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从新警察局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天空似乎不愿意变亮。光线很暗很低,绵绵细雨从昨天夜里开始就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让光秃秃的田野和树木看起来更加昏暗了。今年的冬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阿麦亚看着窗外,手中拿着一杯咖啡,手指几乎已经冻僵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蒙特斯现在在哪里。他的不配合和不认真的工作态度已经超出了阿麦亚可以忍耐的底线。她知道,蒙特斯会时不时地来警察局,也会时常与萨巴尔萨副警探或伊里阿尔特交谈几句,但是他已经两天没有接阿麦亚的电话了,也没有来见阿麦亚。他那天勉强来到姑妈家和萝丝对质,之后去搜查了萝丝家,但是今天早上又没有来开会。阿麦亚跟自己说,必须做点儿什么警告他,可是她真的不想去上司面前告状。
她不明白费尔明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两年前,他们成为同事。最近一年,他们甚至已经成为朋友了。费尔明向她倾诉,他的妻子抛弃了他,和一个年轻小伙子跑了。阿麦亚当时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没有看他的脸,因为他知道像蒙特斯这样的男人一般是不会和别人说自己不幸的家事的。但是现在费尔明向阿麦亚坦白了一切,就像是悔罪仪式一般。他反思了自己失败之处和妻子离开他、不再爱他的原因。阿麦亚一直听着,没有作声。阿麦亚就像神父宽恕他一般,把餐巾纸递给他,然后转过身,避免自己看到他的眼泪,因为像他那样的男人通常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流眼泪的。费尔明继续说着自己离婚的细节,阿麦亚陪着他喝了几杯红酒和啤酒,他似乎要把对前妻的怨恨都随酒一起吞入肚子中。周末的时候,她还邀请费尔明到家里来吃饭。尽管他一开始不愿意,但费尔明和詹姆斯还是成了很好的朋友。费尔明是个好警察,虽然他的破案风格有些老派过时,但是他有很强的第六感和敏锐的洞察力。而且费尔明是个好同事,虽然别的警察总是对阿麦亚展现出大男子主义的态度,但是费尔明总是尊重她、照顾她。因此,阿麦亚觉得最近费尔明那莫名其妙的妒忌非常反常。阿麦亚走回到放着遇害女孩儿照片的桌子前。目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阿麦亚一上班就和专门负责未成年少女犯罪的同事开了一个会。因为其中的两个遇害女孩儿都没有成年。他们在会上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不是典型的针对未成年少女的案件。遇害人和凶手的特征和他们惯常处理的案件相差甚远。巴萨璜的犯罪侧写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他的行为就像是教科书一样。阿麦亚在与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一起学习犯罪侧写课程时学过:很多连环杀手在尸体边布置的道具都是有性象征意义的。凶手这么做,是想要在自己和被害人之间建立起其他方式建立不了的联系。他们的犯罪行为符合逻辑,没有任何精神错乱的症状。他们事先制订好犯罪计划,甚至可以在不同的被害人身上将相同的罪行复制一遍又一遍。这并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他们不是随机选择被害人,也不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随机选择被害人,他们不会犯机会主义者那样粗心的错误。杀死被害人只是制造犯罪现场的第一步。他们有完美的杀人计划。他们将幻想中的性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实施在被害人身上,但是他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他们会为被害人赋予特殊人格,让她们成为自我世界中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和她们建立起联系,让自己永远地拥有她们,而不是单纯靠性行为占有她们。
凶手的作案手法表明他是极其聪明的人。他非常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精准地计算时间来实施犯罪计划、逃跑,并留下自己的“签名”,表明这是自己的杰作。巴萨璜选择的都是低风险的被害人。她们并非是可以和任何人回家上床的妓女或瘾君子。尽管那些年轻女孩儿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柔弱,但是现在的女孩儿都懂得保护自己。她们知道暴力和强奸的风险,所以她们总是有自己的小圈子,并结伴而行,所以她们和陌生人在一起的概率很低。然而,艾利松多是一个小镇。就和其他小镇一样,大家都相互认识。阿麦亚确定巴萨璜是认识这些被害人的,他很可能是一个成年男子,有车,他用这辆车运送被害人的尸体,再开车逃跑。他可能还利用这辆车捕获这些女孩儿。在小镇上,当邻居们见到有人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他们总会停下来自告奋勇地载他们一程,至少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小镇。卡拉当时和男朋友吵完架之后,一个人留在山上。阿伊诺娃错过了末班车,滞留在附近的镇上。她当时站在公交车站边上,非常紧张,害怕爸妈责骂她,所以她很有可能是上了一个熟人的车,这个人应该是中年人,可信度高,阿伊诺娃从小就认识他。
阿麦亚观察着每个被害女孩的脸。卡拉对着镜头微笑着。她涂着红色的唇膏,露出洁白的牙齿,非常有魅力。阿伊诺娃就像所有认为自己不上相的人一样,胆小地看着镜头。她是三个被害人中年龄最小的,才刚开始绽放她的美丽,但从照片上还看不出这点。最后是安妮。安妮就像女王一般,傲慢地看着镜头,她的微笑狡猾而有城府。阿麦亚仔细地看着她绿色的眼睛,不禁想象她对着萝丝大笑时眼里射出的锋利的、轻蔑的邪恶之光,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萝丝见到安妮的时候,安妮已经死了。她是一个贝拉基尔,一个女巫。她并不是占卜之人,也不是巫师,而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歪曲事实的邪恶使者。贝拉基尔,阿麦亚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人们这么称呼女巫了。在现代巴斯克语中,人们称女巫为“索尔金”或“索尔金娜”。贝拉基尔是女巫的古老称呼,是邪恶使者的名字。这让阿麦亚想起了小时候,奶奶胡安妮塔常常给她讲女巫的故事。现在这些传说已经成为民俗,成为吸引旅客的噱头。这些传说来自那个并不遥远的时代,那时候,人们相信世界存在女巫、存在邪恶使者,他们拥有黑暗的力量来制造混乱、摧毁世界上的一切,甚至杀害那些挡他们路的人。
阿麦亚再次拿起那本她让同事在图书馆找来的书。那是何塞·米盖尔·巴兰迪亚兰的《魔法与女巫》。巴兰迪亚兰在书中说,在植根于西班牙北部的民间信仰中,特别是在巴斯克和纳瓦拉地区,如果一个人被叫作贝拉基尔,那么她的全身一定找不到一块斑、一颗痣。阿麦亚时常回忆起安妮在解剖台上那洁白的身体。她母亲也曾说起过,第一天带安妮回家时,就看到她完美无瑕的身体。这些都证实了她的皮肤真的就如大理石般白净。一定是安妮皮肤的这个特征引起了她姑妈的警觉。
阿麦亚阅读着巴兰迪亚兰对女巫的定义:“由于懂得魔法或懂得与地狱势力交流而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在包围着艾利松多镇的纳瓦拉山谷中,因为人们曾经相信女巫和男巫的存在,有几百个人被控告与魔鬼有过契约,其中大多数是女性。他们被巴亚纳教区的宗教审判官皮尔·德·蓝克雷控告,受折磨,受刑罚,被处死。巴亚纳教区在15世纪时曾属于纳瓦拉。皮尔·德·蓝克雷是一个固执的女巫追杀者。他坚信一定有女巫,而且女巫拥有魔鬼般的势力。在那个时代里,他在一本书中详细地描述了女巫在地狱中的不同等级和在地面上的对应级别。这本书是一本魔法的操练守则,它记载着实施魔法的步骤和邪恶势力出现的信号。要不是这些事实,人们一定会觉得巴兰迪亚兰的书是无中生有、荒唐至极。
阿麦亚抬起头,再次看着照片中安妮的眼睛:
“你是贝拉基尔吗,安妮·阿尔比苏?”阿麦亚大声地问出声来。
阿麦亚突然感到自己看到了安妮绿色的眼睛里释放出一道阴影,射向自己,她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她叹了口气,把书扔在桌上,开始抱怨新警察局的暖气不顶用。这时走廊里响起熙熙攘攘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她一看手表,这才发现已经中午了。警察们走进会议室,拖出椅子,翻着文件。伊里阿尔特没有做开场白,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已经找到了弗雷迪不在场的证据。12月31日,萝莎乌拉和弗雷迪在弗雷迪母亲家吃晚饭,一起的还有他们的几个叔叔婶婶和朋友。两点钟左右,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很多人都看到他们整夜都在酒吧,直到天亮。杀害阿伊诺娃的那天,弗雷迪和朋友一起在家待了一整天。他的朋友们是一个一个离开的,弗雷迪没有一个人独处过。他们玩了任天堂游戏,一起去托克多酒馆买了几个汉堡带回来吃,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弗雷迪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家门。他的朋友们说他那天有点儿感冒。”
“那么他可以洗脱嫌疑了。”约南说。
“这只能洗脱杀害卡拉和阿伊诺娃的嫌疑。但他仍是杀害安妮的嫌疑犯。最近几天他不如往常那么爱和人打交道了。萝莎乌拉已经不住在家里。他的朋友们说,虽然他们去过他家几次,但是他总是以身体不好为借口把他们赶走。所有人都说不知道任何关于他和安妮的事情,只是以为他真的病了。他总是说自己胃疼。安妮死的那天,他说过要去医院。”
“你们和他的所有朋友都谈过了吗?也包括安赫尔?他姓什么来着?是他在弗雷迪家发现弗雷迪自杀的,看起来他是最关心弗雷迪的人。也许他会跟我们透露些什么。”
“奥斯托拉萨。”萨巴尔萨补充道,“是安赫尔·奥斯托拉萨。”
“我还没有和他谈过。他在维拉·德比达索阿小镇的一家工厂工作,但是她妈妈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工厂,只有那里的电话。他中午会回家吃饭,他在一点半左右会来警局。”
“我们还有其他发现吗?”
“关于安妮的手机,头儿,您说得有理。两周前,她换了手机。她和她父亲说,手机丢了,而且不想保留原来的号码。我们在弗雷迪的信箱里,找到了最近一个月的话费单。因为他妻子不在家,所以他甚至都不把话费单藏起来或销毁掉。在话费单里显示了他给安妮的旧手机打的所有电话、发的所有短信。在安妮的电脑中,我们发现安妮的社交生活非常广泛,有很多小跟班,但是没有一个是她亲密的朋友。她不信任任何人,不和他们讲自己的秘密。不过她还是向她的朋友炫耀自己与已婚男人的情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发现了。”
会议结束后,约南留下来翻了翻何塞·米盖尔·巴兰迪亚兰的《魔法与女巫》。当阿麦亚发现他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他笑着说:“头儿,难道您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起案件?”
“我不知道应该什么角度来看待这起案件。约南,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了解这个杀手了。他做得不错,尽管所有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觉得头晕目眩,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将符合常识的逻辑与精神错乱混淆。我在匡提科的时候,学了很多关于连环杀手的知识。我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不管我们分析了多少凶手的犯罪行为,他总是能快我们一步,或者让我们的调查回到原点。我不相信有女巫,约南,但是也许这个杀手就是个女巫,或者至少她是一股邪恶势力,这是年轻的女人身上特有的。从她留下的信息看,毫无疑问解读了她挑选女孩儿的方式。所以……”阿麦亚边说,边指了指那本书,“因为很多人跟我说过安妮是怎么样的人,这让我陷入了沉思。”
安赫尔·奥斯托拉萨的态度让伊里阿尔特觉得他很享受自己被卷入案件调查中。伊里阿尔特在其他场合也见过他几回,但是他每次都觉得很惊讶,还会有人因为卷入暴力死亡事件而暗自感到自豪。
“我们来回顾一下。安妮·阿尔比苏死于星期一,是吗?那天弗雷迪给我打电话说他胃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胃疼了。前几年他得了胃溃疡还是胃炎,总之是类似的病。从此之后他就经常胃疼,特别是周末。他总是喜欢喝很多酒,又不吃饭……您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样。他度过了一个非常痛苦的周日。周一时他还是觉得胃疼,没有好转。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是三点半左右。我还在上班。我让他去医院门诊看看,可是他一个人哪里也去不了,以前总是萝丝和我一起陪他去医院的。所以我下班之后,就去找他,陪他去看了急诊。”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医院?”
“我七点钟下班。我想应该是七点半左右。”“你们在急诊室里待了多久?”
“多长时间?很久。几乎两个小时。很多人去医院看感冒。当医生接待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晕过去了。医生给他拍了X光片,做了几项化验,最后给他打了一针止痛剂。我们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离开医院。这时弗雷迪已经不疼了.我们感到很饿,于是就去赛奥阿酒吧吃了点夹里脊肉的面包和炸土豆块。”
“弗雷迪因为胃疼看了医生之后还吃炸土豆块?”伊里阿尔特吃惊地问。
“那时他已经不疼了。而且那时他已经饿扁了。”“好了,那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酒吧?”
“我不记得了。但是我们在酒吧里待了好久,至少一小时。之后我陪他回家,我们还玩了一局任天堂游戏,但是我没有待很长时间,因为我习惯早起。”安赫尔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发出哀号的声音。伊里阿尔特知道他哭了。当安赫尔抬起头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该怎么办?弗雷迪今后无法走路了。他不能受到这样的待遇。他是个好人,您知道吗?他不应该遭受如此待遇!”他用手盖住自己的脸,继续哭泣。伊里阿尔特走出会议室,一分钟后拿着一杯咖啡走进来,递给安赫尔,然后看着阿麦亚说:
“如果安赫尔说的是实话,那么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伊里阿尔特边说边笑着看了安赫尔一眼,安赫尔也尴尬地看了一眼伊里阿尔特。“要证实他的话很简单,我一会儿去一趟急诊室,那里有摄像头。如果就像安赫尔所说的,他们那天在急诊室,那么录像就是弗雷迪的不在场证据。我会给医院写邮件,然后再给局长发送报告,洗脱弗雷迪的嫌疑。”
“谢谢。”阿麦亚说,“我现在要去见见熊类研究专家。”
第27章
弗洛拉·萨拉沙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然后看了一下时间,六点整。她的员工们在半开着的玻璃门外,向她挥手告别,然后再相互告别,陆陆续续朝门口走去。她跟埃尔内斯托说今天要他再留半小时。埃尔内斯托·木鲁阿已经在弗洛拉这里工作了十年,现在是蛋糕工坊仓库的负责人和点心部经理。
弗洛拉听到一辆卡车停在仓库门口。一分钟后,埃尔内斯托将头探进弗洛拉的办公室,露出不解的表情:“弗洛拉,外面有一辆‘乌丝塔萝丝’面粉厂的卡车,那个男人说我们订购了一百袋五十公斤装的面粉。我跟他说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但是他坚持自己是对的。”
弗洛拉拿起一支圆珠笔,拔掉笔盖,假装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没错。是我下的订单。我知道他们这个点儿会运过来,所
以我刚才让你晚点儿走。”
埃尔内斯托不解地看着她。
“但是,弗洛拉,我们的仓库已经满了。我以为你很满意‘拉萨’面粉厂的面粉质量和服务。你记不记得一年前我们曾试过‘乌丝塔萝丝’面粉厂的面粉,他们的质量可是很糟糕。”
“我现在想再次品尝一下他们面粉的味道。最近我不满意‘拉萨’面粉厂的面粉质量。总是有结块,不像是以前那批货,而且味道也改变了。他们给我打了个不低的折扣,于是我决定更换供应商。”
“那我们怎么处置我们现有的面粉?”
“我已经和乌丝塔萝丝面粉厂说好了。我们现在仓库里的面粉他们会搬走。木盆和小罐子里的面粉你就全扔到垃圾箱里。我要替换工坊里所有的面粉。你把之前那批面粉全部扔掉。我们不能再用那批面粉,因为质量很差,所以全扔了吧。”
埃尔内斯托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被弗洛拉说服。他走到门口,告诉卡车司机应该把那批新到的货放在哪里。
“埃尔内斯托!”弗洛拉在后面喊了一声。埃尔内斯托回过头。弗洛拉说:“当然我希望你保密。承认面粉质量不好会影响我们的声誉。你不要提任何一个字。如果有员工问你,你就说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们很高的折扣,其他都不许说。最好是回避这个问题。”
“当然。”埃尔内斯托说。
弗洛拉继续在办公室坐了十五分钟。当她在清洗咖啡杯和咖啡机的时候,她的思绪游离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险恶的想法。她先确认办公室大门已经紧闭,然后走到墙边,注视着那幅两年前买来装饰办公室的哈维尔·斯卡的作品。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幅画。把画靠在沙发上。画的背后是一个保险箱。她用手指熟练地转动着密码锁,保险箱啪嗒一声便打开了。装着纸的信封、一捆收据、装满文件的文件袋和文件夹堆得像小山一般,旁边是一个天鹅绒的口袋。弗洛拉从保险箱中取出这堆东西,保险箱中只剩下一本厚厚的皮革封面的流水账本,它藏在保险箱的最深处。弗洛拉拿起账本,感到皮革封面有些潮湿,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她把流水账本放在桌上,既兴奋又迫不及待地注视着它,然后把它打开。里面的剪报已经不粘在账本上了,但是由于这么多年来剪报一直夹在那几页当中,所以它还留在弗洛拉二十年前放剪报的位置。剪报没有泛黄,但是黑色的油墨已经褪色,变成了灰色,显得很破旧,就像是被洗过很多次似的。弗洛拉小心地翻动着页面,注意不将她整理好的顺序打乱。她又念了一遍页面上的名字,这个声音自从阿麦亚离开工坊之后就一直在她的脑海回响:特蕾莎·克劳斯。
特蕾莎是90年代初期移民到这里的塞尔维亚人的孩子。有人说,他们是为了逃避国内的审讯才来到这里的,不过这些只是传闻而已。他们很快在小镇上找到了工作。特蕾莎因为在学校成绩不好,而且已经到了工作的年龄,于是就进入贝鲁艾塔农庄,照顾农庄主人行走困难的年迈母亲。特蕾莎虽然不聪明,但是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很漂亮:一头金黄色的齐肩长发、亭亭玉立的身子,引起了小镇上的人议论纷纷。她在贝鲁艾塔农庄工作了三个月之后,警方在草堆后面发现了她的尸体。警方审问了所有在贝鲁艾塔庄园工作的男人,但是没找到凶手。那是个夏天,很多旅客来到小镇游玩。于是警方下结论说,特蕾莎陪着某个陌生人去乡间散步,在那里被奸杀。特蕾莎·克劳斯,特蕾莎·克劳斯,特蕾莎·克劳斯。每当弗洛拉闭上眼睛,特蕾莎那个美丽的脸蛋总能浮现在眼前。
“特蕾莎。”弗洛拉喃喃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放过我。”
弗洛拉合上账本,重新把它放回保险箱的底部,然后在上面覆盖上其他文件,再把装着天鹅绒的口袋放在原位,并松一松捆着口袋的那根丝绸绳子。办公室里昏暗的灯光下,她那双红色漆皮皮鞋闪着微光。她用食指碰了碰后跟,感到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她把保险箱锁上,把画挂回原位,小心翼翼地把画放得与地面平行。然后,她拿起包,走到工坊里,检查一下工作情况。她与卡车司机打了声招呼,便和埃尔内斯托告别。
埃尔内斯托确定弗洛拉已经离开之后,他走进仓库,拿起一卷五公斤的塑料袋,开始往里装木桶中盛着的面粉。他铲了一铲面粉,放到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和平常一样的气味。然后,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儿品尝了一下。
“这个女人疯了。”他自言自语说道。
“你在说什么?”卡车司机问。他以为埃尔内斯托在跟自己讲话。“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拿几袋面粉回家。”
“当然,谢谢!”卡车司机惊讶地说。
埃尔内斯托装了十袋面粉,每袋五公斤。当他觉得已经够了,便把面粉放到停在门口的汽车后备厢里,然后把剩下的面粉装在垃圾袋中,绑好,扔到垃圾箱里。这时,卡车司机也已经几乎把卡车上的面粉全部卸载完了。
“这几袋是最后的了。”他说。
“别放到仓库。拿过来,倒在木桶里。”埃尔内斯托说。
1989年春天
萝莎丽奥一家总是很早吃晚饭。胡安从蛋糕工坊回到家后,他们就开始吃晚饭了。晚饭后,孩子们得做学校留的家庭作业。当她们在收拾碗筷的时候,阿麦亚走到爸爸跟前说:“我得去一趟艾斯迪苏家。因为我没有记清楚家庭作业。我不知道明天要上哪一课。”
“好的,去吧。但是要早点儿回来。”坐在沙发上的爸爸说。这时,妈妈就坐在爸爸身边。
阿麦亚哼着小曲儿,走在通往蛋糕工坊的小路上。她开心地笑着,钥匙在毛衣上一颠一颠的。她看了看大街的四周,确定没有人看到她进入蛋糕工坊,这样才不会有人去向她妈妈告状。然后,阿麦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地吸气。“咔啦”一声,门锁开了,她觉得这声“巨响”似乎回荡在整个仓库里。她锁上背后的大门,不忘插上插销,然后走进黑漆漆的仓库。这时,她才打开灯,看了看四周。当她一个人悄悄来这里的时候,她总是有一种急迫感,小心脏在胸口跳得那么快,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像打鼓一样,血液沿着血管到达身体的每个角落。但同时,她又享受着这个只与爸爸一个人分享的秘密特权,她感到身上有份沉重的责任感,必须保管好这把钥匙。阿麦亚一秒都没有耽搁,径直走到木桶前,弯下身子摸藏在木头后面的信封。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妈妈轰鸣般的声音。
就像是触电一般,她身上所有肌肉突然收紧。她立即把伸出去摸信封的手收回来,就像手上所有的肌腱同时断裂一般。强大的惯性让她失去了平衡,她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她大惊失色,这不是无名的害怕,她完全有理由害怕。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妈妈不是穿着晨衣和拖鞋在家看电视剧吗?怎么会在黑暗的工坊中等待她的到来?那质问的语气里传出敌意和威胁。阿麦亚从未感到如此骨寒毛竖。
“你不打算回答我吗?”
阿麦亚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她慢慢地转过身,与妈妈那严厉的眼神相遇了。妈妈穿着上街穿的衣服,这一定是一直穿在晨衣里面的。妈妈穿着中跟鞋,而不是拖鞋。这时,阿麦亚面对眼前这个骄傲的女人,感到一阵针刺般的倾慕。因为妈妈从不穿晨衣上街,她出门的时候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
阿麦亚挤出一丝声音。
“我只是来找件东西。”话一说出口,阿麦亚就知道这个理由太牵强太苍白。
她的妈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微微仰起头,然后用相同的语气说:“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有的。”
“有?那给我看看。”
阿麦亚向后挪了挪,脊背碰到了柱子。她一直看着妈妈,慢慢地站起来。萝莎丽奥往前走了两步,轻而易举地就移开了那个木桶,似乎木桶是空的。然后她拿出了那个写着阿麦亚名字的信封,用手把信封里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
“你竟然偷家里的东西!”萝莎丽奥将钱重重地扔在和面桌上,一枚硬币掉到了地上,一直滚到三四米远的仓库门口,然后停下来躺在石板上。
“我没有偷,这是我的。”阿麦亚已经口齿不清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不可能。这么多钱,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阿妈,这是我存下来的钱。我发誓!”阿麦亚双手合一,做了一个恳求的姿势。
“如果钱是你的,那你为什么不放在家里?还有,你怎么会有工坊的钥匙?”
“是阿爸给我的……”阿麦亚在回答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内心在崩塌。因为她知道自己揭发了爸爸。
“你阿爸……你阿爸总是纵容你,总是不给你立规矩。他这么做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一定是他给你钱让你买你书包里的那些破玩意儿……”
阿麦亚没有回答。
“你不用担心。”妈妈继续说道,“在你走出家门之后,我就已经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扔到垃圾箱里了。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我几天前就知道了,只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钥匙,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
阿麦亚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护着挂在毛衣里面的钥匙。眼泪夺眶而出,但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那些钱。那些钱被妈妈卷起来放进她的裙子口袋里。之后,妈妈微笑着假装温柔,看着她的女儿说:“别哭,阿麦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爱你。”
“不。”阿麦亚低声说。
“你刚才说什么?”妈妈惊讶地问。“我说,你根本不爱我。”
“我不爱你?”萝莎丽奥的声音里夹杂着黑暗的威胁和愤怒。“是的。”阿麦亚提高了音量,“你不爱我,你恨我!”
“我不爱你……”萝莎丽奥重复了一遍,不相信女儿竟然跟她顶嘴。她脸上的愤怒已经清晰可见。阿麦亚一边哭,一边摇着头否认。“你说,我不爱你……”萝莎丽奥号叫着,就像一个愤怒得失控的盲人,拳头像雨点儿一样落在阿麦亚的脖子上。阿麦亚后退了一步,妈妈的手指就像铁钩一样紧紧抓住阿麦亚脖子上挂钥匙的绳子。阿麦亚弯着脖子,感到绳子从她的皮肤上滑动,伴随着的是脖子上一阵炽热得要燃烧起来的感觉。她感到绳子被重重地拉扯了几下。她知道绳子一定会断的,但由于打结处是爸爸用火烧过的,所以绳子暂时没有断。她就像是被操纵的木偶,踉踉跄跄,无法站稳。她撞到了妈妈的胸部,妈妈重重地打了她几记耳光,几乎把她打翻在地上。如果不是紧紧地拽住那根绳子,阿麦亚一定已经摔倒了,绳子这时已经深深地陷入她的脖子。
阿麦亚抬起头,盯着妈妈。她体内的肾上腺素如洪流般在血管里流淌,她鼓起了更大的勇气,朝妈妈喊叫:“不,你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萝莎丽奥又重重地打了阿麦亚一记耳光。这时,她那震惊的眼神变了,她开始急迫地在工坊里寻找什么。
阿麦亚从未感到那么惊恐。她的本能告诉她,她应该逃跑。于是她转过身,背对着妈妈,向门口跑去。这时,她感到自己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她看到整个蛋糕工坊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地道。墙角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圆,直到变成弧形,就像是雾气弥漫而冰冷的蠕虫洞。地道的尽头是大门,那里很遥远,但是光芒四射,仿佛那头有一束强光,光线透过门框照进来。她的周围却越来越暗,所有的颜色都褪去,仿佛自己眼睛的识色能力突然丧失了。
阿麦亚栗栗危惧。她转过身看了一眼妈妈,这时,萝莎丽奥正举着那根爸爸擀面用的钢棍朝她打来。阿麦亚抬起手臂,想保护自己,但是没有用。她感到自己的手指断裂了,然后那圆柱形的钢棍便落在自己头上,周围一片漆黑。
萝莎丽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萝莎丽奥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一路跑回家的气喘吁吁声引起了丈夫的注意。
“萝莎丽奥。”胡安很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他边说边走到萝莎丽奥跟前,“你感到不舒服吗?”
“是阿麦亚。”萝莎丽奥回答,“发生了……”
胡安穿着睡衣和晨衣,立即跑向蛋糕工坊。他跑着穿过家与蛋糕工坊之间的街道,感到肺在胸口燃烧,似乎有一根刺插入他的身体,几乎让他窒息,但是他没有停下来。内心深处有轰鸣般的不祥预感。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不会这样的,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让他使劲儿继续向前奔跑。他绝望地向上帝祈祷,那是恳求更是命令上帝:求您了,求您了!
胡安远远地看到蛋糕工坊没有开灯。如果工坊里开着灯,那么透过面百叶窗的摆叶和春夏秋冬一直开着的屋顶边上的细细的通风口,就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灯光。
萝莎丽奥在门口追上了他。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阿麦亚在里面吗?”“是的。”
“为什么不开灯?”
他的妻子没有回答,只是打开了门,他们一起走了进去。大门在后面关上了,他们打开灯的开关。在灯亮之前,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那强烈的灯光,然后疯狂地寻找阿麦亚。
“阿麦亚在哪里?”
萝莎丽奥没有回答,只是靠在门上,斜着眼看墙的一角。她的脸上甚至露出诡异的微笑。
“阿麦亚!”爸爸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阿麦亚!”他喊着。
他转向妻子,用质问的眼神看着她。妻子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苍白无力。他向妻子走去。
“我的上帝啊,萝莎丽奥,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他走上前的时候,发现脚下的血泊,血已经开始呈现棕褐色。他害怕地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妻子。
“孩子在哪里?”胡安喊叫道,声音几乎细成一根线。
萝莎丽奥依旧没有回答。但是她睁大了眼睛,开始咬自己的下嘴唇,似乎沉浸在一种极度的快感之中。胡安像发疯了一样,又生气又害怕地走到萝莎丽奥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就像她没有骨头一般,摇着她,对着她的脸喊道:“我的女儿在哪里?”
萝莎丽奥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轻蔑之意,她的嘴巴就像一把刀子那样。她用一只手指了指木盆。
那只木盆就像一个大理石槽沟,能够同时和四百公斤面。工人们通常把用于制作蛋糕的面粉倒在那里。胡安顺着萝莎丽奥的手势望过去,看到木盆里的面粉表面渗出两滴鲜血,就像是盖满尘土的两块饼干。他转身看妻子,这时萝莎丽奥已经转过身,面对着墙,不再看他。胡安看着那两滴血,逐渐走近,感到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处在警戒状态,仔细听着一切动静,试图发现自己错过的东西。这时,他感到那散发出面粉香气的木桶中有什么在轻微地挪动。他突然大叫起来,因为他看到一只小手淹没在那雪花般的面粉海洋中。他赶紧用自己的手抓住那只小手,把阿麦亚的身子从面粉中拖出来,就像是把溺水的孩子救起来一样。胡安把孩子放在和面桌上,小心翼翼地拍掉覆盖在她眼睛上、嘴巴上、鼻子上的面粉,他不停地和孩子说着话,眼泪落在孩子脸上,形成几条咸咸的水痕,终于能看到阿麦亚的皮肤了。
“阿麦亚,阿麦亚,我的孩子啊……”
阿麦亚那柔弱的身躯就像触电般不断地颤抖、抽搐。“你快去找医生!”胡安命令他的妻子。
萝莎丽奥站着一动不动。她就像婴儿一般吮吸着一根手指。“萝莎丽奥!”胡安喊道,几乎快要丧失理智。
“干什么?”萝莎丽奥转过来生气地朝胡安喊道。“马上去找医生!”
“我不去。”
“什么?!”胡安转向萝莎丽奥,不能相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能去。”她平静地说。
“你在说什么?你必须现在就去把医生给我找来。孩子伤得很严重!”
“我已经说了,我不能去。”萝莎丽奥小声却戏谑地说,“为什么你不去找医生,而我留在这里陪阿麦亚?”
胡安放开还在颤抖的阿麦亚,走到妻子跟前。
“看着我,萝莎丽奥。你现在就去医生家,把医生带过来!”胡安就像和一个固执的孩子对话一般和妻子说。萝莎丽奥终于推开门走出去。这时候,胡安才发现他的妻子满身都是面粉,手指尖还有血的痕迹,她刚才就在舔手指上的血迹。
“萝莎丽奥……”
萝莎丽奥转过头,然后朝大街走去。
一小时后,医生在水池边洗手,然后在胡安递过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我们的运气不错,胡安,小女孩儿现在已经没事了。她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骨折了,但是最令人担心的是她头上的伤口。不过面粉就像天然的纱布,吸干了渗出的血液,使得头皮立即结痂,停止了出血。当人的头部遭遇严重的创伤,抽搐是正常的……”
“都是我的错……”胡安打断道,“我给她工坊的钥匙,以为这样她就能随时进出工坊。我不知道她单独在这里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