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到达艾利松多镇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阿麦亚把车停在圣地亚哥街上的加拉尔萨酒吧门前,然后叫醒约南。酒吧弥漫着咖啡和热羊角包的香味,阿麦亚点了两杯咖啡,坐在桌边等约南。约南刚从洗手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终于清醒了一些。
“你可以回去睡几个小时。”阿麦亚边喝咖啡边说。
“不用了。我已经睡了几小时,但是您一路没睡,肯定很累了。”
阿麦亚不想回家一个人睡觉,她觉得一个人在家睡觉还不如醒着工作。
“我现在回警察局,我得把所有信息都整理一遍。另外,我想今天那几个女孩儿的电脑的检测报告应该会送过来。”阿麦亚边说边强忍住打哈欠。
当他们走出酒吧时,大街上刮着潮湿而凛冽的寒风,乌云在他们头上飘过。阿麦亚抬起头,看到一只游隼在天空飞过,在地面上空一百米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麦亚,冷漠而庄严,就像是在审视她的灵魂。这只沉着冷静的猛禽,在寒风中无所畏惧,这让阿麦亚心中升起浓浓的焦虑感,因为她觉得自己与这只游隼相比,就像是一片脆弱的树叶,随风摇曳,任性的寒风随时都可能把她吹走。
“头儿,您还好吧?”
阿麦亚吃惊地看着约南,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伫立在马路中央。
“我们现在回警察局。”阿麦亚边说边上车。
从实验结果看,现在解释当初为什么要去韦斯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尽管这样,伊里阿尔特还是认为去韦斯卡是个好主意。
“是个没有任何收获的好主意。”阿麦亚说,“你们有什么发现?”“萨巴尔萨副警探和我检查了女孩儿的电脑。乍一看,没有任何
线索。她们常去那几个社交网站,有共同的朋友。阿伊诺娃的电脑还保持原样,但是卡拉的电脑在卡拉死后已经给她的妹妹用了,卡拉的妹妹几乎把她的东西都删了。不过硬盘还是储存着历史访问记录。我们唯一的发现是,这三个女孩经常访问与时尚和流行相关的博客,但是她们访问的博客不尽相同。她们在社交论坛中都很活跃,特别是在Tuenti上,但是她们的朋友圈很局限,没有任何骚扰者、同性恋或网络黑客等的痕迹。”
“还有别的发现吗?”
“没有了。萨拉戈萨实验室打来电话说,粘在绳子上的东西是羊皮,羊皮上还镶嵌着其他物质,他们会再进行分析,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定论。”
阿麦亚深深地叹了口气。
“镶嵌在羊皮里的物质。”阿麦亚重复了一遍。
伊里阿尔特张开手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好的,警探。我要你们前往名单上的蛋糕工坊,问一下他们的老板,现有的员工或以前在那里工作过的员工里,谁会做这种查情戈里。不要放过那些几年前在蛋糕工坊工作过的人,我们要一个一个地排查。凶手一定是在哪里学过,才能把查情戈里做得如此精美。我还要你们再与被害人的朋友们聊一聊,看看她们会不会突然想起来什么可疑的人物,比如有人经常盯着她们,或者有人曾开车载过她们,或者有人找借口接近过她们。你们再去学校与被害人的同学和老师聊一聊,问他们有没有人曾经表现出对被害人特别关心。我发现至少有两位老师在不同年级给她们上过课。我已经把名字画出来了。萨巴尔萨你去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有时候一些传闻、小绯闻,可能会被人们忽视。”
阿麦亚看着眼前的男性警探。他们认真地听着阿麦亚的指示,脸上露出一丝担心的苦笑,但是眼中透出期望的眼神,希望调查能有所发现。
“警探们,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要侦破这个近几年来最棘手的案件。我知道大家都必须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行动。一定有线索、细节、小痕迹被我们忽视了。在这种案件中,凶手与被害人发生亲密接触,我不是指性关系,而是凶手在行凶前、行凶过程中和行凶之后对犯罪现场的布置。他一定会留下一些线索。凶手杀害那些女孩儿之后,将她们的尸体拖到河边,有时候进入河边的区域地势异常险要,然后再像艺术作品中的主角一样,摆好女孩儿的姿势,布置犯罪现场……太多工作了。凶手必须为此付出巨大努力,他与尸体的接触非常紧密。如果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无法找到线索,那么这起案件有可能陷入泥潭。小镇现在人心惶惶,巡警加强了对整个山谷的巡视,在事情平息下来之前,凶手应该不可能再次犯案。虽然凶手加快了作案频率,但是他不是冲动的精神错乱的人,我认为他只要有机会,还会作案。他不是傻子,如果他感到有风险,就会收手,回到他正常的生活工作中,不引起任何人怀疑。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对以往案件进行详详细细的盘查,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我们一定会抓住他!”萨巴尔萨说。
“我们一定会抓住他!”其他人也附和道。
鼓励团队中的警探是阿麦亚在匡提科学到的。当案件调查进展很慢,大家都开始松懈疲惫的时候,就必须鼓励团队中的警探。现在大家都已经离开会议室,阿麦亚看着自己在会议室落地窗中的人像,问自己,到底谁是这个团队中最沮丧的人?刚才那番话是说给谁听的?是她自己还是她的手下?阿麦亚走到门口,插上门的插销。这时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
詹姆斯在电话中问她昨天有没有睡觉,今天有没有吃早饭,身体怎么样,一直问了五分钟。阿麦亚撒谎了。她告诉詹姆斯今天早上是约南开的车。她在车上睡了一路。詹姆斯一定是感觉到了阿麦亚不耐烦地想挂电话,他感到更加担心了,他要阿麦亚承诺今天会回家吃晚饭。最后詹姆斯还是挂了电话,阿麦亚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害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阿麦亚在记事本中寻找阿洛伊修斯·杜普利这个名字。她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时间。现在艾利松多镇是九点半,新奥尔良州的时间应该是两点半。如果阿麦亚足够幸运,杜普利特工还保持着自己独特的作息习惯,那么这个点儿他应该还没有睡觉。阿麦亚按下了键盘,第一声等待音之后,杜普利特工低沉的嗓音就传到了阿麦亚的耳朵里
“我的上帝,这是多么令人意外的惊喜啊!萨拉沙警探?”
“你好,阿洛伊修斯。”阿麦亚笑着回答道。杜普利特工听到她的声音的惊喜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你好,阿麦亚。你一切都好吗?”“唉,一点儿都不好,我的朋友。”“跟我说说。”
阿麦亚在电话里不间断地说了半小时。她把案件从头到尾做了一个总结,不遗留一个细节。当她说完,电话线那头传来一阵沉默,阿麦亚甚至怀疑是不是电话断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杜普利特工喘气的声音。
“萨拉沙警探,我认识很多警探,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警探。让你如此出色的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侦探技术。当你在这里进修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你还记得吗?让你成为与众不同的警探的原因,就是你的领导让你负责这起案子的原因,那就是你有一种天生的追踪凶手的第六感。这就是出色的警探和一般探员的不同之处。你刚才给了我一堆资料,你已经对凶手进行了侧写,FBI的侦探也会这么做,你已经一步一步在获得进展了……但是你没有跟我说你内心是怎么想的,警探,你的第六感跟你说了什么?你能感到凶手在你周围吗?他病了吗?他害怕吗?他住在哪里?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他吃什么?他信仰上帝吗?他的肠胃功能怎么样?他有正常的性伴侣吗?还有最重要的,这一切是如何开始发生的?如果你能停下来想想,你可以回到所有的问题,还有更多问题。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你的调查?你可别说是那位妒忌你的警探,因为你不会受这个事情影响的,萨拉沙警探。”
“我知道。”阿麦亚低声说。
“你回忆一下你在匡提科学到的东西:如果你遇到了困境,那就归零再重启。有时候,疏通头脑的唯一办法对于人类和电脑是一样的,就是归零再重启。警探,你恢复到案件一开始的状态。关上灯,再打开,从案件最初的状态开始。”
阿麦亚走到走道里,看到了蒙特斯的皮革大衣。蒙特斯正往电梯里走去。阿麦亚迟疑了几秒钟,便听到了电梯门关上的声音,阿麦亚走到萨巴尔萨的办公室。
“蒙特斯警探刚才来过了吗?”
“是的。他刚走。您想我去追他回来吗?”萨巴尔萨边说边站起来。“不,不用。你能告诉我你们谈论了些什么吗?”
萨巴尔萨耸了耸肩。
“没什么特别的。案件、新闻,我告诉他开会的内容,没有其他的了……我们还评论了一番昨天巴塞罗那和皇家马德里的球赛。”
阿麦亚盯着萨巴尔萨。萨巴尔萨感到一丝不安。
“我做错什么了吗?蒙特斯是团队的一员,不是吗?”
阿麦亚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在她脑海里,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的话一直萦绕着。
“没什么,你别担心。没事儿。”
阿麦亚坐电梯下去的时候,电梯里还飘着蒙特斯的香水味。她想自己刚才的话真是天大的谎言。萨巴尔萨是应该担心,因为她感觉糟透了。


第36章
绵绵细雨一直下了几个小时,整个山谷湿漉漉的,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变干了。山谷的每条街道都浸湿了,水面反着光,忽明忽暗的阳光透过乌云照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看起来就像是冒着蒸汽的破布条。杜普利特工的话一直回响在阿麦亚脑中。到底是谁阻碍了调查?杜普利特工的聪明智慧总是让阿麦亚自叹不如。虽然他的破案方法有些不同寻常,但是他却是FBI最好的探员之一。在短短的30分钟通话中,杜普利特工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外科医生,把整个案子解剖了,并一眼就看出了案子地图中插入的那枚图钉就钉在这里。其实她早就知道,在给杜普利特工打电话之前,在杜普利特工从密西西比河沿岸给予她解答之前就知道,是的,的确是有东西阻碍了案子的调查,但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敢直视那枚图钉钉住的地方。
阿麦亚钻进了车里,关上车门,但是没有发动汽车。车内寒气逼人,车窗上布满了雨水水珠,一切是那么潮湿且令人怀旧。
“阻碍调查的东西。”阿麦亚自言自语道。
阿麦亚内心升起一团火球般的怒火。她感到害怕,所有的意志都在劝她逃离这一切,逃到一个不再受危险困扰的安全地方。邪恶势力已经不是在暗处窥视,而是直接露出可恶的嘴脸,骚扰阿麦亚的感情和生活。它就像云雾般包裹着阿麦亚,在阿麦亚的后颈呼吸着,嘲笑阿麦亚内心的恐惧。阿麦亚感到邪恶势力无处不在,虽然无声无息,但无法逃离,就像是生病和死亡一样,无法避免。她内心的声音呼喊着让她逃离,她想一走了之,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阿麦亚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就这样停留了几分钟,内心的恐惧和愤怒占据了整个身体。突然她听到有人再敲车窗。她摇下车窗,这才发现发动机还没有启动。她打开车门,一位年轻的穿着制服的女探员弯下身问:
“警探,您还好吗?”
“我很好,就是有点儿累。你知道的。”
那位女探员点了点头,似乎明白阿麦亚的意思。
“警探,如果您很累,也许不应该开车。你想找人带您回家吗?”“不用了。”阿麦亚边说边强打起精神,“谢谢!”
阿麦亚启动了发动机,在女探员的注视下,驶出了停车场。阿麦亚沿着圣地亚哥街、弗朗西斯·华金·伊里阿尔特街开了一会儿,直到开到集市,然后再沿着基尔查迪街开到门迪图利街,再转回圣地亚哥街,沿着阿尔对德斯街一直开到公墓门口。阿麦亚将车停在入口处,从车里向外望去,看到来自附近农庄的两匹马正向公路探出头来。
公墓的铁门镶嵌在石头做的门框里。门好像已经关上了,但她看到一个男人从公墓里走出来。虽然现在雨已经停了,但是那个男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包裹。阿麦亚心想,也许这是农村人和海边的人特有的习惯,他们从不带包,喜欢把要带的衣服、工具、午餐等都严严实实地捆起来,压实,再用一块破布或自己的工作服包起来,最后再绑上一根绳子,这样谁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个男人沿着公路走向艾利松多镇城区,阿麦亚又看了一眼公墓的大门,大门并没有完全关上。阿麦亚走下车,走到铁栅栏处,朝公墓里扫了一眼,便上车启动了发动机。
她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阿麦亚感到气恼、悲伤、愤怒,心脏就像是发动机内的空气一样怦怦直跳,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阿麦亚摇下车窗,开着窗开车,窗外的雨点儿飞溅到车内,阿麦亚茫然若失地叹息。这时,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打断了阿麦亚灰暗的思绪。阿麦亚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手机,降低车速,接起电话。是詹姆斯。“你能不能别吵我!”阿麦亚边说边挂了电话。电话里顿时没有了声音,阿麦亚把手机扔在后座上。她生詹姆斯的气,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打他耳光。为什么所有人都自以为聪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姑妈、萝丝、詹姆斯、杜普利特工和那个门口站哨的探员都是这样。
“你们去死吧!”阿麦亚嘀咕着,“你们都离我远点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阿麦亚把车开向山区。蜿蜒的公路让阿麦亚不得不小心开车,紧张的神经一点儿一点儿放松下来。她想起几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考试的压力使她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阿麦亚习惯在考试前去潘普洛纳郊外开一圈儿车,有时候一直开到哈维尔镇或欧纳特镇,当她回来的时候,紧张的神经就放松了,又可以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阿麦亚知道,这片区域就是她之前和守林人交谈的区域。她沿着森林的小路开进去,又开了两千米左右。由于连续多日降雨,路上的积水就像是沼泽地中的一个个小湖泊。她把车停在一段不太泥泞的路面上,走下车,关上车门。这时,她听见手机又响了。
阿麦亚沿着小路走了几米,但是泥土粘在她的平底鞋上,让行走变得异常困难。阿麦亚在草丛中蹭了蹭鞋底,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早上的雨水没有穿过茂密的树叶,树冠之下的泥土还是干的,就像被那些山神和树林、河流仙女刚刚清扫过一样。她们用黄金和白银做成的梳子梳妆打扮,白天沉睡在地下,夜晚出来挑逗赶路人。她们帮助那些尊敬她们的人,惩罚偷盗她们的黄金白银梳子、对她们不敬的人,把他们的身体变得扭曲。
走在树冠形成的苍穹之下,就像是走进了一座教堂。教堂般静谧的氛围,让人感到上帝的存在。阿麦亚抬起头,感到内心的愤怒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次大出血,将体内的罪恶和力量全部带走了。阿麦亚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泪水涌出眼眶,流下脸庞,野兽般的啜泣声从内心最深处爆发出来。阿麦亚失去了平衡,身体变得异常无力。于是,她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巫师一样,紧紧地抱着一棵大树,眼泪把树皮都浸湿了。她抱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直到坐到地上,啜泣声渐渐变小。她凄凉地坐在地上,感到自己的灵魂就像是悬崖上敞着门窗的茅草屋,任凭暴风雨的侵袭。此时,她感到内心无名之火扫荡了她的全身,原本武装着她内心的理智全部被一扫而空。这种愤怒之情在她灵魂最黑暗的角落滋长,占据了凄凉之外的所有空间。这种愤怒之情并不针对谁,那是无名的愤怒,是不可名状的愤怒,就像是燎原之火一般在内心疯狂滋长。
这时,她听见一声口哨声。那么响亮,似乎瞬间充斥了整个树林。阿麦亚猛地转过身,一边寻找口哨声的来源,一边拔出手枪。哨声很有力,就像是火车站的鸣笛声,响彻云霄。阿麦亚仔细听,但是现在没有声音了。不一会儿,口哨声又清晰地在她背后响起来。一声长一声短。阿麦亚站起来,在树林中仔细搜寻。一定有人,但是她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看到。
又是一声短促的口哨声在她的背后响起来,就像是想故意引起她的注意。阿麦亚猛然转过身,看到在树丛中一棵橡树后藏着一个高大的棕色人影。阿麦亚赶忙去拔手枪,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枪拔出来,因为她并没有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阿麦亚静静地望着那个离她一百米的地方,那个身影就是从这里消失的。在一棵大栎树后边三米处,她看到几根低压的枝干摇晃了一下,那个身影出现了。它有一头棕灰色的毛发,慢慢地移动着,好像在树林中跳舞,它并没有朝阿麦亚看,却似乎故意让阿麦亚看到自己,然后它钻进栎树丛,消失了。阿麦亚伫立了一会儿,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位不速之客的离去留给阿麦亚的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她就像见证了奇迹一样,脸上露出了微笑。当她看到车窗后视镜里的自己,那平静的微笑还留在自己脸上微微发光,她几乎不认识自己了。阿麦亚把手枪套重新扣上。当时她本能地打开了手枪套,但是并没有把手枪拔出来。她回想着自己在看到那个生物的那一刻,起初的害怕立即转化成深邃的平静。她感到儿童时期的欣喜,就像那是个圣诞节的早晨。
阿麦亚回到车里,看了一下手机。六个未接电话,都是詹姆斯打来的。她从通讯录里找到特卡琴科博士的电话,拨过去,但是立即就挂断了。阿麦亚发动了汽车,小心翼翼地开出树林,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又拨了一遍特卡琴科博士的电话。特卡琴科博士带有俄罗斯口音的西班牙语问候声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
“警探,你去哪里了?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博士,你之前跟我说,你们在树林里装了几个摄像头是吗?”“是的。”
“我刚才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附近,您还记得吗?”“记得。我们在那里装了一个摄像头……”
“博士……我认为,我刚才看见了……一只熊。”“您确定吗?”
“我认为是的。”
“警探,不是我怀疑您,如果您见到了熊,您一定会很确定那是熊。这是毋庸置疑的。”
阿麦亚沉默了几秒钟。
“或者说,您不知道您看到的是什么。”“不,我知道那是什么。”
“好吧,警探。”特卡琴科博士说,“我看一下图像,然后我再给您打电话,告诉您图像中有没有您看到的熊。”
“谢谢!”“不客气。”
阿麦亚挂了电话,拨通了詹姆斯的号码。等詹姆斯接起电话之后,阿麦亚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回家吃晚饭。”


第37章
永不停息的电视机声音、鱼汤的香味还有热面包的香味弥漫在恩格拉斯姑妈家里。仅仅这些事物和往常一样,作为一个侦探,她一眼就看出周围事物的变化。她能感觉到家中笼罩着一块乌云。大家都在议论阿麦亚。在她跨进家门时,他们的谈话突然停止,但是她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降临。阿麦亚坐在烟囱前,等待开饭。詹姆斯递给她一杯花茶,阿麦亚喝了一小口。她知道,家人从她进门之后就一直关注着她。他们在谈论她,他们很担心她,但是阿麦亚还是感到一种被侵犯了隐私的感觉,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回响:“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在森林里曾经被这盲目的愤怒之感吞噬,现在家人关切的眼神、劝导的话语和欲言又止的神态重新激起了阿麦亚内心的愤怒。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激怒她吗?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往常一样,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像今天在森林里感到的那样安静呢?那口哨声还回响在阿麦亚的脑海中,她回忆着自己在森林里,从后视镜中看到的自己的影子,这样她平静了一些。她回忆着那个生物从树枝下显现出来的那一瞬间。它转过身,并没有看她,而是故意让阿麦亚看清楚它。她回忆起小时候听过的小女孩儿贝娜黛特遇见圣母马利亚显灵,还有在葡萄牙法蒂玛小镇上圣母马利亚在三个牧童面前显灵的故事。她总是问自己,为什么这些孩童遇到圣母马利亚时并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他们为什么如此确定那就是圣母马利亚?为什么他们不害怕?她想到自己当时有一刻想去拔手枪,但是马上她就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因为那是一种深邃的平和之感,她感到怡然自乐,内心积压的所有的疑惑、焦虑和痛苦顿然被这种喜悦之情驱散。
阿麦亚无法叫出那个生物的名字,就连在自己最私密的思考中也不能。作为一名警探,一个21世纪的女性,一名城市居民,她拒绝为这个生物安上名字,因为这一定只是一只熊,它应该是一只熊,但是……
“你在笑什么?”詹姆斯看着她问。“什么?”阿麦亚吃惊地问。
“你刚才在笑……”看得出来詹姆斯很高兴。
“好吧……这是我要保密的事情。”阿麦亚抱歉地说。她这才惊讶地发现,那段回忆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
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异常安静。姑妈说她有个朋友马上要去埃及,而詹姆斯则汇报了这一天的行程,他去了附近小镇的一个冬日集市,在那里有很新鲜的蔬菜。萝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满脸担忧地望着阿麦亚,这让阿麦亚非常生气。吃完晚饭之后,阿麦亚说自己累了,便上楼了。
“阿麦亚!”姑妈叫住了她,“我知道你需要睡觉,但我认为在你睡觉之前,我们应该谈一谈。”
阿麦亚在楼梯当中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勉强让自己表现出耐心,但还是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谢谢您的关心,姑妈,但是我没事。”她看了一眼萝丝和詹姆斯,他们和姑妈一起站在楼梯脚下就像是组成了一个希腊乐团,“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我压力很大……”
“我知道,阿麦亚,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睡觉是不能治愈你的疲惫的。”
“姑妈……”
“你还记得昨天你姐姐给你用塔罗牌占卜的时候,你向我提的要求吗?现在我给你算一卦,我们谈谈这个折磨你的恶魔。”
“姑妈,求您了。”阿麦亚边说边瞥了詹姆斯一眼。
“阿麦亚,你难道不认为现在应该让你的丈夫了解此事吗?”“了解什么?”詹姆斯问,“我应该了解什么事情?”
恩格拉斯姑妈看了一眼阿麦亚,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
“哦上帝!”阿麦亚尖叫起来,几乎从楼梯上摔下来,她坐在台阶上说,“请您可怜可怜我好吗?我已经很累了。今天我已经不能再工作了,等到明天不行吗?明天,我答应你们。明天我已经请了一天假,明天我们再谈,今天我已经不能理智地思考了。”
听到第二天能和阿麦亚一起度周末,詹姆斯喜出望外。虽然他感到好奇,但最终还是让步了。
“那好吧!明天是周日,我们之前想过去爬山,姑妈会给我们烤羊肉,你的姐姐弗洛拉也会过来吃饭。”
阿麦亚根本都不想和姐姐弗洛拉一起吃饭,但阿麦亚不想继续和他们争论了,她只想早点儿结束这场对话。
“好的。”阿麦亚站起来,快速地走上楼,不想再听见姑妈他们的指责。
安东尼从杂货铺后的小房间里拿出一个包,递给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接过安东尼递来的包。来参加狂欢节的旅客很喜欢这样的杂货铺,因为杂货铺里挂满了与旧时的宗教有关的小挂件,来到新奥尔良州的旅客总会买上几个这样的护身符和项链,展示给他们的朋友。普利特工直接走到安东尼·梅勒面前,悄悄地在他手中放上一张写着调料的清单和两张500美元的纸钞。的确很贵,但是他知道娜娜不会接收平庸的礼物的。他在圣查尔斯街的一家旅馆的阳台下方停下来,看着新奥尔良狂欢节的游行车队经过。车队将沿着法国区的街道游行,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30℃,对于二月份来说,有些热,来自密西西比河的湿气将当地居民裹在湿重的空气中。热爱狂欢节的人们不得不大量地喝啤酒。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等长长的游行队伍经过之后才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道。由于炎热潮湿的气候,那里的房屋的木头嘎吱嘎吱响。政府还未将这些房屋的墙壁涂成白色,飓风卡特里娜侵袭这个城市时,泛滥的洪水痕迹还隐约可见。杜普利特工爬上一个楼梯,楼梯的木板就像是老人的关节一样嘎吱作响。他走进一个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的一扇小窗前放着一盏古老的蒂芙尼灯,散发出一丝暗淡的光线。杜普利特工闻着走廊里夹杂着汗臭味的桉树的香味,径直走到最后一扇门前,用指关节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询问的声音。
“我是阿洛伊修斯。”
一个身高还不到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胸部的老妇人打开门,拥抱阿洛伊修斯。
“亲爱的阿洛伊修斯,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看你的娜娜?”
“哦,娜娜,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怎么能如此聪明?”阿洛伊修斯·杜普利特工笑着说。
“因为我已经老了。这就是生活赠予你的。亲爱的,当我终于变得聪明的时候,我就已经老了,连出门参加狂欢节也去不了了。”老妇人笑着抱怨道,“你给我带什么来了?”她一边看着杜普利特工手上的棕色手袋,一边问:“是礼物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礼物,但是娜娜,对你来说,并不是礼物。”杜普利特工边说边把手袋递给老妇人。
“亲爱的,我希望我永远不需要你送我礼物。”老妇人打开手袋,看了一眼。
“你去了安东尼·梅勒的店?”“是的。”
“很好。”
“这是最上乘的。”她边说边闻了一下那些白色的干燥的根状物,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人的手骨。
“我现在是在帮助一个女人,她迷失了方向,需要找到道路。”“迷路的女人?迷失?”
“她迷失在自己内心的深渊里。”
娜娜小心翼翼地将三十多种调料包裹在马尼拉纸信封里,然后放进装矿物和小盒子里和装满五十个州禁用的刺鼻物质的小瓶子里,最后再把它们放在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橡木色桌子上。
“好了。”老妇人说,“但是,你还得帮助我把家具移开,留出足够的空间,然后在地板上画上五线谱。你的娜娜很聪明,但是有严重的关节炎,做不了这些事情了。”


第38章
床头柜的台灯将白色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阿麦亚翻箱倒柜找了二十分钟,想找一个暗点儿的灯泡。她发现恩格拉斯姑妈已经将家里所有的灯泡都换上了泛着荧光的节能灯,只有自己房间里还保留着普通的灯。詹姆斯在床上看着阿麦亚翻箱倒柜。他知道妻子的性格,她不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是不会罢休的。阿麦亚脸上写满了不满的情绪,她坐到床上,看着灯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可怕的昆虫。她从椅子上拿起一块深紫色的帕什米纳围巾,把灯罩罩住,然后看了一眼詹姆斯。
“太亮了。”詹姆斯抱怨道。“是的。”阿麦亚说。
阿麦亚拿起台灯的底座,把台灯放到床头柜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然后拆开梳妆台上的一个纸盒,就像屏风一样挡在台灯前几厘米处,把灯光锁在那个墙角。阿麦亚转向詹姆斯,看到灯光已经大大降低了亮度,才舒了口气,躺到丈夫身边。詹姆斯往阿麦亚身边凑了凑,抚摸她的额头和胸部。
“跟我说说在韦斯卡发生什么了?”
“浪费时间而已。我之前以为犯罪现场的蛋糕与我们采集的面粉样本会吻合。那两位韦斯卡的博士做了几项化验,这些化验在我们的实验室要耽误很长时间才能取得结果。如果化验结果如我所料,那么我们就能取得重大进展,我们就能去问卖这种蛋糕的店家。这是个小镇,服务员一定会记得是谁来买过这种蛋糕,这会给我们提供重大线索。但是我们什么进展都没有,化验结果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可能性又增加了:蛋糕可能是凶手从别的镇上带过来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做的,或是他的家人做的,应该是他的亲人,能够帮他忙的最亲近的人。”
“我不知道,不过一个连环杀手用如此古老的方式制作蛋糕,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这是符合逻辑的。我们认为这个人想回到传统和原始状态。不管怎么说,其他连环杀手也喜欢自己制造炸弹、土武器、毒药等。他们想证明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那么现在呢?”
“我不知道。弗雷迪已经洗脱了嫌疑,卡拉的男友也洗脱了嫌疑,乔安娜的继父和其他几件案子也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个模仿者而已。在被害人亲属和朋友中,我们也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个地方也没有同性恋,强奸犯要么有不在场证明,要么还关在监狱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任何警探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等待。”詹姆斯说。
“是的,等这个凶手再次下手,等他犯错,等他紧张惊慌,等他的自负留给我们线索,直接把我们带到他的身边。”
詹姆斯压在阿麦亚身上,亲吻她,然后往后挪了挪身子,想看清楚她的眼睛,随后就开始亲吻她。阿麦亚想拒绝,但是丈夫的第二次亲吻之后,她感到内心绷紧的弦开始放松。她把手放到丈夫的后颈部,慢慢在他身体上游走。她找到丈夫T恤的衣角,把衣服往上掀开,露出整个胸脯。她喜欢丈夫压在她身上肌肉紧绷的感觉。詹姆斯就像是希腊运动员,裸露的身体展现出完美的身材。丈夫的激情让她疯狂。当阿麦亚和詹姆斯做爱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告诉丈夫,自己是多么爱他,和他做爱是多么幸福。她就像是充满激情的囚徒,内心激情不断增长,永远都不能确切表达自己的感受。詹姆斯知道她想说什么,也能感到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们如此火热地爱着对方,言语是那么空洞,无法言说,双手也无法触摸。这是从内心释放出来的一种旋涡式的情感和激情,摧毁她所有的理智,直到让自己都害怕。同时,这种激情又像是一个深渊,里面藏着她所有不能言说的东西:变态的欲望、燃烧的嫉妒、野性的直觉和绝望。这种痛苦来得比她的高潮还要快,但稍纵即逝。它不是上帝之心,就是地狱之门;不是通往永生之路,就是通往最终将一无所获的残忍旅程。在高潮之后,她慈悲地将这种痛苦从大脑中清空。她躺在温暖的床单上,困意将她包围。杜普利的话还回想在脑中,她在杜普利的话中进入了睡眠中。
阿麦亚睁开眼,当看到房间里熟悉的家庭摆设,才马上平静下来。角落里被罩住的台灯透出一丝灯光,照在她身上。在她的梦境里,她总是回到那个只有夜晚的世界,可以找出一百种不同的灰色色调来形容它的灰暗。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要睡一会儿。前一晚上她彻夜未眠,所以她马上就感到了困意。但是她还能感到自己的意识,听到心爱的丈夫躺在身边呼吸的声音,闻到丈夫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儿,感受到法兰绒床单的温暖。慢慢地,阿麦亚进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有人。阿麦亚感到那个不怀好意的人离自己是这么近。她全身开始抽搐,心脏像是马上要从胸腔跳出来。在睁开眼睛之前,阿麦亚就知道她在那里,站在床边,带着扭曲的微笑,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她因为吓到阿麦亚而内心正在窃喜。阿麦亚小时候,她就是这样,而现在依旧是。阿麦亚从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她早知道,但是她真的无法让自己不害怕。她就像被压在坟墓之下无法动弹,她又变回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她和自己做着斗争,让自己别睁眼,别睁眼。
但是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在睁眼之前,阿麦亚知道那个人的脸一定凑在自己的跟前。她就像是一个吸血鬼,不靠吸血为生,而是靠呼吸阿麦亚的气息为生。如果阿麦亚不睁开眼,那这个吸血鬼就会继续凑近呼吸她的气息,然后张开大口,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所以,阿麦亚只能睁开眼睛,看到她,大声喊叫起来。
她的喊叫声与詹姆斯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她听到詹姆斯在遥远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他赤着脚沿着走廊跑过来。
阿麦亚胆战心惊地下床。她逐渐意识到那个人现在不在了。她迅速地穿上裤子和卫衣,拿起手枪下楼。她很想一次性结束这一切。她没有开灯,因为她知道应该去哪里。壁炉中没有生火,但是壁炉上方的书架的大理石还保留着余温。阿麦亚摸索着寻找一只一直放在那里的三连棋游戏木盒。她的手指在如此多的物件当中熟练地翻找着,手指肚碰到了捆绑盒子的带子,阿麦亚猛地一拽,盒子翻倒了,盒子里的一部分东西洒落在地上,在黑暗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