亚的眼睛。
“约南,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也许会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案件。我们在挑战我们的名声、荣誉。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抓住这个凶手,不让他把魔爪再伸向小女孩儿们。我知道你们是好哥们儿,但蒙特斯的无组织无纪律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调查。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我和你的感受一样。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置他,当然我还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尽管我是那么欣赏费尔明·蒙特斯,尽管他的行为让我如此难过,但是我决不允许他自由放任的行为影响到我们专业人员的工作。现在,约南,告诉我你知道的蒙特斯的情况。”
“好吧,头儿。我同意您的观点,您知道我对您是绝对忠诚的。我为什么没有说,是因为我认为那是蒙特斯私人的事情。”
“这点我会判断的。”
“今天中午,我在安查多内亚酒吧看到蒙特斯在和姐姐一起吃饭。”“和蒙特斯的姐姐?”阿麦亚问。
“不,是和您的姐姐。”
“我的姐姐?萝莎乌拉?”
“不,另一个,是您的姐姐弗洛拉。”
“和弗洛拉一起?是他们看见你的?”
“不。您知道安查多内亚酒吧的进门处有一个半圆形的吧台,吧台后面有一扇通往回力球场的门。我和伊里阿尔特坐在玻璃窗旁边。我看到他们俩走进来,还上前和他们打了招呼。之后他们就去吃饭了。我觉得跟着他们不太好。半小时后我们离开酒吧时,我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点了菜,刚准备吃饭。”
约南·艾查伊德从不畏惧下雨。事实上,不打伞淋着倾盆大雨在潘普洛纳的大街上散步是他的一大爱好。他穿着那件防雨厚外套,戴上斗篷,一个人在雨中悠闲地散步。别人则匆匆跑到街边的咖啡馆躲雨,或者笨拙地跑到街边大楼的屋檐下,其实雨水顺着屋檐像水柱一般流下让人淋得更湿。他沿着艾利松多镇的小路走了一会儿,欣赏着细腻的雨帘任性地落到道路上,就像新娘被揭开面纱一样神秘。汽车的前照灯在黑夜中射出一道道光束,在行人面前展现出雨水的幻影;红色的交通灯光散漫开来,仿佛灯光是固体的,在他的脚边形成了一个红色的水塘。与几乎荒无人烟的人行道不同的是,交通状况井井有条,汽车行驶非常通畅,似乎所有人都在赶往某个地方,就像情人去某个地方约会一样。约南沿着圣地亚哥街走向广场。为了躲避交通的噪音,他加快了步伐。当远远地望到那些古老的建筑时,他停住了。那些建筑仿佛把他带到了20世纪。
约南欣赏着那幢市政府大楼。在它旁边是一个赌场,建成于20世纪初。那时,镇上最富足的人常常在赌场开会,开展社交活动。很多商务上和政治上的决定就在那几扇窗子背后达成了,并且很可能多于在市政府大楼里达成的协议。在那个时代,社会地位比现在更加重要。广场的一边,曾经是一个古老的教堂,现在是维克多·艾乌萨建筑师的故居。但是约南更想去看看阿里斯昆的房子。他知道,那宏伟的气势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于是约南沿着哈伊迈·乌鲁迪亚路往下走,享受着雨水的洗礼,欣赏着那些房子让人浮想联翩的美丽建筑风格。在哈伊迈·乌鲁迪亚街和圣地亚哥街之间的27号,有一个小通道,那里的房子曾经都带着后花园,但在建造了现在的公路之后,这些小院子都已经消失了。拱廊前方广场的一边,是艾利松多镇古老的磨坊。19世纪末艾利松多镇人重建了这个磨坊。20世纪中叶,它成了小镇的发电站。城市或村镇的建筑风格反映了这个地方的人的居住习惯和偏好,就像从一个人的面部特征能看出他的行为习惯一样。艾利松多镇记录着镇上居民的特征,比如家庭背景和良好的教育等,它还诉说着镇上居民的骄傲自豪、勇敢坚强、艰苦奋斗,也在诉说着镇上居民的荣誉和光环——不仅仅是用武力征服的荣誉,更重要的是用智慧和宽容征服的荣誉。艾利松多镇的居民用他们自己建造的房屋展示他们的自豪感。
然而,在这个象征着荣誉和自豪感的广场上,一个杀人凶手展示了他那龌龊的作品,就像国际象棋中残忍的黑棋国王无情地穿越棋盘,吞噬所有白色的小兵一样。所有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都表现出极端的自负和傲慢。约南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连环杀手的历史档案。第一个连环杀手无疑便是“开膛手杰克”,他残忍地杀害了五名无辜的路人和不可计数的妓女,引起了全世界的恐慌,而现在他还逍遥法外。美国现代“开膛手杰克”哈里·霍华德·贺姆斯则承认了二十七起杀人案,他是第一个被写进小说的连环杀手。二十年后,美国“斧头杀人魔”在被逮捕之前,新奥尔良市的居民在恐惧
笼罩下生活了两年。
然而,连环杀人浪潮在美国蔓延是在二战结束之后,特别是在越战期间。那是一群平均年龄只有十九岁的美军士兵。根据他们的口供,当时极端暴力的氛围和逍遥法外的快感,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开始谋杀越南平民,组织了多起大屠杀。加利福尼亚的穆利亚·格拉特曼把死者知道自己将被杀前的那一刻惊恐的表情拍了下来。马塔·贝克和瑞蒙德·费尔南德斯被称为“爱人杀手”,他们专杀夫妻和在车里做爱的情侣。其他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还有“波士顿杀人王”阿尔伯特·德萨尔沃,带着长刀杀害了著名导演波兰斯基的妻子沙伦·泰特的“撒旦”查尔斯·曼森,以及在杀害了三十九个人之后逃之夭夭的“黄道十二宫杀手”等。
由于美国在20世纪70年代发生了多起血腥的连环杀人案,美国司法部门最终决定为这种现象创建新的犯罪门类,开始对每个被逮捕的连环凶手的犯罪心理进行研究、统计和分析。美国警方对他们生命中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调查:父母、学业、童年、娱乐、爱好、性别、年龄……就这样,以在每个灭绝人性的杀人犯身上一遍又一遍重演的犯罪行为为模型,预测凶手的行为,并识别其他潜在的杀人狂魔。
最近的案件是“山姆之子”大卫·伯克维兹,据说他得到某个声音的指示,在纽约展开了疯狂的杀人模式。泰德·邦迪在佛罗里达杀了二十八名妓女。艾德蒙·坎波将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强奸、杀害、分尸。杰夫瑞·达莫除了谋杀分尸之外,还吃掉他们的肉。托马斯·哈里斯的小说《沉默的羔羊》里的食人魔汉尼拔·莱克特就是以他为原型。小说被搬上银幕,由安东尼·霍普金斯扮演汉尼拔,大获成功。
约南几乎疯狂地热衷于在黑暗中预测、跟踪和辨别凶手的特征,就像在国际象棋比赛中,猜测对手下一步棋一样是至关重要的,这样才能在一盘棋中预测接下来的几局比赛的走向,哪个对手会被打败。约南心想,应该去参加萨拉沙警探教的犯罪心理学的课程,但现在他已经感到很满足。因为他现在萨拉沙警探身边工作,为她提供自己的建议和想法,而且看起来她非常重视自己的观点。
第14章
萝莎乌拉·萨拉沙感到全身发冷。外面刺骨的寒冷以及内心的冰冷同时折磨着她,她不得不紧缩着身子走路。她下颌紧锁,感觉自己就像咬着一块橡胶一样。她撑着伞,沿着河岸漫步走,希望这条荒无人烟的冰冷的街道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她内心的痛苦随时可能爆发成野兽般的嗥叫。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眼眶中打转的炽热泪水尽情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是她发现,自己的不幸并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强烈。她为自己曾经的懦弱感到愤怒,但同时,她暗自感到宽慰,因为她及时感受到了那可能把自己摧毁的内心的痛苦。现在这份痛苦已经不能摧毁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泪水开始在脸颊上结冰,仿佛自己戴着一个温暖的面具,现在慢慢冷却变硬。
现在,萝莎乌拉已经准备好回家了。她知道那些眼泪并不代表着她内心的苦楚。她跨过路上的水坑,走过巴斯克语学校。这时,对面走来一个小女孩儿,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当她看见那个迎面走来的人并不是她得停下来打招呼的熟人时,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那个女孩儿却径直朝她走来,直直地看着她。萝莎乌拉茫然地停住脚步。那是镇上的一个小女孩儿,虽然萝莎乌拉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是她确定见过她。这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可能是马伊塔内。小女孩儿看着萝莎乌拉,微微地笑了。不知为何,萝莎乌拉也朝她会心地微笑。小女孩儿一开始只是微微笑着,后来笑声越来越强烈,最后开始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大街上。萝莎乌拉不再朝她微笑了,她咽了口口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寻找到底是什么引起小女孩儿大笑。当萝莎乌拉再回头看小女孩儿的时候,小女孩儿还在大笑,眼神里透出轻蔑的神情。萝莎乌拉张开嘴,想要问她……但是没有必要,因为就像有人突然松开了她眼前的绷带一样,她一下就明白了。那个恶魔般的小女孩儿的轻蔑、卑劣和狂妄让她觉得恶心,而她的笑声刻在萝莎乌拉脑中,让她无地自容得想要去死。萝莎乌拉感到头晕目眩、毛骨悚然。当她开始明白那种被嘲笑的恐惧只是她所经历的噩梦中的一部分,而她必须从噩梦中醒来时,小女孩儿停止了大笑,继续往前走,但是她那双无情的眼睛却留在了萝莎乌拉的脑中。萝莎乌拉继续向前走了五十米,不敢回头看。当她走到河边那块刻有大桥名字的石头边时,不禁呕吐起来。
圣餐礼:是仅次于洗礼的基督徒的重要礼仪。
第15章
多年来,那群快乐的老人经常在冬日的下午聚在一起打扑克。他们都已经七十岁了。最年轻的是恩格拉斯姑妈,最年长的是已经八十岁的何塞帕。恩格拉斯姑妈和其他三个妇女是寡妇。只有两个妇女的丈夫仍然在世。阿娜斯·塔西亚的丈夫非常惧怕巴斯坦的寒冷,因此拒绝在冬天出门。米兰的丈夫则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在小酒馆一轮一轮地喝着红酒。
当她们整理好扑克桌,相互告别,相约第二天继续的时候,她们总是留下满满的正能量,仿佛她们已经竖起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准备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但是最终这场暴风雨没有降临。阿麦亚很喜欢这群老人,因为只有看到她们,看到她们的快乐,她才感到自己回到了故乡,感到自己是喜欢回家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她们当中,有人生病,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流过产,有人的孩子非常淘气,有人家庭矛盾不断,但是她们将对生活的诸多不满和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每天像参加狂欢晚会的年轻人一般开心,像埃及的王后一样聪颖机智。阿麦亚心想,当她变老的时候,她也想和她们一样,重回故土,每天玩玩牌,独立、乐观向上,抱着战胜生命的姿态,丝毫不担心死亡。也许她们也担心死亡,只是为了从死神手中再夺过一天、一小时。
老人们拿起自己的包和围巾,说着自己第二天一定要“报仇雪恨”,然后和阿麦亚亲吻拥抱告别,不停地说詹姆斯是个好丈夫。最后,她们离开了恩格拉斯姑妈家,仿佛是魔法师的夜间聚会散场,她们将黑白两道的魔法都留在了客厅里。
“一群老女巫。”阿麦亚笑着嘀咕道。
阿麦亚低头看到自己拿着的信封,微笑从脸上消失了。羊皮,她思索着。她抬起头,遇到詹姆斯关切的目光。于是,她试图向丈夫微笑。
“阿麦亚,雷诺克斯诊所打电话来问我们这周去做检查还是想再次延期?”
“哦,詹姆斯,你知道现在我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我已经很烦了。”詹姆斯的表情转为恼怒。
“无论如何,我们得给诊所一个交代,我们不能一直无限期地拖下去。”
阿麦亚感到了丈夫语气中的怒意,于是,她转向丈夫,抓起他的手说:
“并不是永远延期,詹姆斯,只是我现在真的无法考虑这件事情。”“你是无法考虑,还是不想考虑?”詹姆斯抽回被阿麦亚握住的
双手,但是马上他就后悔了。他看着阿麦亚手中的信封问:
“对不起,我可以帮到你吗?”
阿麦亚又看了一眼信封,然后抬头看着丈夫说:
“不,这只是一个谜语而已,我们要解开它,但是目前不需要。你给我准备一杯咖啡吧,然后过来跟我说说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我一会儿跟你说。但是我不会给你泡咖啡,你太依赖咖啡因了。我给你煮杯花茶吧。”
阿麦亚坐到壁炉边上的大摇椅里,将信封放在边上。她听到恩格拉斯姑妈和詹姆斯在厨房里说话。她看着火苗在壁炉里跳舞,轻轻击打着柴火。詹姆斯将热气腾腾的花茶递给她,阿麦亚并没有去接。他知道阿麦亚在温暖的炉火的催眠中走神了。
“看起来你已经不需要我帮你放松了。”詹姆斯噘着嘴说。
“我总是需要你,不仅需要你帮我放松,在其他事情上也需要你。这个壁火……”阿麦亚看了一下四周说,“还有这个家,总是让我感觉很放松。记得小时候,每当和阿妈吵完架,我总是来这里避难。我经常这样,总是坐在火堆前,看着火苗,直到我的脸颊热得发烫或者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詹姆斯把手放在阿麦亚的头上,慢慢地滑到后颈,解开阿麦亚扎头发的头绳,把她的头发散开至肩膀处,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子。
“我在这里总是感觉很放松,似乎这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想象恩格拉斯姑妈才是我真正的阿妈。”
“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是的,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时光了,而且我讨厌这段童年时光。可是当我回到这里,这些感觉似乎都复活了,就像复苏了的幽灵。另外,这起案件——”阿麦亚叹了口气说,“让我非常担心。”
“你一定会抓住凶手的,我确信。”
“我也相信一定能抓住他。但是我现在不想谈关于案件的事情,我想谈谈别的内容。说说,我今天在外面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我在小镇上散了会儿步,在圣地亚哥街上的面包店买了这个美味的面包回来,那家店的小糕点做得真精致。之后,我带恩格拉斯姑妈去了郊外的超市,我们买了够一个团士兵吃的食物回来,然后我们在加尔参酒吧吃了非常美味的黑豆角。下午我陪你姐姐萝丝去家里收拾她的东西。我的车里现在装满了放着她的衣服和资料的纸箱子。但是萝丝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的东西,也不知道她想把东西放在哪里。”
“萝丝现在在哪里?”
“你听了一定会生气。弗雷迪在家。当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身边堆满了啤酒瓶,看起来已经几天没有洗澡了。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流着鼻涕,裹着一条毯子,旁边是用过的纸巾。我一开始以为他得了感冒,但后来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哭。家中其他地方和往常一样,闻起来就和猪圈一样。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弗雷迪看到我自然没有好脸色,但他还是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你姐姐就开始收拾衣服和资料,弗雷迪就像是一只被打的狗一样,萝丝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听到他们在低声说话。我已经把车发动了,萝丝却跟我说她要再待一会儿,要和弗雷迪谈一谈。”
“你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下。”
“我知道你一定会责怪我。但是阿麦亚,我能做什么呢?萝丝坚持要我先走,而且事实是,看起来弗雷迪的态度一点儿都没有威胁性,相反,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懦弱而气恼。”
“是的,他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阿麦亚补充道,“但是我们不能相信他。很多暴力案件都是在女人提出分手那刻发生的。和那些混蛋分手并非易事,他们总是用恳求和哭闹来拒绝分手,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离开了女人,就一文不值了。如果连这样都无法挽回,他们就会诉诸暴力。所以在一个女人和混蛋分手的时候,一定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如果我当时看到了一丝暴力端倪,我一定不会留下她一个人的。事实上,我当时是有些担心,但是萝丝向我保证说她没事,她会回家吃晚饭的。”
阿麦亚看了下钟表。通常恩格拉斯姑妈家晚上11点左右开饭。
“你不要担心了。如果半小时之后她还没有回来,我就去找她,好吗?”
阿麦亚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这时,阿麦亚和詹姆斯听到开门的声音,萝丝和大街上刺骨的冷风一起进入家门。他们听到萝丝在门厅翻动了一会儿,预料到她一定会用比往常更多的时间来将大衣挂在墙上。过了一会儿,萝丝终于走进客厅,她的脸晦暗苍白,但是很平静,仿佛已经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她和詹姆斯打了声招呼,然后亲吻阿麦亚。阿麦亚感到萝丝的脸颊在轻微地颤抖。然后,萝丝走到衣橱边,拿起一个用丝绸裹着的小包裹,在扑克桌边坐下。
“姑妈……”萝丝低声说。
恩格拉斯姑妈用毛巾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坐到萝丝对面。
此时无须问萝丝什么,甚至不需要看着她。阿麦亚已经无数次地看到那个用黑色丝绸包裹的纸牌。这是恩格拉斯姑妈用的塔罗牌。她看到恩格拉斯姑妈洗牌、切牌、选牌,把牌摆成十字形或圆圈。她甚至让恩格拉斯姑妈给她算过命,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1989年的春天
阿麦亚八岁的时候,那是五月的一天,她第一次领圣餐。在圣餐礼之前的几天,她的阿妈萝莎丽奥一反常态,特别关心她,这让阿麦亚不习惯。萝莎丽奥是个自负的女人,她总是迫切地想要展现自己富足的形象。她嫁到艾利松多镇,嫁给镇上的钻石王老五,但总感到自己是外人,毫无疑问这影响了萝莎丽奥的性格。他们的生意开展得很顺利,但是他们赚的钱几乎都投资于改善生产条件了。尽管如此,在圣餐礼上,每个孩子还是能够得到一件新衣服,款式和姐姐的衣服截然不同,这样别人就不会认为妹妹和姐姐穿的是同一件衣服了。阿妈把阿麦亚带到理发店,理发师为她设计了金色及腰长发,烫成美丽的小卷,就像是头上戴着的小尖帽下盛开的花朵。阿麦亚从未如此快乐过,在这之后也再没有体验到同样的幸福。
圣餐礼之后的第二天,阿妈让阿麦亚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然后一剪为二。直到看见桌子上被剪下的头发,阿麦亚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麦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动物。一种被抢劫的感觉涌上脑际,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双眼。
“别傻了。”阿妈冷冷地说,“夏天就要到了,这样你会感到更凉爽。等你长大了,就能像圣塞巴斯蒂安的女人一样戴优雅的假发了。”
她阿爸听到她的哭声,跑进厨房,阿麦亚至今还记得阿爸说的每一句话。
“上帝啊!你对阿麦亚做了什么?”阿爸抓起阿麦亚的胳膊,就像逃离火灾一样,把她抱出厨房,“你在做什么,萝莎丽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爸边说边用胳膊护着阿麦亚,阿麦亚的眼泪已经浸湿了整个脸颊。阿爸轻轻地把阿麦亚放在沙发上,似乎她的骨头是玻璃做的,然后回到厨房。阿麦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爸不断地指责阿妈。阿妈就像一个在水下痛苦呻吟的动物,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后来阿爸开始恳求阿妈,想要说服她,甚至欺骗她吞下那些白色的小药丸。终于,阿爸成功地让阿妈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吃下了那些药丸。阿麦亚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阿妈,却像极了死去的奶奶。可是阿麦亚有什么错呢?难道这是母亲不喜欢女儿的理由吗?阿爸跟阿麦亚说,阿妈病了,她在吃药,吃了药就能不这样对她了。但是阿麦亚感觉越来越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