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振作精神继续说:“维吉尔和我都中枪的那场战斗之后,他们送维吉尔回了家,我在岘港休养了一个月后,被送回我的分队。有维吉尔和塔特在时,越南还可以忍受,但是没有他们,我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我有多么消沉。就在那时,我想着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可是事情就到了那个地步。”
他的记忆再次回到越南,眼睛失去了焦距:“1968年7月,我们执行一次常规的搜捕与捣毁任务,搜查某个不知名的村子,寻找食物和军火:跟往常一样。那天热得要死,达到人所能忍受的炎热的极限,还有跟蜻蜓一般大的蚊子来吸你的血。让你纳闷怎么会有人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到底为什么有人会为这个地方打仗。我们在搜查这个村子时,我看到一个女孩从一条小路上跑下来进了一间小屋,吉布斯看着她,跟随她,一个人朝那个方向走。牛轭事件又要重演了。”
卡尔又喝了口水,嘴唇发抖,继续说:“那一刻,我身边的战争似乎消失了。所有的大话,呼喊、炎热、正义与邪恶——全消融了,只剩下我和吉布斯。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事是阻止吉布斯。我不能让牛轭事件再次发生。我走向小屋,吉布斯脱下了裤子。他把那个女孩打得血淋淋的,用一把刀比着她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我拿起来复枪对着他。他看着我,把烟草唾沫吐在我的靴子上,说他马上就来收拾我。我告诉他停下来,他没有。‘有本事就开枪,你他妈的胆小鬼,’他对我说,‘开枪啊,他们会立马枪毙你。’”
“他说得对。我准备死在越南——当然——不是那样子死去。当我放下来复枪,吉布斯嘲笑我,直到他看见我拔出刀。我刺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跟鸡蛋一样大,我刺穿了他的心脏,看着他在我手中流血而死。他看上去非常吃惊,难以相信。”卡尔的声音平稳、冷静,像一架飞机从风暴中摆脱,“你看,乔,我谋杀了吉布斯中士,残忍地杀害了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卡尔不再说话。他的故事结束了。他告诉了我真相。随后的沉默压迫着我的胸口,直到我感觉我的心跳要停止,但是我等待卡尔继续说下去。
“我帮那个女孩穿好衣服,把她推出门,告诉她跑——快点溜——进丛林中。我等了一会儿,朝空中开了几枪叫来骑兵部队。我告诉他们我看到有人跑向丛林。”他再次停顿下来,看着我,“你看,乔,终究我是一个谋杀者。”
“但是你救了那个女孩的命。”我说。
“我没有权利杀死吉布斯,”卡尔说,“他在美国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谋杀了他。我在越南杀了很多人……很多,但他们是士兵,他们是敌人。那是我应做的工作。我谋杀了吉布斯,在我看来,我还谋杀了牛轭的那个女孩。我没有拿刀割她的喉咙,但我一样杀了她。他们为克丽斯特尔·哈根被谋杀逮捕我时……呃,在内心我认为还债的时候到了。进监狱之前,每天晚上入睡我都看见那个可怜的越南女孩的脸,看见她晃动手指请求我去她身边,去救她。不管我喝了多少威士忌,我永远不能让那段记忆暗淡下去。”卡尔合上眼睛,摇了摇头,“老天,我喝得多么醉啊。我只想停止那种痛苦。”
卡尔说话时,脸上渐渐失去活力,他的话语散落,从他的唇边磨损出来。他又喝了一口水,呼吸不再颤抖才说:“我以为去监狱后,我或许能压制我的那些鬼魂——埋葬掉那部分的我,埋葬掉我在越南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到头来,没有足够深的洞。”他抬头看着我,“不管你多么努力,有些事情你总是没法回避。”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能看到我的愧疚枷锁。沉默环绕在我周围,我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卡尔闭上双眼,抓住他的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老天,这讨厌的癌症让人狗娘养地疼。”
“要我叫人吗?”我问。
“不,”他说,咬牙切齿地说,“过去了。”
卡尔把双手扭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他的呼吸恢复到平静、微弱但有规律的节奏。“你想知道真正的逆转吗?”他说。
“当然。”我说。
“花了那么多时间想死,尝试去死,而监狱让我想活下去。”
“你喜欢监狱?”我说。
“当然不,”他在疼痛中笑出声来,“没人喜欢监狱。但我开始读书、思考,试图理解我自己和我的人生。然后一天,我躺在铺位上,琢磨帕斯卡赌注。”
“帕斯卡赌注?”
“这个叫布莱兹·帕斯卡的哲学家说如果你可以选择信上帝或不信上帝,最好信。因为如果你信上帝而你错了——呃,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死后进入宇宙的虚空。但是如果你不信上帝而你错了,那么你将永远待在地狱,至少依据某些家伙来说是这样。”
“算不上信教的理由。”我说。
“根本算不上,”他说,“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人等待着他们生命的结束,等待着死后更好的世界。我也一样。我想相信在彼岸有更好的东西。我在监狱里消磨着时间,等待着那个渡口。就在那时我脑子里闪出了帕斯卡赌注,出现了一点小转折。要是我错了呢?要是没有彼岸?要是,在万古的时间长河里,我只有这唯一一次生命,我应该如何度过?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就是全部?”
“呃,我猜会有不少牧师死后感到失望。”我说。
卡尔咯咯发笑。“呃,没错,”他说,“但那也意味着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每天我们身边都上演着生命的奇迹,我们将那些不可理解的奇迹视为理所当然。就在那天我决定要活出精彩——而不是简单地活着。如果我死后发现天堂在彼岸,嗯,那很好。但是如果我不像已经置身天堂那样度过我的生命,死后发现只有虚无,呃——我就浪费了我的生命。浪费了历史长河中我唯一的一次生存机会。”
卡尔迷迷糊糊地出神,凝视着外面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山雀。我们注视着那只鸟好几分钟,直到它飞走。卡尔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我身上。“抱歉,”卡尔说,“一想到过去我就有点偏哲学。”
他再次去抓肚子,发出痛苦的轻微叫声。他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痛苦没有过去,反倒愈演愈烈。他以前也经历过一次次阵痛,但我从没见过像这次这么严重。我等了几秒,希望疼痛过去,卡尔的脸扭曲,鼻孔张得大大的想要呼吸。难道会这样结束?他要死了吗?我跑进大厅叫护士。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跑进他的房间,清理了卡尔静脉注射的开口,给他注射了吗啡,他的头滚回枕头上。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精力完全衰竭。他看上去几乎没有一点活气。他试图保持清醒,但是没有做到。
他睡着了,我守着他,我思忖着他还剩下多少天——多少小时。我思忖着我还剩下多少时间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三
回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麦克斯·鲁珀特的名片,有包迪·桑登名字的那张,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桑登教授听起来很和蔼,并且挤出第二天四点的时间跟我见面。那个星期二我最后一节课是经济学,直到三点半才出来。要是我早知道那天的课是照本宣科地读教材,我会逃课早点去哈姆林大学。等我从圣保罗的公交车下来时,还有九个街区要走,而只剩下六分钟。前七个街区我一路小跑,最后两个街区我敞开大衣行走,让冬天的冷风吹干我的汗水。准时到达桑登教授办公室门口。
我原以为法院教授会是有着谢顶白发,扎着蝶形领结,穿着驼毛夹克的老人,但是桑登教授身着蓝色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平底便鞋,蓄着稀少的胡须,一头棕发,只是太阳穴上有点白发,像一个建筑工人那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带来了材料文件夹——我给鲁珀特探长看的那个。桑登教授在杂乱的办公桌上理出一块空间,给我拿了一杯咖啡。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想到卡尔已经假释出狱的信息曾扼杀了麦克斯·鲁珀特的热情,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桑登教授。我不希望桑登教授仅仅因为卡尔不在监狱,就不考虑我的论据。我从洛克伍德家的窗户照片开始我的描述。“有意思。”他说。
“还有更有意思的。”我说,从文件夹中拿出那几页日记,把它们摆在他面前,引导他看这一连串的日记,向他说明检察官如何用它们画了幅错误的画,给卡尔·艾弗森定了罪。接着我给他看了破解后的日记,上面清楚地拼出了凶手的名字。读到DJ时,他歪着头笑了。
“DJ:道格拉斯·约瑟夫。这讲得通。”他说,“你怎么破解代码的?”
“我患自闭症的弟弟。”我说。
“专家?”桑登教授问道。
“不是,”我说,“纯属运气。克丽斯特尔·玛丽·哈根那个秋天在上打字课,她的代码依据的是那句话……你知道的,有字母表上每个字母的那句。”
桑登教授在记忆中回想:“有关一条懒狗的那句,对吗?”
“就是那句,”我说,“那就是她的代码:她的密码机。一旦我们发现了解开代码的钥匙,答案就白纸黑字显现出来了。我们是这么想的,道格拉斯让丹尼帮他做伪证说他在经销店。丹尼讨厌他的继母,我们知道他们的婚姻不牢靠。也许道格拉斯告诉丹尼他在掩盖另外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桑登问。
“依据克丽斯特尔当时的男朋友安迪·费希尔所言,洛克伍德先生常背着他妻子去脱衣舞夜总会,”我说,“也许道格拉斯让丹尼帮他做伪证,因为丹尼认为他在保护他爸爸陷入类似这样的麻烦。此外,没人怀疑道格拉斯。警方立刻就锁定了卡尔·艾弗森。大家都认为是卡尔干的。”
“继父是凶手这一点说得通。”他说。
“为什么?”
“他离她近——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可以为对她的冲动做出解释。他利用发现的秘密支配并控制受害者。成为一个成功的恋童癖的关键是孤立受害者,让她觉得自己不能告诉任何人,让她相信那会毁掉她和她的家庭,每个人都会责怪她。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从眼镜入手,利用这一罪行威胁她并施加影响,让她触摸他。接着他让她做更多,一步步跨越新的边界。让人悲伤的是克丽斯特尔的自救途径,她知道她可以扭转局面,这反倒确保了她的死亡。他不可能让她拥有那种权力。”
“那么我们怎么能抓到这个家伙?”我问。
“证据中有体液吗?血,唾液,精液?”
“法医证实她被强奸;他们在她体内发现了少量精液。”
“如果证据中仍有样本,我们或许能够提取DNA。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没有DNA证据。他们或许并没有保存样本,就算他们保存了,也会变质得没办法使用。潮湿的样本没法好好保存。如果有一滴干血迹,DNA能保存数十年。”桑登教授按下扬声器按钮拨了一个数字,“让我们给麦克斯打个电话,看他那边有什么。”
“包迪!”麦克斯·鲁珀特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好吗?”
“你知道的,麦克斯,仍然为了信仰和原则而斗争。你呢?”
“要是我再接到一桩谋杀案,我就去杀人。”他笑着说。
“麦克斯,我现在在开着免提电话。我跟一个叫乔·塔尔伯特的孩子在一起。”
“嗨,乔。”这句话从免提电话中蹦出来,就像我们是老朋友。
“嗨……探长。”
“我在看乔拿过来的证据,”桑登教授说,“我认为他掌握了一些情况。”
“你总是在努力,包迪,”鲁珀特说,“我从地下室拿出卷宗看了看。”
“有液体吗?”桑登问。
“那个女孩尸体在一间工具棚、车库或者是类似的地方被烧毁了。她的双腿大部分被烧掉了,她体内的液体蒸发了。实验室可以确定存在精子,但是样本年代太久弄不出什么东西。凶手是非分泌型[1],样本里没有血。据我所知,没有玻璃片保存下来。我给BCA打了电话,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
“BCA?”我说。
“刑事局。”桑登教授说。
“可以看作是我们的鉴证人员,”他把注意力转回电话上,“没有血迹?唾液?”
“她的衣服都在火中被烧了。”麦克斯说。
“指甲呢?”我说。
“指甲?”桑登教授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什么指甲?”
突然我感觉我也是谈话的一部分。“那个女孩的假指甲。他们在卡尔·艾弗森的后门廊找到了一个。道格拉斯把它放在那里肯定是用来陷害卡尔的。”
“如果受害者在反抗中弄掉了她的指甲,上面也许有皮肤细胞。”桑登说。
“卷宗里没有指甲。”鲁珀特说。
“它应该在B保管室。”桑登说。
“B保管室?”我问道。
“那是法庭保存在审判中被确认是证据的地方。”桑登说,“这是一起谋杀案,他们会保存证据。我们派个跑腿的人从艾弗森那里拿一个样品,再得到法院指令去检测那个指甲。如果指甲上有DNA,要么能证明艾弗森有罪,要么就能给我们提供重新审理案子的依据。”
“我会把证据目录清单传真给你备用。”鲁珀特说。
“谢谢你的帮助,麦克斯。”桑登说。
“别客气,包迪,”麦克斯说,“我会准备好。”
“星期五打牌见?”桑登说。
“好,到时候见。”
桑登教授切断了联系。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想要确认一下。“那么,桑登教授——”
“请叫我包迪。”
“好的,包迪,如果这个指甲上有皮肤细胞——他们能从中提取到DNA?”
“可不是,兴许还有血。听起来它保持干燥。不能保证他们能找到DNA,但是如果可以——并且不是卡尔·艾弗森的——再加上日记和你发现的东西,我们有足够的材料走出第一步,也许撤销他的判决?”
“最快在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结果?”
“我们大概需要四个月的时间拿到DNA检测结果,再有几个月才能上诉到法庭。”
我的心一沉,垂下头来。“他没有那么久,”我说,“他得了癌症。他可能活不了四个星期,更谈不上四个月,我需要在他死之前证明他无罪。”
“他是你的亲戚?”
“不是。他只是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是我需要做这件事。”自从莱拉破解了代码,有关我外祖父落水的记忆就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每当我想要休息一下时,脑中就浮现出那些画面。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改变过去,但是这没有关系。我现在需要做这件事。为了卡尔?为了我的外祖父?为了我自己?我说不上来。我只是需要做这件事。
“呃,那就有些棘手了,”桑登教授在桌上敲着手指,“我们可以使用私人实验室,或许要比BCA快些,但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他又敲了几下,“我可以试着找人帮下忙,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对我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我只能说,我会竭尽所能。”
“除了DNA测试以外,还有什么事情我们依据这本日记可以做?”我问道。
“这本日记很好,”他说,“但是还不够。如果这个叫洛克伍德的家伙可以上法庭坦白他的罪行,我们能进展得快一些,除此之外,我们只能等待DNA结果。”
“坦白……”我轻声对自己说道,一个想法开始成形,一个黑暗而莽撞的念头,一个将跟随我回家,并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不停刺激我的念头。我起身,手伸过桌面去握包迪的手,“我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先别谢我,”他说,“要完成这件事情,需要很多人的支持。”
接下来的几天,在尽力赶其他课程的功课进度的同时,我脑海里一直转着两个念头,它们像一枚被抛掷的硬币来回翻转。一方面,我可以等待。桑登教授已经把置于卡尔案子车轮下的垫块拿掉了,事情正在进行中。指甲会被送去做DNA测试。如果克丽斯特尔跟她的攻击者扭打过,DNA将属于道格拉斯·洛克伍德,那个证据,再加上日记,可以证明卡尔的清白。但是这条路需要时间——卡尔·艾弗森恰恰没有时间。桑登教授的努力至多只能视作是有力的一击。如果他不能及时拿回DNA结果,卡尔到死时还是一个谋杀犯——我就失败了。
硬币的另一面是一个鲁莽的想法。我需要知道为了洗清卡尔·艾弗森的罪名,我尽了一切努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时还是个谋杀犯,明知道我本来可以做出改变。这已经不再是作业要不要拿A,甚至也不是我秉承的对错最后应该相抵的天真信仰。这关乎我,关乎我十一岁时看着外祖父死的事实。我本来可以有所作为,但是我没有。我本来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如今,面对着行动或等待的选择,我觉得我没有选择。我必须行动。此外,要是指甲上没有DNA怎么办?那么等待的这些时间都是白费。
小如草莓籽的一个想法在我脑中生长起来,一个由桑登教授无意间播撒下的种子。要是我能让洛克伍德坦白呢?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道格拉斯·约瑟夫·洛克伍德这个名字,找到了一则警情通报宣告他因为酒后驾车被捕,还有一则县委员会的会议记录中提到一个叫道格拉斯·约瑟夫·洛克伍德的人因为在自己的地产丢弃汽车被认为妨害公众。两个网站都给出了在奇萨戈县的同一个地址,就在明尼阿波利斯北部。酒后驾车通报上给出了他的年龄,符合。我写下那个地址,放在厨房台面上。三天来我看着它像跳动的心脏一样起伏,同时我说服自己去——不去——追踪道格拉斯·洛克伍德。最后,一个气象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我做家庭作业时打开新闻来制造一些背景噪声,听到气象员宣布一场史无前例的降雪马上要狠狠地袭来——我的话,不是他的——厚达二十英寸的雪。雪让我想起卡尔,他多么渴望在死之前看见一场暴风雪。我想去见他,看他观看雪时眼神中的喜悦。我决定在我去见卡尔之前,我要找到道格拉斯·洛克伍德并且尝试让他坦白。
四
我对待去见道格拉斯·洛克伍德的计划就像我要接近一只沉睡的牛。我不停踱来踱去,再三斟酌这个主意,试图鼓起勇气。那天我坐在教室里,双腿抽搐。我的思绪游离,没法集中注意力听课。
下课后我去莱拉的公寓,想告诉她我决定去找洛克伍德,也许是想给她一个机会说服我放弃这个计划。她不在家。离开之前我最后的行动是给鲁珀特探长打电话。我的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背包。我告诉自己只是开车去洛克伍德家——过去看看他是否还住在那里。然后我会向鲁珀特报告,虽然我强烈怀疑鲁珀特得到我的消息后会去展开行动。他会等待DNA结果。他会照章办事,毫无进展,直到卡尔·艾弗森逝世。因此,带着我的数字录音机,我的背包,我毫无规划地向北出发了。
一路上我听着喧闹的音乐,让那些歌曲压过我的疑虑。我不去想我在做什么,六车道的沥青路变为四车道,然后两车道,最后我转入了前往道格拉斯·洛克伍德家的碎石路。三十分钟后我就能开到那里,从摩天楼和混凝土开向田野和树木。稀薄的灰色云彩挂在午后的天空上,十二月微弱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一阵蒙蒙细雨变为雨夹雪,北风预告着暴风雪的到来,温度陡然降低。
经过洛克伍德的家时我慢了下来,那是一栋老旧的农舍,因为年代久远而倾斜,木板墙彻底腐烂。前院的草整个夏天没有被割过,看上去更像一片休闲地而不是草地,一辆一扇后窗是塑料薄片的旧福特金牛在砾石车道上腐朽。
我在房子旁边的一个田间入口掉头,沿原路返回。靠近他的车道时,我看见一扇窗户前有人影闪动。我浑身涌起一股寒意。杀死克丽斯特尔的人自由地行走在那扇窗户的另一边。想到洛克伍德的罪孽玷污了卡尔的名字,一阵愤怒在我体内升腾。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来乡间的简单行程,寻找一栋房子的侦察任务。但是在内心,我一直明白不只这些。
我缓慢地驶入了洛克伍德家的车道,砂砾在我的轮胎下面嘎吱作响,我紧握住方向盘的手心出汗。我在那辆破损的金牛后面停下车,关掉引擎。门廊处很暗。房子内部也显得昏暗,唯一的光来自屋内深处。我打开数字录音机,把它放进我的衬衣口袋,走向门廊去敲前门。
起初,我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也没有听到脚步声。我再次敲门。这次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后面有光的房间,扭开门廊灯,打开了前门。
“道格拉斯·洛克伍德?”我问道。
“对,我是。”他说着上下打量我,似乎我跨越了一个不能擅自进入的界线。他约莫六英尺二英寸高,脖子、下巴和脸上的胡子茬儿三天没刮了。他浑身散发着酒精、香烟和汗水的味道。
我清了清喉咙。“我叫乔·塔尔伯特,”我说,“我在写有关你的继女克丽斯特尔之死的故事。我想跟你谈谈,如果可以的话。”
一瞬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又眯了起来。“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早就结束了,”他说,“这是关于什么的?”
“我在写一个有关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故事,”我重复道,“有关卡尔·艾弗森和1980年发生的事情。”
“你是记者?”
“你知道卡尔·艾弗森获得假释从监狱出来了吗?”我说,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卡尔被提前释放了。
“他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只需要几分钟。”道格拉斯回头看了眼破损的家具和沾染了污迹的墙壁。“我没想到有客人来。”他说。
“我只有几个问题。”我说。
他低声嘟囔着什么,走了进去,让门开着。我踏进门,看见起居室里堆满了齐膝深的衣服、空食品盒,和你能在一个糟糕的车库拍卖中找到的垃圾。我们才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转过脸来看着我,说:“这不是仓库。”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我潮湿的鞋子。我看着塞满入口的成堆垃圾,想就这点与他争论一番。但我脱掉鞋子,跟随他去了厨房,来到一张盖满旧报纸、债务催收信封和一周左右脏餐盘的桌子旁。桌子中间,一个半空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瓶子像节日摆设一样醒目。洛克伍德在桌子边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来。我脱掉外套——小心地不让洛克伍德看见我衬衣口袋里面的录音机——把外套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坐了下来。
“你妻子在吗?”我问道。
他看着我,就像我刚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丹妮尔?那个贱人?她二十五年前就不是我妻子了。她跟我离婚了。”
“真是遗憾。”
“我不遗憾,”他说,“宁可住在旷野,不与争吵使气的妇人同住。箴言2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