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读庭审记录,是吗?”莱拉说,听上去有些恼怒。
“我读了一些,”我说,“但我不记得泰特太太。”
“她是学校的一位指导老师。”莱拉从箱子里拿出一卷庭审记录翻阅起来,直到她找到泰特太太的证词。“在这里。”她把记录递给我,我读了起来:
问:那天你与克丽斯特尔·哈根见面时,她关心的是什么事情?她说了些什么?
答:她有点含糊其词。她想知道口交是不是性交。我的意思是,她想知道如果一个人强迫另一个人进行口交,那能否称作强奸。
问: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答:没有,她没有说。她一直说她是替一个朋友问的。这种情况在我的工作中很常见。我试图让她告诉我更多。我问她是否有人强迫她进行口交。她没有回答。她又问我如果有人用泄露一个你的秘密来威胁你做那件事,是否算得上强迫。
问:你怎么说的?
答:我说那可以被认为是强迫。接着她问我,“要是那个人比自己大呢?”
问:你是如何回应的?
答:作为学校的辅导员,我接受过关于这类事情的法律培训。我告诉她考虑到她的年龄,如果一个男人比她大两岁,是否是强迫并不重要,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同意。如果一个大些的男人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进行性交,那就是强奸。我跟她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要告诉我,或者告诉警察,或者她的父母。我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个男人就要进监狱。
问:她听了后是什么反应?
答: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接着她谢了我,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问:你确定这场谈话发生在去年10月29日?
答:这场谈话发生在克丽斯特尔被杀害的那一天。我确定。
我合上庭审记录,“这么说,克丽斯特尔回到家,写了一篇日记,接着就去卡尔家与他对质?”
“可能是那样,也可能她把日记本拿到了学校,”莱拉说,“这样合情合理,不是吗?克丽斯特尔知道她占上风,他的人生将会被毁掉,而不是她的人生。”
“因此就在那一天她决定让一切终结,卡尔就出去买了把枪?”
“也许他也打算让一切终结。”莱拉说,“也许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那天杀死她。”
我盯着那些有代码的日记,它们隐含的真相逗弄着我。“希望我们能够破解这些代码,”我说,“真不敢相信他的律师没有多花点力气来破解它。”
“他做过努力。”她说。莱拉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给国防部的一封信的副本。信上的日期表明它写于庭审之前两个月,是由卡尔的律师约翰·彼得森签的名。在这封信里,彼得森要求国防部帮助破译日记里的代码。
“国防部有回复吗?”我问道。
“我没有找到,”她说,“没有任何关于代码是否被破译的文件。”
“还以为他们会竭尽全力在开庭之前破译代码呢。”
“除非……”莱拉看着我,耸了耸肩。
“除非什么?”
“除非卡尔已经知道那些代码是什么意思。也许他不想这些代码得到破译,因为他知道那将是他的催命符。”
[1]曳光弹:一种装有能发光的化学药剂的炮弹或枪弹。
[2]法拉赫·福西特:美国好莱坞影星。
第三部 越战中的英雄士兵
一
第二天我给珍妮特打了电话,约好晚上去见卡尔。我想问问他有关日记和代码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控方的案子中这么重要的部分没有得到质疑。等他告诉我是否知道克丽斯特尔·哈根日记中所说“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时,我要看看他的表情。我想要考验他是否诚实。但首先我需要跟伯塞尔·科林斯谈谈。我试了好几次,每次都留言给他。他终于回电话给我时,我已经在去往希尔维尤庄园的路上。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乔?”他问道。
“谢谢你给我回电话,科林斯先生,”我说,“我在庭审文件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想要问问你。”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答复。”
“有一本日记,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日记,里面有代码。你记得这件事吗?”
科林斯在电话的另一端迟疑了一下,接着,用低沉而严肃的语气说道:“没错,我记得。”
“嗯,我找到了一封给国防部的信,从这封信来看,彼得森先生试图找人破译代码。”又是一阵停顿,然后科林斯回答说:“那封信是彼得森签的名,不过是我写的。这是我对这桩案子的一个贡献。在1980年,我们还没有个人电脑,至少跟我们今天拥有的设备没法相比。我们认为国防部有破解代码的技术,因此彼得森安排我去联系国防部。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找人来接我的电话。几个星期后我找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然后呢?你有没有得到过答复?”
“没有。我们这边事情以光速进行,但是与国防部打交道就像在果冻里游泳。我不知道你是否在文件夹里看到了这个,艾弗森要求尽快进行审判。”
“尽快进行审判?这是什么意思?”
“被告可以要求他的案子在六十天内进行审判。我们很少这样做,因为一个案子拖得越久,对辩护就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发现;我们有时间进行全面彻底的调查。证人变得不那么可信赖。对于艾弗森来说,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尽快进行审判,但他就是这样做了。彼得森尝试劝他不要提这个要求,当时我也在场。我们需要时间准备。我们需要收到国防部的回复。艾弗森不在意。记得我说过他对自己的案子没起到什么作用,就像他在看电视节目。这就是我说的意思。”
“那么国防部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破解代码?”
“这不是他们要优先考虑的事情。那是在你出生之前,那一年,1980年,伊朗人扣押了五十二名美国人质。那一年也是大选之年。每个人都在关注那场危机,我找不到人询问,找不到人给我回电。我寄给他们的包裹消失在了黑洞里。审判之后我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为时已晚,没必要再破解我们的代码。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检察官有没有尝试破解代码?”
“我觉得没有,我是说,他怎么会去做这件事?所有的推断全指向艾弗森。他不需要找人破译代码。他知道陪审团会按照他的解读来解读。”
我把车开进希尔维尤的停车场,停好车后,把头靠在头垫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但我犹豫要不要问。我的内心想相信他不是检察官所谈论的那个恶魔。“科林斯先生,我有个朋友认为卡尔不想日记得到破译,她认为他知道那会将矛头指向他。这样说对吗?”
“你的朋友十分敏锐,”他亲切地说,“三十年前我们有过同样的讨论。我认为约翰·彼得森跟你的朋友见解一致。我感觉约翰其实并不在乎代码是否得到破解,因此他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做。那时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员。我认为约翰想要用文件证明我们尝试过了,但是他并不真的想要收到结果,因为……呃……”科林斯深吸了口气,叹息道,“真相是,有时很难倾其所有为一个你明知谋杀了受害者的人辩护。”
“你问过卡尔有关日记代码的事吗?”
“当然。我之前说过,约翰试图劝说卡尔放弃尽快进行庭审的要求。我们的理由是——我们也许能从破解代码中得到一些有利的证据。”
“卡尔怎么说?”
“很难解释。大部分有罪的人会接受辩诉交易。他拒绝了二级谋杀罪的辩诉提议。并且,大部分无辜的人会尽量延长开庭来为他们的案子做好准备。他要求尽快审判。我们想要破解代码,而他似乎竭力反对我们。我得告诉你,乔,对我来说仿佛卡尔·艾弗森想要进监狱。”
二
我走向卡尔,在他旁边的躺椅里坐下,他斜瞥了我一眼,算是跟我打招呼。过了一会儿,他说:“天气真好。”
“是啊。”我回答说。在进入谈话之前我有点迟疑。我不想从上次我们中止的地方开始——谈论他接到征兵令的那一天。我想谈谈为什么他要从速开庭,为什么他并不想要日记得到破译。我猜我选择的话题会毁掉卡尔这一天剩下的时光,但我还是尽力一步步把谈话引入主题。“我今天跟伯塞尔·科林斯谈了谈。”我说。
“谁?”
“伯塞尔·科林斯,他曾经是你的一位律师。”
“我的律师是约翰·彼得森,”他说,“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
“科林斯是你案子的法官助理。”
卡尔想了一会儿,显然试图记起科林斯,然后他说:“我似乎记得有几次会面中有个小孩坐在房间里。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现在是律师吗?”
“他是明尼阿波利斯的首席公共辩护律师。”我说。
“真不错,”他说,“你为什么跟科林斯先生谈话?”
“我想要弄清楚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日记里那些代码是什么意思。”
他仍然盯着对面公寓的阳台。我提起那本日记,他似乎无动于衷,觉得我的宣告就像无足轻重的打嗝一般。“哦,”他说,“你现在成了一名侦探,是吧?”
“不,”我说,“不过我确实喜欢解谜游戏。这次似乎是个真正的挑战。”
“你想玩有趣的游戏?”他说,“看看那些照片。”
这可不是我期望中我们的话题走向。“我看过照片。”我说,克丽斯特尔·哈根的尸体图像闪过我的脑海,“它们差点让我呕吐。我没兴趣再看那些照片。”
“不……不,不是那些照片。”他说着转过身,自从我到来后第一次正对着我。一种病态的苍白覆盖着他的脸。“我……很抱歉你要看那些照片。”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庭审的照片,三十年的重压显露在了他的表情上。“那些照片很可怕。没人应该看那些照片。不,我说的是大火之前拍的那些照片,不是警察到来后拍的。你见过吗?”
“没有,”我说,“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小的时候读过《聚焦》杂志吗?”
“《聚焦》杂志?”
“没错,你可以在牙医诊所和医生候诊室看到它们。那是给孩子们看的杂志。”
“说不准我见过。”我说。
卡尔笑着点点头。“好吧,杂志里有些照片,两张照片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有些细微差别。这个游戏就是找出差异,找到不同。”
“没错,”我说,“我在小学做过这种事情。”
“如果你喜欢解决难题和猜谜,找出在消防部门到来之前和之后拍摄的照片,看一看。做那个游戏,看看你能否发现异常。很难看出来。我花了好些年才察觉到——话说回来,我没有你有的起跑线。我给你一个暗示,你在看的事物也许也在看着你。”
“你在监狱里看过这些照片?”
“我的律师给我寄了卷宗里大部分东西的复本。他们给我定罪后,我有的是时间来看这些东西。”
“为什么在他们给你定罪之前,你不多关注一下你的案子?”我问道。卡尔看着我,似乎他在注视着不寻常的一步棋。也许他看到了我的问题的走向——我的过渡并不隐晦。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科林斯说你请求尽快开庭。”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没错。”
“为什么?”
“说来话长。”他说。
“科林斯说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但你催着进行审判。”
“是的。”
“他认为你想要进监狱。”
卡尔什么也没有说,目光又回到窗口。
我继续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做出努力远离监狱。”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觉得那会终结噩梦。”
现在我们有进展了,我想。“噩梦?”
我看着他呼吸迟缓,艰难地咽了下唾沫。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他说:“我做过一些事情……我以为我可以与那些事情共处……可我错了。”
“这是你的临终陈述,”我说,试图跳进他的思绪,促进他的宣泄,“这就是你告诉我你的故事的原因,把它从心里倾吐出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屈从,想要告诉我他的故事。我想要对他嚷嚷,让他坦白,但为了不把他吓跑,我低语道:“我会听你说。我保证我不会评判。”
“来这里赦免我的罪,是吗?”他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是赦免,”我说,“但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或许有帮助。他们说忏悔对灵魂有所助益。”
“他们那么说的,是吗?”他的注意力缓慢转向我,“你同意他们所说的吗?”他问道。
“当然,”我说,“如果你遇到一些困扰自己的事情——跟别人说说是一件好事。”
“我们试试吗?”他说,“试试那个主意?”
“我们应该试试。”我说。
“那么跟我说说你的外祖父。”他说。
我感觉胸口受到一记重击,让我感到震惊。我转过脸不去看他,尽力平静下来。“我外祖父怎么了?”我说。
卡尔俯过身,仍然用那种柔和的声音说道:“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只是顺带提到了他。我问他怎么死的,你僵住了。一些沉重的事情击中了你。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
“我十一岁时他死了。仅此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卡尔一言不发,让这种虚假言辞的重压落在我的肩头。接着他叹气,耸肩道,“我明白,”他说,“我只是一份课程作业的志愿者。”
一个令人不安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打起转来,我的愧疚更加强了这种声音,这个声音对我耳语,敦促我告诉卡尔我的秘密。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个声音说。几个星期之内他就会把我的秘密带进坟墓。此外,这会是我对他善意的回报,为他对我的坦白。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轻柔的声音,告诉我善意与我要告诉卡尔我的秘密毫不相关。只因为,我想要告诉他。
卡尔低头看着他的手,继续说道,“你不必告诉我,”他说,“那不是我们的交易——”
“我眼看着我外祖父死去。”我脱口而出。这句话从我脑中脱离,在我能阻止之前从我的嘴里发出。卡尔看着我,我的打断让他吃了一惊。
就像一个攀岩跳水者离开歇脚的安全之地,那勇敢或莽撞的一刻开启了我没法逆转的行动。我看向窗外,卡尔曾多次这么做,从我的记忆中搜集细节。等我的思绪足够清晰,我再次说话,“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说,“但他是因我而死。”
三
对于我的外祖父比尔,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双手,强壮的斗牛犬手,又短又粗的手指如同带耳螺母一般,而在他修理那些小工具时这手指动作又十分敏捷。我记得小时候他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记得他用十足的耐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集中注意力和意志去做每一件事情,不管是清洗他的玻璃杯,还是帮助我母亲熬过不愉快的一天。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他随时给她提供帮助,他的低语盖过她的吼叫,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能够驯服一场风暴。她一直以来狂躁抑郁——那不是你能像流感一样突然遏制的一种状况——但是我外祖父比尔在世时,波涛从来没有变为白浪。
他常常给我讲在明尼苏达河边钓鱼的故事,就在他长大成人的曼卡托附近,把许许多多鲇鱼和白斑鱼拖上来,我幻想有一天可以跟他一起去钓鱼。我十一岁时,那一天到来了。外祖父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一条船,我们在贾德森码头下水,依靠缓慢而有力的水流沿河漂流,我们计划于傍晚前在曼卡托的一个公园登陆。
那个春天,河水涨出了堤岸,冰雪融水径流,不过进入七月,我们去钓鱼时,它平静了下来。洪水留下了零零落落从河底突出的死去的三角叶杨树,它们的树枝就像瘦骨嶙峋的手指般露出水面。外祖父让那只小渔船的引擎空转,这样需要时我们可以绕过树木。我偶尔能听到藏在水面下的树枝刮擦船体时,木头摩擦在铝制品上发出的吱吱声。起初这声音让我害怕,但外祖父表现得它就像跟风吹动我们身边的树叶发出的飒飒响声一般自然,让我放下心来。
在第一个小时里,我就钓到了第一条鱼,我快活极了,仿佛在过圣诞节。我以前从没钓到过鱼,那条鱼咬住钓饵,钓竿抽动,看见它跃出水面,蹦跳,扑腾,这种感觉让我激动不已。我是一个渔夫了。那一天渐渐过去,天空湛蓝,他钓了几条鱼,我钓到了更多的鱼。我认为有些时候他没有用钓饵,就是为了让我领先。
快中午时,我们钓到了好一串鱼。他让我抛锚,这样我们吃午饭时,也能把钓鱼线放在水里。那只锚被系在船头——我坐的地方——往河底拖了一点直到它最终钩住,把我们的船停在水中央。我们用水壶的水洗了手,外祖父从一个塑料购物袋里拿出火腿芝士三明治。我们吃掉了我生平吃过的最美味的三明治,用冰冷的瓶装根汁汽水送进肚子里。这是一顿极好的午餐,在完美一天的江心享用。
外祖父吃完后,把他的三明治袋子叠成一小块,小心地放进购物袋,那如今已经成为我们的垃圾袋。等他喝完他的根汁汽水,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把空瓶放进袋子里。他把袋子递给我,让我效法他。“总是保持船内清洁,”他说,“不要到处扔垃圾,也不要把钓具盒打开不关。有些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边小口喝着根汁汽水,边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喝光汽水后,外祖父让我起锚——又是一件我从没做过的事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引擎上,用泵给气管里的一个小球打气,好让它准备启动。他没有看见我把我的空瓶放在船的地板上。我告诉自己,过会儿就把它扔掉。我抓住拴在锚上的尼龙绳,往上拉。锚一动也不动。我更用力,感觉到了船尾逆流而上,锚仍然没有动。这只船船头有平板艉,于是我把双脚抵在艏材上,双手交互拉,缓慢把船拉近锚,直到我渐渐停顿下来。外祖父看我吃力,指示我左右拉,把锚弄松,但是锚始终没有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外祖父在座位上动起来。我感到船在晃。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要走过来帮我。他走到隔开我们的长椅时,脚踩在了我的空瓶上。他的脚踝扭伤了,脚扭向一边,身体一歪,向后倒去,他的大腿撞在了船的一边,手在空中摆动,他的躯干猛地扭过来面向水面落入水中。河水吞没了我的外祖父,溅起的水花湿透我全身。
他消失在幽暗的水中,我大喊着他的名字。我又喊了两次后,他冒出水面,想要抓住船,他的手还差一便士的宽度就抓住边缘了。他的第二次尝试没有那么近。水流将他吞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而我愚蠢地坐在那里紧握那根锚索,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我松开绳索,船就可以顺流而下漂到我的外祖父身边,起码可以漂流大约二十英尺。等他恢复平衡时,他已经远超出了船的范围,即使我松开了锚索。
我叫喊,我祈祷,恳求他游泳。一切发生得太快。
之后一切演变到难以想象的糟糕层面。外祖父在水里翻来覆去,他挥动着胳膊,企图抓住水面,他的腿被藏在暗水中的什么东西绊住了。后来,警长告诉我妈妈他的靴子卡在了水下一棵枯萎的三角叶杨树的树枝上。
我看着水流没过他的头顶,他拼命把脸露出水面。他的救生衣没有拉上,它拉扯他的胳膊,在他的头顶缠结,他的上半身扯动着被缠住的靴子。那时我才想到松开我的绳索。我放开绳索,用我的手划桨,直到绳子在离我的外祖父三十英尺的地方啪嗒一声拉紧。我能看见他抓挠撕扯想摆脱救生衣。我不能移动,不能思考。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喊着,直到外祖父不再动弹,在水流中瘫软地浮起来。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卡尔,忍住泪水,不时停下来平复心情。直到我讲完,我才发现卡尔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试图安慰我。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推开他。
“你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过去的十年,这是我一直试图对自己讲的弥天大谎。我本来可以把瓶子放进垃圾袋。我本来可以在他落水时松开绳索。我在钓具盒里有一把刀,我本来可以把缆索砍断救他。相信我,我在心里重温了一百万次。我本来可以做一百件不同的事。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只是个孩子。”卡尔说。
“我本来可以救他,”我说,“我有两种选择:尝试或观看。我选错了。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打断道。
珍妮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转过身来。“抱歉,乔,”她说,“探视时间结束了。”我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过十分了。整个拜访期间我一直在讲话,我感觉精疲力竭。有关那可怕一天的记忆,被卡尔·艾弗森割断系泊绳索,在我脑中自由地旋转晃动,让我头昏脑涨。我感觉受骗了,因为我们没有抽出时间来谈论卡尔。但与此同时,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人,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站起身,为超过了允许时间对珍妮特道歉。然后我向卡尔点点头取代道别,离开了。走出休息室时,我停下来回头看向卡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对着他在黑色玻璃上的影子,他的双眼紧闭,似乎在强忍住一种深沉的痛苦,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癌症还是别的事情。
四
为了平静下来,回去的路上我打开车内破旧的扬声器,放起摇滚经典,跟着那些昙花一现的“一曲歌手”[1]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将脑中的阴暗想法驱逐出去,代之以卡尔提到的有关游戏的主意。没错,做游戏的提议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到又有借口与莱拉待在一起让我感觉好了些。回到公寓后,我在箱子里找出了装有卡尔工具棚起火照片的两个文件夹。我花了半小时确定我找的图片是对的,然后我把文件夹夹在胳膊下,去莱拉的公寓。
“你喜欢做游戏吗?”我问莱拉。
“那要看情况,”她说,“你想搞什么?”
她的反应让我有点出乎意外,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挑逗性的微笑,差点让我忘记我为何而来。我回了她一个微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找到了一些照片。”
她看上去有些困惑,然后点点头领我去她的餐桌。“大部分人带鲜花来。”她说。
“我不是大部分人,”我说,“我是特别的。”
“毫无疑问。”她说。
我把照片铺开,一共七张。前三张显示出的图景是火势失去控制,消防队员还未到场。这几张照片构图很差,任意运用光线,有一张失焦得厉害。第二组照片显示了消防员救火的情况,是由一个专业些的摄影师拍的。第一张显示消防员从卡车上扯下水龙带,背景是工具棚在燃烧。另一张显现水龙带里的水开始喷洒在工具棚上的情况。还有两张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消防员往火上喷水的情景,其中一张我在图书馆那篇报纸文章里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