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亚!”詹姆斯喊道。阿麦亚转身走向楼梯。这时,姑妈已经打开了灯。詹姆斯和姑妈惊恐地看着阿麦亚,脸上写满了疑惑。但是阿麦亚没有答复他们,她走过他们身边,径直向门口走去,然后走出家门,开始奔跑起来。她紧紧地抓住钥匙,绑钥匙的绳子甩到了脸上,这才确认那根在她九岁生日时送给她的柔软的尼龙绳还在自己的脖子上。
街角古老的路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就像是圣诞节的灯光,但是只能照到人行道,无法照到蛋糕工坊的大门处。阿麦亚用食指摸了摸锁孔,然后插入钥匙。面粉和黄油的气味扑面而来,立刻把她带回了童年的那个晚上。阿麦亚关上蛋糕工坊的大门,把胳膊伸长到头之上,去寻找开关,但是没有摸到开关,开关不见了。
阿麦亚迟疑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伸长胳膊去摸开关了。她打开开关,灯亮了,当她能看清工坊里的一切的时候,她不禁开始颤抖,口水变得黏稠,就像是嘴里有一块巨大的面包,无法稀释,无法咬碎。阿麦亚朝放木桶的地方走去,它们还放在以前的那个角落里。阿麦亚屏住呼吸,看着那几个木桶,她的呼吸加速,害怕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阿麦亚的眼泪夺眶而出,刹那间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的眼睛烫得就像在燃烧,背脊上却是一阵冰冷,让她瑟瑟发抖。她慢慢转过身,慢慢地走向和面桌。她的身体颤抖着,她把畏畏缩缩的手指伸向桌面,直到触碰到不锈钢桌面。妈妈的声音还在脑海中轰轰作响。洗涤池中放着钢制的擀面杖,水龙头里,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飞溅到水池底部,发出滴滴答答有节奏的音律。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淹没了周围一切事物。
“您不爱我。”阿麦亚嘀咕着。
她知道,她应该逃跑,因为这会是她的死亡之夜。她跑向门口,试图逃出这里。她迈开一步,又一步,但是逃跑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她一定会死的。她做着斗争,她不想死,尽管她举起手阻挡那下致命的打击,但这是徒劳的,她还是重重地被击倒在地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停止跳跃之前,马上就要爆炸。她躺在地上。她已经受伤了,虽然第二次打击接踵而至,但是已经感觉不到痛感了。她失去了知觉,只感到周围的浓雾隧道突然变得清晰,就像有人擦亮了她的眼睛。
妈妈靠在桌角,注视躺在地上的阿麦亚。阿麦亚听到妈妈一顿一挫的喘气声,妈妈正试图恢复平静的呼吸。她听到妈妈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她听到妈妈打开水龙头,冲洗那根钢制擀面杖。她听到妈妈走近,跪在她身边看着她。她看到妈妈凑近她的脸,审视着自己的五官。她的眼睛已经不会转动了,她的嘴巴还张着,停留在喊叫着恳求的姿势上。妈妈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因而嘴噘起,但那表情并未扩散至她冷酷的眼眸,妈妈依旧冷若冰霜。妈妈离她这么近,几乎触碰到她的脸,仿佛她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想给阿麦亚一个吻,一个作为母亲,从来没有给予女儿的吻。妈妈的吻并没有到来,她张开嘴,舔去从阿麦亚头部伤口慢慢流下脸庞的血,然后微笑着站起来,把小女孩儿抱起来,扔进面粉桶里,直到面粉把她淹没。
“阿麦亚!”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恩格拉斯姑妈、萝丝和詹姆斯在工坊门口看着她。詹姆斯想朝她走去,但是恩格拉斯姑妈拉着他的衣袖,阻止了他。
“阿麦亚!”恩格拉斯姑妈温柔但坚定地喊了一遍侄女的名字。
阿麦亚跪在地上,看着那只老旧的面粉桶,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阿麦亚·萨拉沙!”恩格拉斯姑妈又喊了一遍阿麦亚的名字。
阿麦亚突然抬起头,似乎这时才听到有人在喊她。她摸向自己的腰际,掏出枪,对准空气。
“阿麦亚,看着我!”恩格拉斯姑妈下了命令。
阿麦亚还是看着空中,抑制不住地哽咽着,身上瑟瑟发抖,仿佛她浑身赤裸着站在雨中。
“阿麦亚!”
“不。”阿麦亚嘀咕着,然后她突然大叫,“不要!”
“阿麦亚,看着我!”恩格拉斯姑妈命令道,就像是和还是孩子的阿麦亚说话。她皱着眉头,看着阿麦亚问:“阿麦亚,发生了什么事?”
“姑妈,我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阿麦亚的声音低沉得就像是低八度,听起来幼稚而脆弱。
“不会发生的,阿麦亚。”“会发生的。”
“不会发生的,阿麦亚。那件事情是在你小时候发生的,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不,我不能让她吃了我。”
“现在没有人会伤害你,阿麦亚。”
“不,我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看着我,阿麦亚。这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已经长大了,而且是一个警探,你现在有枪。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听到“枪”这个字,阿麦亚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中真的有枪。这时,她才发现萝丝和詹姆斯也在,他们正在门口惊恐地看着她。她慢慢地放下枪。
在回家的路上,詹姆斯一刻也没有松开她的手,甚至当他们回到家后,姑妈和萝丝在厨房里泡茶,他坐下来默默地看着阿麦亚时,手依然没有松开。
阿麦亚没有说话,她听着厨房里传来姑妈泡茶的声音,她知道丈夫很紧张她,也很担心她,虽然他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就像是父母在医院看着生病的孩子一样。可是无所谓,尽管她感到自己很自私,但同时,她的内心是满足的,因为虽然她疲惫至极,但是她却像耶稣复活般感到自己重生了。
萝丝将茶杯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然后去壁炉生火。姑妈走到客厅,坐在阿麦亚和詹姆斯的对面,把茶杯的盖子掀开,让花茶的香味儿随着上升的水蒸气袅袅飘出。
詹姆斯看着恩格拉斯姑妈,点了点头,就像是在思量着现在的情形。他叹了口气说:“我认为现在你们必须告诉我那件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恩格拉斯姑妈裹紧了自己的晨衣。
“就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开始说吧。我在蛋糕工坊到底看到了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些士兵从前线归来后,会经常持续惊恐并不断地回忆起战争时的情景,是这个病吗?”
“正是。但是不仅仅士兵会得这个病,任何人经历或目睹了暴力事件甚至死亡事件后,都会受此影响。”
“这是阿麦亚所经历的事情吗?”“是的。”
“但是,为什么?是她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吗?”
“不。幸运的是,她在工作中,从没有如此危险过。”
詹姆斯看了一眼阿麦亚,她低着头,微笑着听着姑妈和他的对话。恩格拉斯姑妈回忆起曾经在精神学院学习时老师交给他们的知识。通常他们会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个沉睡的杀手。在发生创伤事件之后,潜伏期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压力就像是一个自我防卫系统,只要出现危险信号,它就会发出警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比如,在漆黑公路上,一个在车里被强奸的妇女,再遇到相似的情景——夜晚,空旷的田野,漆黑的车里,她就会感到危险逼近,奋起保护自己。”
“这很正常啊。”萝丝说道。
“在一定程度上,这是正常的。但是受到创伤后所感到的压力就像是一种过敏反应,与受到的威胁完全不成比例。比如,只要在夜晚走进松树林,听到猫头鹰的叫声,闻到皮革的味道,那个被强奸的妇女都会拿出防狼喷雾剂。”
“防狼喷雾剂或手枪。”詹姆斯边说边看了阿麦亚一眼。
“压力,”姑妈接着讲道,“处在高度警觉状态的人会感到压力,让人易醒,做噩梦,产生不理智的情感和无名的恐惧,害怕再次受到袭击。他们会发疯一样进行自卫,甚至变得暴力,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他们就像去过前线的士兵,重温到曾经遭受过的袭击正在迫近,迫近的并不是危险本身,而是曾经的危险带来的痛苦和恐惧。”“当我们走进蛋糕工坊,我们看到的仿佛是一出戏剧……”
“阿麦亚那时正重新经历当时的危险场景,就像二十几年前发生这件事时一样紧张。”姑妈看着阿麦亚说,“我那勇敢的可怜的小侄女,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但是……”詹姆斯又看了阿麦亚一眼。阿麦亚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白色茶杯,但一口茶都没喝。“您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在蛋糕工坊发生的事情是由于创伤后压力所导致的。阿麦亚识别出死亡威胁的信号,于是进行自卫。或者说,她以为有人要杀她……”
恩格拉斯姑妈点了点头,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是什么引起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呢?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啊!”詹姆斯一边说,一边温柔地看着妻子。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任何信号都可能唤起她对过往创伤的回忆。但是我认为回到这里,回到艾利松多镇,还有蛋糕工坊、小女孩儿被杀的案子,这些都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其实她很久之前遭遇过一次创伤,那时,她只有九岁。”
詹姆斯看着阿麦亚,惊讶得几乎马上要晕倒。“你九岁的时候就已经遭受到了创伤?”
詹姆斯的声音小得就像细线一般。
“我不记得了。”阿麦亚回答道,“事实上,最近二十五年以来,我从没记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想,我曾经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直到让自己完全相信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詹姆斯拿走阿麦亚手中一口都没有喝的茶杯,放在桌上,然后握住阿麦亚的双手,看着阿麦亚的眼睛。
阿麦亚笑了笑,低下头,继续说:“我九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妈妈跟着我来到蛋糕工坊,用钢棍打了我的头。当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她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之后,她把我塞到木桶里,把两袋五十公斤的面粉倒在我的身上。然后她一个人回家通知我爸爸,因为她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剩下的童年时光是和姑妈一起度过的。”阿麦亚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似乎这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从灵异世界中传出来的。
萝丝看着自己的妹妹,无声地啜泣着。
“我的上帝啊。阿麦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詹姆斯惊恐地问。“我不知道。但是我发誓,最近几年我没有记起过这件事,我
已经把它埋在潜意识里的一个角落。而且对于这件事情,有一个官方的说法。我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直到自己已经相信了这个官方说法。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而且这件事让我觉得很羞愧……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希望你认为我……”
“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你那时只是个孩子。应该照顾你的人却伤害了你。这是我这一生中听到的最残忍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亲爱的,别人伤害了你,我感到很难过,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阿麦亚笑着看着丈夫。
“你不能想象我现在有多开心,就像是卸掉了一个大包袱。这个障碍,”阿麦亚说着,突然想起杜普利特工的话,“阻碍案子调查的障碍,这也是让我最近深感压力的一个因素。我回到这里,这些回忆也一起回来了。我无法对你坦白,对我来说也是一大重负。”
詹姆斯稍微离开一点儿阿麦亚,这样他能够更加清晰地看着她。“现在你要做什么?”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恢复了,你现在感到如释重负。但是阿麦亚,上次你拿着枪指着你的姐姐,昨天你对你姐姐做的事情,还有今天晚上在蛋糕工坊发生的一切,这可都不是玩笑。”
“我知道。”
“你失去了理智,阿麦亚。”“没事。”
“但你这个状态,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事故。我们怎么才能确信这件事情不会再困扰你呢?”
阿麦亚没有回答。她挣脱了詹姆斯的手,站起来。詹姆斯看了一眼恩格拉斯姑妈。
“姑妈,您是专家。我们应该怎么做?”
“就是我们现在做的。把事情说出来,告诉我们你的感受,和爱你的人说出你的担忧,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法。”
“那么为什么阿麦亚九岁的时候,你们不听她倾诉呢?”詹姆斯的话中明显带着责备。恩格拉斯姑妈站起来,走到壁炉面前。阿麦亚正靠着壁炉站着。
“我想,我的内心是希望阿麦亚忘记这件事的。我一直用爱关心着阿麦亚。我希望她能忘记这件事,不再想这件事。但是一个小女孩儿怎么会忘记妈妈试图杀死自己这样大的伤害呢?她是多么想念妈妈的吻,想念妈妈在睡觉前给她讲故事。然而这一切阿麦亚从没有得到过。”恩格拉斯姑妈降低了声音,小声地说,似乎这样,那些可怕的字眼就能不让阿麦亚感到那么痛苦,“我想给予阿麦亚妈妈的关爱,我每天晚上给她盖被子,照顾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她。上帝知道,即使我自己有孩子,我也不会如此付出心血。我祈祷,乞求上帝让她忘了这件事,别让她的童年被这么恐怖的事情困扰。有时候我们谈起这件事,我们都用那件事情来一带而过。然后,她便不再提起,我真的希望她不要再回忆起那件事。”恩格拉斯姑妈留下两滴豆珠大的泪水,“我错了。”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阿麦亚把恩格拉斯姑妈抱在自己的胸口,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姑妈总是散发出金银花香味的灰白头发里。
“詹姆斯,不会再发生了。”阿麦亚肯定地说。“你无法确定。”
“我确定。”
“但是我不确定。如果你还可能被这些经历影响,我不会让你继续配枪工作的。”
阿麦亚从恩格拉斯姑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在客厅踱步。“詹姆斯,我是警察,我工作的时候不能不带手枪。”
“那就不要工作了!”詹姆斯命令道。
“我现在不能退出这起案子。如果我退出,这会是我职业生涯中的败笔,没有人会再信任我的能力。”
“这和你的健康比起来,是次要的。”
“我不能退出这起案子,詹姆斯,我不能。就算我可以,我也不会这么做的!”阿麦亚坚定地说,她已经做了决定,表现出一贯有的坚强。她不是阿麦亚,而是萨拉沙警探。
詹姆斯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好吧。但是你不能佩戴手枪。”
詹姆斯以为阿麦亚会反驳他,但是阿麦亚认真地看着丈夫,然后又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萝丝。
“好的。”阿麦亚同意了,“不佩戴手枪。”


第39章
维克多还是用传统的方法剃胡子:先涂上拉多哈牌条形香皂,然后用小刀把胡子刮掉。他本想和爸爸、爷爷一样,用剃须刀剃胡子,但是用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剃须刀不适合自己。不论如何,都是用小刀刮胡子刮得更干净,而且留在皮肤上的肥皂的香味正是弗洛拉喜欢的。维克多照了照镜子,对着自己布满泡沫、有些滑稽的脸笑了笑。弗洛拉喜欢他这个模样。当维克多承认自己不能放弃弗洛拉之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弗洛拉是个强硬的女人,总喜欢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但是她是最适合维克多的女人。虽然曾经他也恨过弗洛拉,恨她那不知足的控制欲和霸道的性格,但是现在维克多懂得了如何欣赏她。
因为酗酒,维克多浑浑噩噩地错过了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期。那时,酒精是他唯一能躲避弗洛拉“独裁”的出路。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弗洛拉是唯一爱他的女人,也是他唯一爱着的、想要满足的女人。现在他顿悟了,他知道酒精是有害的。每当他问自己为什么要酗酒,他意识到自己染上酒瘾是想报复、想逃离,但同时是想满足弗洛拉,因为酒精让他在做爱时,更能满足弗洛拉严格的要求,让弗洛拉产生醉生梦死的感觉。这样,维克多才觉得自己能成为妻子心中所期待的丈夫。
在维克多完全沦为酒精的奴隶之前,正是酒精才让他受得了弗洛拉铁腕操控下的生活。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巩固了他们几年婚姻的酒精,也正是弗洛拉离开时给他的理由。这是多么让人觉得讽刺!他们分居后的第一年,维克多努力与酒精做斗争。前几个月,他几乎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几乎已经丧失了意识。他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就像是一部烧焦了的黑白电影胶片。一天凌晨,被锁在家里几天之后,他躺在地板上醒过来,差点儿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弃在酗酒的恶习里,拥有的只有自我同情,他从未感到如此空虚和冰冷。
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失去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所以他决定改变自己。
弗洛拉本不想离婚,尽管他们已经分居,就像陌生人一样越走越远。她这样做,并不是因为顾及维克多不想离婚。她做这个决定,只是想用新的规则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根本没有征求维克多的意见。虽然,公平地说,那个时候维克多的确没有能力做任何决定,他除了酗酒,一事无成,但是他即使深陷在酒精的深渊里,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从未想过要离开弗洛拉。
但是现在,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变了。维克多的努力——有节制的生活、整洁的打扮、对弗洛拉的关切,似乎获得了成效。几个月以来,维克多天天都去蛋糕工坊看望弗洛拉,每天都约弗洛拉吃饭、散步,一起去做弥撒,陪她出差。那天,维克多送给弗洛拉玫瑰,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这之前,弗洛拉还是坚持拒绝他,但是现在弗洛拉似乎动心了,重新接受了维克多。
维克多觉得只要能够回到弗洛拉身边,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弗洛拉所有的条件。戒酒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决定。一开始,他以为生活中没有酒精,就是一种对自己本已糟糕透顶的生活的再次折磨。但是最近几个月以来他却发现,戒酒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他巨大的勇气,现在这个勇气一直支撑着他,他在自我控制中找到了自由和不易征服的力量。他只在年轻的时候才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候,他正是弗洛拉喜欢的模样。维克多走到衣橱前,挑选了一件弗洛拉喜欢的衬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决定先熨烫一下,因为衬衣有些皱了。然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走下楼梯。
圣地亚哥教堂的大时钟显示,现在快到十一点了,但是此时的阳光更像是傍晚的,而不是早晨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光晕停留在清晨最初射出的几缕阳光中,便不再扩散,整个天空昏昏暗暗的。阿麦亚对童年的回忆中,充满了这样的灰色清晨,她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幻想有阳光抚摸的暖暖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同学送给她一本旅行社的彩色旅游路线手册。几个月里,她每天都要翻一翻这本手册,欣赏着那阳光明媚的海滩,蓝得无法让人相信的天空,像布条一样的云在大街上方飘动。
阿麦亚在心里诅咒自己居住的小镇。在她居住的地方,天空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得明亮,仿佛是天空之神在夜晚把太阳运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岛上,让他们就像生活在极地的居民一样,太阳永远都不会升起。
在巴斯坦山谷,夜晚是黑暗且令人不安的。房子的墙壁界定着安全的界限,仿佛出了那里,就是未知之地。一百年前,90%的巴斯坦人都相信存在女巫。他们相信夜晚降临的时候,邪恶势力会侵袭,相信巫术能够将魔鬼劈成两半。这不足为奇。对于巴斯坦的祖先来说,山谷的生活非常艰苦。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们在这片绿色潮湿的土地上逆境而生,不顾这片土地对他们表现出的极端的恶意;摧毁他们的房屋,让他们的作物腐烂,让他们的孩子生病,用瘟疫杀死仅存的几户人家。
水土流失、百日咳、肺结核、洪水、庄稼栽下但腐败,甚至没有冒出嫩芽……尽管如此,艾利松多人仍然坚定地信仰天主教,与那条给了镇民生命又夺去他们的一切的恣意妄为的巴斯坦河做斗争。这条巴斯坦河似乎在警告他们,这里并不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这块山腰上的土地是属于山峰之灵的,是属于魔鬼异兽的,是属于巴萨璜的。但这一切都没有削弱祖先的意志,他们一定也曾经和阿麦亚一样,望着灰色的天空,盼望着明亮温暖的天空。所以,不少人去了新大陆和西印度群岛,然后带着《我的马利亚》歌词里写的那种巨大的财富回到这里。他们将钱投资在翻新市镇、向邻居展示他们在新大陆获得的黄金上,他们四处建造带大阳台的富丽堂皇的豪宅,并且兴建修道院来感恩自己的运气,还在洪水泛滥的河上搭建起桥梁。
就像前几天说的那样,恩格拉斯姑妈以膝盖问题为借口,拒绝了和他们一起散步的邀请。恩格拉斯姑妈说,她还是留在厨房准备饭菜吧。虽然阿麦亚强烈反对他们去山中散步,因为将近中午时可能会下大雨,但是萝丝和詹姆斯还是坚持去山中。于是,他们开车沿着河岸前行,然后再向上行驶,直到他们来到一片广阔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生长在河岸和山脚下的山毛榉。当阿麦亚走在这片原野上时,她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要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艾利松多镇。他们被这个隐藏在山中的世外桃源深深吸引。这些小山并不高耸,山上延绵着煦色韶光的草地,偶尔被栎树林和星星点点的小村庄打断。潮湿的气候让山谷的秋天显得格外长。即使在二月份,虽然下过大雪,但草地还是绿意盎然。只有最近从巴斯坦地区传来的流言蜚语才打破了这片田园的宁静。
这是一片神秘而充满魔力的森林。那些高大的栎树和山毛榉夹杂着其他植物,把山坡覆盖得严严实实,让整片森林呈现出它们的色调和形态。
这是一片赋予人类复杂感受的森林。与大自然的交融、山毛榉和冷杉间流淌的溪水的淙淙声、巴斯坦河上刮过的阵阵凉风、飘过动物奔跑的声音、秋天的落叶声、果实的香味儿、草地的顺滑触感,就像森林之神埋在森林中的绿宝石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落叶覆盖在泥土上,就像是一层柔软的褥子,被任性的大风刮得四处游走。这里像是仙女休憩之处,或是女神踏过的神奇小径。阿麦亚、萝丝和詹姆斯在树林中穿行,河流的声音指引着通往那个神秘洞穴之路。萝丝走在最前面。她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詹姆斯和阿麦亚有没有偷懒。其实萝丝不用担心詹姆斯,因为他看到冬天树林如此美丽,兴奋得一路上不停地说话。他们穿过一片被茂密的蕨类覆盖的树林,终于要爬山了。
“已经很近了。”萝丝一边说,一边指着山坡上凸起的一块巨石,“就在那里!”
山坡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陡峭。尖耸的的岩石形成了天然的不规则的阶梯,他们抓住石头往上爬。小路转了无数道弯,就像是一条蜿蜒的蟒蛇。每到转弯处,灌木丛中的荆棘就布满了小路,使得爬坡变得更加艰难。又是一道转弯,他们终于登上了一块平地,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草,黄色的地衣覆盖着平地。
萝丝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那个洞穴在往上二十五米的地方。”萝丝指着那条几乎已经完全被荆棘丛覆盖的小路说,“我恐怕只能爬到这里了。路上我不小心扭到了脚。”
詹姆斯连忙蹲到她的脚边。
“不严重。”萝丝笑着说,“靴子保护了我的脚,但是我们最好马上回去,因为一会儿脚要是肿起来,我就无法走路了。”
“我们现在就走。”阿麦亚说。
“不行!我们已经爬到这里了。不能不看一眼那块岩石就走。你得继续爬。”
“不,我们现在就回去。你说了,你的脚已经开始肿了,你已经不能走路了。”
“我等你下来,妹妹。如果你不去看那块岩石,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我留下来陪她。我在这里等你。”詹姆斯也鼓励阿麦亚继续登到山顶。
阿麦亚一边骂着这些该死的荆棘,一边穿过荆棘丛,她的大衣蹭在荆棘丛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是指甲在刮大衣的声音。登山的小路在洞穴口前断了。这个洞穴非常大,就像是山脉微笑时裂开的大嘴。洞穴口右边,有两块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石头。第一块石头好像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站在那里,眺望着整个山谷;第二块岩石则是长方形的,好像是一张祭祀桌,无论是体积和形状都很大。桌面被雨水和疾风冲刮得光滑平整。在桌面上,放着十几颗五颜六色的来自不同地方的小石子,让整个桌面看起来像一张不完整的国际象棋棋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拿着一颗岩石,入神地望着山谷。她看到阿麦亚走上来,便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和她打了声招呼,然后把手中的石头放到其他石头中间。
“你好!”
阿麦亚吃了一惊,就像是私密地点被人侵入了一样。“你好!”
那个女人又笑了笑,仿佛在读阿麦亚的心思,猜测她内心的不安。
“你拿一块石头。”那个女人一直微笑着,她指着那路边的小石子说道。
“什么?”
“拿一块石头。”那个女人指着桌上的岩石,坚持说道,“每个女人都应该带来一块石头。”
“哦,对。我的姐姐和我说过,但是我以为应该从家里带石头过来。”
“是的。但是如果你忘了,你可以在路上捡一块,那也是从你家到这里的路上捡的石头。”
阿麦亚弯下身,捡起小路上的一块鹅卵石,走到桌子边,把石头放在其他石头中间。她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桌上有这么多石头。
“这些石头都是来这里的妇女带上来的吗?”“是的。”那个女人答道。
“真不可思议。”
“我们住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当新的科技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人们就诉诸古老的方法。”
听到这番话,阿麦亚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与那天晚上姑妈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是这儿的人?”阿麦亚看着她问。她带着一件苔藓般绿色的羊毛披肩,里面似乎是一件绿色和棕色相间的丝绸大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阿麦亚的头发一样长,一个金黄色的发箍束着头发,不让头发挡住脸颊。
“不完全是。不过,我住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因为我在这里有个家。但每次我都不会住很久,我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我叫阿麦亚。”阿麦亚伸出手和她握手。
“我叫玛雅,”那个女人也伸出那双戴着戒指和曼陀罗花图案的手镯的柔软的手,“你是这儿的人,对吗?”
“我住在潘普洛纳。我是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里。”阿麦亚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玛雅笑着看着阿麦亚。阿麦亚觉得这笑容有些诡异,甚至有些妖媚。
“我觉得你是这儿的人。”“这能看出来吗?”
玛雅笑了笑,便转过身望向山谷。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很喜欢来这里,但是最近这里并不太平。”
“你指的是凶杀案?”
玛雅没有回答,不过,此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继续说道:“我经常在这儿附近散步,我曾经看到过一些奇怪的事情。”
阿麦亚的兴趣突然被激起来了。“什么事情?”
“昨天,我在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河对岸的洞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她边说边指着那个茂密的荆棘丛,“他进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包裹,但是走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着包裹。”
“你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疑吗?”“我觉得他似乎感到很满足。”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形容词。”阿麦亚心想。过了一会儿,她继续提问。
“那个人长得怎么样?”
“我从这里望下去,看不太清楚。”
“但是,你觉得他是个年轻人吗?你能看到他的脸吗?”
“从他走路的姿势看像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他穿着带风帽的斗篷,脸被遮住了。当他向后张望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
阿麦亚困惑地看着她。“你看到他的半张脸?”
玛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说:“后来,那个人就沿着小路下坡,开车离开了。”
“从这里你应该看不到汽车。”
“是的,但是我清楚地听到发动机发动的声音和汽车远去的声音。”阿麦亚朝那条小路探出头。
“我可以从这里下去走到那个洞穴吗?”
“恐怕不行。那个洞穴非常隐蔽。必须从公路走上来。首先得穿过那几棵树,你看到了吗?就是那里。”玛雅边说边指着那里,“然后,得穿过那片灌木丛,因为路已经被灌木覆盖了。走400米左右,那个洞穴就在岩石后面。”
“你似乎对这片区域非常了解。”
“当然。我说过,我经常来这里。”“来这里放祭祀品吗?”
“不是。”她又笑着说。
这时,风越刮越大,把玛雅的头发吹得飘了起来。阿麦亚看到她戴着一副长长的金黄色耳环,阿麦亚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金耳环。阿麦亚心想,以这身打扮来爬山真奇怪。阿麦亚看到她那丝绸裙下露出的罗马式复古凉鞋,这双鞋几乎让她的整双脚都暴露在外面。阿麦亚觉得更加诡异了。这时,玛雅陶醉地看着岩石上的鹅卵石,仿佛那些石头都是宝石。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只有那些有秘密的女人才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阿麦亚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仿佛突然意识到她的时间到了,她必须离开了。
“那,我现在要下山了。你也下山吗?”
“不。我还要再待一会儿。”玛雅回答道。她没有看阿麦亚。
阿麦亚转身回到来时的小路上,走了两步之后,转过头想要和玛雅道别。然而,玛雅已经不在了。阿麦亚停下来,看着那个地方。一秒钟之前,玛雅还站在那里。
“玛雅?”阿麦亚喊道。
她不可能走到别的地方去,因为阿麦亚没有看到她从自己身边走过,而且如果她走动的话,身上的首饰一定会叮当作响,可是阿麦亚并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玛雅?”阿麦亚又喊了一声,她朝洞穴迈了一步,决定去找玛雅,但是在洞穴口她停住了。这时,风越刮越大,阿麦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她回到来时的小路上,几乎是跑着下山,回到萝丝和詹姆斯休息的地方。
“你的脸很苍白……你看到鬼了吗?”萝丝开玩笑地说。
“詹姆斯,你陪着我。”阿麦亚假装没有听到姐姐的调侃,恳求詹姆斯。
詹姆斯走到阿麦亚身边,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了?”“有个女人失踪了。”
阿麦亚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她拉着詹姆斯的手,再次穿过那茂密的荆棘丛。她心想,玛雅一定不可能从这里下山。
当他们到达洞穴口,阿麦亚走到岩石边,看玛雅是不是掉下了悬崖。她的脚下荆棘丛生,怪石嶙峋,很明显玛雅没有从这里掉下去。她走到洞穴口,朝里面探了探身体,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泥土和矿物质的味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走进去。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麦亚。”
“但刚才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我还和她聊了一会儿。我转过身,她就突然消失了。”
“没有其他下山的路了。”詹姆斯向周围张望了一下,“如果她下山了,肯定是沿着这条小路下山的。”
岩石上的鹅卵石全部不见了,那块阿麦亚放上去的石头也消失了。他们回到小路上,走到萝丝等着的地方。
“阿麦亚,如果她是从这里下山的,我和萝丝肯定会看到她。”“她长什么样?”萝丝好奇地问。
“金黄色头发,很美,三十岁左右,围着绿色的披肩,穿一条长裙,上面有很多黄金珠宝。”
“你就差跟我说她赤着脚了。”
“几乎是赤脚的。她穿着罗马式复古凉鞋。”詹姆斯惊讶地看着阿麦亚。
“现在气温只有8℃,怎么可能穿着凉鞋?”
“是的,她的装扮很奇怪,但非常优雅。”“她穿着一身绿色吗?”萝丝好奇地问。“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