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搞得一团糟?”我说,怒火中烧,“那么我厘清一下,为了不毁掉你的运动队夹克,你情愿让陪审员相信一个谎言。”

“有很多证据指向那个叫艾弗森的家伙,”安迪说,“他们误解了那本日记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帮他的。他杀了我的女朋友……不是吗?”

安迪来回看向莱拉和我,等着我们回答。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我们看着他吞下舌头上的尘埃。我们等待着,他的话碰到墙壁发出回声,又回到他身边,敲着他的肩头,仿佛爱伦·坡《泄密的心》。莱拉和我等待着,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低头看着书桌,说:“我应该告诉别人的。我明白。我一直明白。我猜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原以为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件事,但是我没有。我不能。正如我所说,我还是会做噩梦。”

 

 


电视上,人们去剧院时总是衣着光鲜,但是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我去大学时就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牛仔裤、短裤和衬衣,大多数是无领的。因此戏剧上映的那个星期,我去了一趟旧货店,找到了一条卡其裤和一件带衣领扣的衬衫。我还找到了一双甲板鞋,不过右脚大脚趾上的线缝处破了。我把一枚回形针插进针脚所在的破洞里塞住裂缝,拧掉多余的部分。

六点半之前,我准备就绪,虽然我的手心不停出汗。莱拉打开她的门时,我大吃一惊。一件红套衫紧贴着她的身体和腰身,显出我之前没意识到的曲线,一件闪亮的黑色裙子包裹着她的臀部,像熔化的巧克力一般滑到她的大腿上。她化了妆,我以前没见她化过妆,她的脸颊、嘴唇、眼睛都在无声地要求我的关注,就像洗掉了一扇你根本没发觉是脏的窗户上的灰尘。我努力不笑出声来。我想抓住她,紧紧拥抱她,亲吻她。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她待在一起,一起走路,聊天,看戏剧。

“呃,你看上去很不错。”她说。

“彼此彼此。”我笑道,很高兴我身上这些别人穿过的旧衣服通过了检验。“我们走吧?”我说着,向走廊示意。这是一个适合散步的美丽夜晚,至少对十一月底的明尼苏达来说——零上五度,晴朗,无风,无雨,无雪珠,无雪——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去拉里格中心看戏剧要走十个街区。我们沿途经过诺思罗普购物中心,大学校园最古老最宏伟的部分,然后经过横跨密西西比河的步行桥。

学生们大都回家过感恩节了。我本来想回家看杰里米,但坏处似乎总是多过好处。我问过莱拉为什么她放假不回家。她只是简单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明白那是让我不要管。我选择去看积极的一面——学校如此空旷,显得我们的散步更为隐蔽,更像一次约会。走路时我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胳膊歪向一边,以免莱拉想要挽我的胳膊。她没有。

那天晚上之前,我对《玻璃动物园》一无所知。要是我有所了解的话,我应该不会去——即使这意味着要错过我与莱拉的约会。

第一场,一个叫汤姆的家伙走上舞台,对我们说话。我们的座位刚好在剧场中间,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将我视作关注的焦点。起初,我觉得这样很棒,这个演员似乎在对我一个人讲台词。随着戏剧的展开,我们见到了他的姐姐劳拉,她令人头痛的内向性格对我来说异常熟悉,他的母亲阿曼达,活在幻想的世界里,等待着外来的拯救者——一位绅士——来把他们从自身困境中解救出来。我感觉自己一团糟的小家在舞台上晃动,胸口的汗珠直往下淌。

第一幕接近尾声时,我听见台上我的母亲,那个阿曼达,责骂着汤姆,“自己,自己,自己,你一直只想到你自己吗?”我能看见汤姆在他的囚笼、那间公寓踱步,对他姐姐的爱把他困在那里。随着每一句台词的说出,剧场就变得更暖和。幕间休息时,我需要去喝一些水,于是莱拉和我走向大厅。

“嗯,到目前为止,你觉得这部戏怎么样?”她问道。我感觉胸口发堵,但我礼貌地笑了。“非常好,”我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记住那么多台词的。我永远当不了演员。”

“不仅仅要记台词,”她说,“你难道不喜欢那种代入感,让你感同身受?”

我又喝了一口水。“让人惊叹。”我说。关于这一点我有很多话可说,但我都埋在心底。

灯熄了,第二幕马上要开演,我把手放在我们之间的扶手上,我的手掌朝上,期待她或许想要握住它——这是徒劳。戏剧中,那位外来的绅士出现了,我希望有个完美的结局。我错了,一切破灭。那位绅士早已与另一个女人订婚。舞台上爆发出一阵阵愤怒和相互指责的呼喊,劳拉退回到她的玻璃小雕像的世界,她的玻璃动物园中。

扮演汤姆的演员走到舞台前,把双排扣短呢大衣的衣领拉了拉,点起一根香烟,告诉观众他如何离开圣路易斯,把他的母亲和姐姐留在家里。我感到喉头和胸口发紧,呼吸不畅。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他们只是演员,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人在说他记好的台词。仅此而已。汤姆为他仍然听见劳拉的声音,在香水瓶的彩色玻璃中看见她的脸而感到悲叹。他说话时,我能看见上一次我开车离开时,杰里米从前窗看着我,一动不动,没有挥手告别,他的眼神指责我,请求我不要离开。

接着舞台上的那个混蛋直视着我说道:“劳拉,我试图离开你,但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有责任心。”

眼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滚落。我没有抬起手把它们擦掉,那会引发关注。我任它自由下落。这时我感觉到莱拉的手温柔地裹进我的手指里。我没有看她。我不能。她也没有看我。她只是握着我的手,直到舞台上的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我胸口的痛苦减退。

 

 


看完戏剧后,莱拉和我往七角区域走,那是校园西岸的酒馆和餐馆中心,以一组特别容易让人混淆的十字路口命名。去那儿的路上,我跟她讲述了我的奥斯丁之行,有关我把杰里米留给我妈妈和拉里,有关杰里米背上的瘀伤和拉里鼻子上的血。我感觉我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出戏剧让我心情不佳。

莱拉说:“你认为杰里米安全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想我知道。那就是问题所在。那就是为什么这场戏剧的最后一幕让我心烦意乱。“我离开家不对吗?”我问,“上大学不对吗?”

莱拉没有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永远待在家里。没人能要求我那么做。我有权利过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你是他的哥哥,”她说,“无论喜欢与否,那都意味着要有所放弃与承担。”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那意味着我得放弃大学和生活中我想要的一切吗?”

“我们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包袱,”她说,“没人能安然度过一生。”

“你说得轻松。”我说。

她停下来,用一种通常在恋人的争吵中才有的深情看着我。“我说起来并不轻松,”她说,“一点儿也不轻松。”她转过身又走了起来,十一月的寒气让她的脸颊变得红润。冷空气要来了——那将宣告严冬的到来。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挽起我的胳膊捏了下,我想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想换个话题,对我来说没有问题。

我们找到了一间还有几个空桌的酒吧,音乐的分贝能够允许我们交谈。我扫视了下房间,寻找最安静的那桌,找到了一个远离噪声的卡座。我们坐下后,我小心地寻找着聊天的话题。

“你上三年级吗?”我问道。

“不,我大二。”她说。

“可你二十一了,对吧?”

“上大学之前,我休了一年学。”她说。

女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杯杰克尼加可乐,她点了一杯七喜。“哦,你喝烈酒,对吧?”我说。

“我不喝酒,”莱拉说,“我以前喝,但现在不喝了。”

“一个人喝酒有点怪。”

“我不是一个禁酒的人,”她说,“我不反对喝酒。这只是我的一个选择。”

女服务员把我们的饮料端上桌后,从酒吧角落里爆发出一声吼叫,那儿一桌醉鬼在互相争斗,大声说着有关足球的愚蠢言论。那位女服务员翻了翻白眼。我扭头看了一眼那群人,他们无恶意地推搡,这在喝了太多酒后总会转变成一场斗殴。门口的保镖也看着他们。我坐回我的卡座。

女服务员离开后,莱拉和我讨论起了那部戏剧,大部分时间是莱拉在说。她是田纳西·威廉斯的狂热粉丝。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听着莱拉说笑。我从未见她对什么事情如此动情。她的话在空中升腾,跳起阿拉贝斯克舞,与爵士乐曲相合。我沉醉于我们的谈话中,直到莱拉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紧盯着我左肩后的什么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那让她震惊到陷入沉默。

“哦,我的天,”我身后的一个声音说道,“那是下贱的纳什。”

我转过头,看见来自喧闹那桌的一个人站在离我们的卡座几英尺的地方,他的左手拿着一瓶啤酒,啤酒随着他一起摇晃。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莱拉,用一种咆哮的声音叫她。

“下贱的纳什。我他妈真不敢相信。记得我吗?”

莱拉的脸变得苍白,她的呼吸短促。她盯着她的杯子,握杯子的手颤动着。

“啊?不记得了?也许这能帮你。”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裤裆前面,手掌朝下似乎握着一只保龄球。他前后晃动起他的臀部,皱起眉头,咬住下唇,头往回扭。“哦耶!哦耶!干了下贱的纳什。”

莱拉开始发抖——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我分辨不出来。

“我们去记忆中的那条小路走一走怎么样?”那个烂人看着我,笑道,“我不介意分享,问问她。”

莱拉起身跑出酒吧。我不知道该去追她还是给她一些空间。这时那个烂人又开口了,这次对我说道:“你最好赶上她,哥们儿。她很容易搞定。”我感觉右手紧握成了拳。我松开了。

我最初在皮德蒙特酒吧工作的时候,一个叫罗尼·甘特的保安同事教会了我一招,他称为罗尼的伺机反攻,那像一个魔术师的魔术,主要靠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开来完成。我从座位上起身,看着那个烂人,放声大笑。他离我三步远。我走向他,随意地向前走,有几个人向我打招呼,我的胳膊友好地伸展开来。他也对我笑了,似乎我们在分享一个圈内的笑话。这让他丧失警惕。

走到第二步时我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跟他一起笑,我的笑容消除了他的敌意,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比我高三四英寸,重大概四十磅,脂肪主要堆积在他隆起的肚子上。他的眼睛聚焦在我的脸上,他喝啤酒喝糊涂了的大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表面的热络上。他没有看到我的右手悄悄地移动到腰部,支起肘部。走到第三步时,我侵入他的私人空间,把我的右脚直接放在他的脚间。我把左手放在那个烂人的右腋窝,从肩胛后面抓住他的衬衣,收回右手,用尽全力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我的拳头落在了每个人胸腔下面都有的柔软鲇鱼肚子上,力道大到我能感觉他的肋骨包裹住了我的指节。气息从他的胸膛发出,他的肺像气球一样爆炸。他想要弯身,但是我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衬衣和肩胛,把他拉向我。他的双膝一屈,我能听到他的肺部寻求空气而发出的吱吱声。

罗尼的伺机反攻的关键很微妙。如果我在他下巴上打一拳,他会后退,弄出巨大声响。他桌上的同伙会一瞬间都上来攻击我。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在看着我。但是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我看起来就像一个好心人扶一个醉鬼坐下来。我把那个烂人拉到莱拉和我之前一直坐的卡座,扑通一声放下他,刚好看到他呕吐。

他的两个朋友朝他走来。保安也注意到我了。我做出喝多了的国际手语:拇指和小指伸开模仿一个啤酒杯的把手,拇指在唇边上下挥舞。保安点点头,过来处理呕吐的醉汉。我用出汗的手擦了擦裤腿,平静而从容地走出门,仿佛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晚上。

一到外面,我就跑了起来。那个烂人很快就会呼吸顺畅,告诉他的朋友们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他们会来追我,以一敌多,太为悬殊。我朝连接学校东西岸的华盛顿大街步行桥跑去。在我转弯之前,两个人从酒吧出来,看到了我。

我领先一个街区的距离。其中一个家伙身体健壮如进攻前锋,块头大、强壮、迟钝,像泥土一样。他的朋友速度却很快,也许在中学是个边锋或者中后卫。他可能比较麻烦。他叫喊着什么,由于风的呼啸和耳朵受损,我没听见。

我立马看出我过不了步行桥,那个边锋肯定会在那条长长的直道上抓住我。此外,莱拉现在可能在步行桥上。如果他们看见她,他们或许会认出她转而去追她。于是我朝威尔逊图书馆四周的一群大楼跑去,到达第一栋楼汉弗莱中心时,我和那个边锋之间只有几百英尺。跑的时候我有点控制,让他以为我只能跑这么快。等我转过第一个路口,我加快了步伐,围着我到达的每一栋楼打转,先是海勒大厅,接着是布雷根大厅,社会科学楼和威尔逊图书馆。我第二次经过社会科学楼时,身后再看不到那个边锋,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我找到了一个停车场,躬身躲在一辆小货车后面等待,我的肺部随着氧气的吸进吐出而一缩一涨。我躺在柏油路上喘气,竭力平静下来,在卡车下面凝视着几近空无的停车场,留意着我的追捕者。十分钟过后,我看见那个边锋在一个街区外,走上了十九街,往回走向七角区和酒吧。他走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擦掉身上的泥土和砂子,往步行桥和莱拉的公寓走去,但愿她在那里等着我。

 

 

十一


接近那栋楼时,我能看见从莱拉的公寓透出暗淡的光。我在前门廊停了下来稍作镇定,在一路小跑回家后,也让自己喘喘气。然后我走上狭窄的楼梯,沿着过道走到莱拉的门前,轻轻地敲她的门。没有回应。“莱拉,”我透过门说,“是我,乔。”仍然没有回应。

我再次敲门,这次确凿地听到固定锁被扭动发出的咔嗒声。我等待着门被打开,但是它没有,于是我拉开门几英寸,看见莱拉侧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膝盖蜷缩在胸前。她换下了毛衣和裙子,穿着件灰色的运动衫和相配的运动裤。我走进她的公寓,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

“你还好吗?”我问道。她没有回答。我走向沙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温柔地触碰着她的肩膀。我的触碰让她微微地颤动起来。

“记得,”她说,她的声音颤抖细弱,“我告诉过你我在上大学之前休了一年学?”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再继续,“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在高中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我不能引以为傲的事情。”

“你不必——”

“在高中,我有点……放纵。我常常在派对上喝醉然后做蠢事。真希望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碰到了一群坏蛋,但那不是事实。起初是像在桌上跳舞和坐在某人大腿上这种傻事。你知道的——打情骂俏。我猜我喜欢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她停下来,鼓起勇气,吸了口气,颤抖着说道,“之后……不只是打情骂俏。读高三时,我把童贞献给了一个说我漂亮的家伙。他告诉每个人我水性杨花。再然后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故事。”

她的颤动变为不能控制的发抖。我搂住她,把她拉进我的怀抱。她没有反抗,把她的脸埋进我的袖子,痛哭起来。我的脸颊抵着她的头发,我抱着她。过了一会儿那阵颤动消退,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读四年级时,他们开始叫我下贱的纳什。不是当面叫,但我听到了。可悲的是……这并没有让我消停下来。我还是去参加派对,喝醉,最后上了某人的床,或者在某辆狗屎车的后座上。完事后,他们会把我踢到路边。”她揉擦着胳膊,像杰里米心烦时摩擦指节一样揉捏着。她再次停下来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继续说道:

“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我在一个派对上受到了伤害。有人在我喝的东西里下了药。第二天早上我在车的后座醒来,那是一块豆田的中央。我什么也不记得。一点儿也不记得。我很疼。我知道我被强暴了,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当时有几个人。警察在我的身体里找到了一种叫罗眠乐的药。这是一种迷奸药。它让你没法回击,并且消除你的记忆。其他人也不记得任何事。派对上没人能说出我是怎么离开,又跟谁在一起。我说我被强奸时,他们并不相信我。”

“一个星期后,有人通过一个伪造的电子邮箱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莱拉又开始颤动,呼吸变得短促,紧握住我的胳膊似乎要让自己不再晃动,“那张照片是我和两个男人……他们的影像被弄乱了……他们……他们……”她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我想说点什么来带走她的伤痛,可我知道我没法完成这个任务。“你不必再说了,”我说,“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我得给你看点东西。”她紧张地伸出手,拉下运动衫过大的衣领,露出六个细疤——剃须刀片划的直条纹——穿过她的肩头。她用手指拂过那些伤疤让我注意。接着她低下头埋进沙发靠背,似乎要尽可能地远离我。“上大学之前我休了一年……那段时间我在进行心理治疗。看,乔,”她说,嘴唇向上抽搐,挤出一个可怕的笑容,“我有问题。”

她的头发拂过我脸庞,让我有点痒,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胳膊放在她蜷缩的膝盖下,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我把她抱到卧室,放在床上,卷起一条保暖围巾盖在她的肩上,弯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微微绽放一丝笑容。

“我不害怕问题。”我说,希望这句话使她平静下来,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我非常不情愿离开。这时我听见她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犹豫了一小会儿,走到床的另一边。我脱掉鞋,躺在床上,温柔地搂住莱拉。她紧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就像她握着的是一只泰迪熊。我躺在她身边,呼吸着她的香气,体会着透过我的手指传来的她微弱的心跳,环抱住她。虽然我出现在她的床上是因为她的痛苦和悲伤,这仍然给我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一种归属感,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近乎痛苦。我陶醉于这种感觉直到进入梦乡。

 

 

十二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了,听见从莱拉的浴室里传来电吹风的嗡嗡声。我还在她的床上,还穿着我的卡其裤和衬衣,还是不确定我们之间是什么情况。我坐起来,核查了下嘴角的口水,爬下床,循着煮咖啡的香味走去。到达她的厨房前,我在一个海报框前停了下来察看我的形象。几绺头发从我头上向四面八方伸出,就像我被一个喝醉的小母牛舐过。我从厨房水龙头上弄了点水抹在头上让头发服帖一点,这时莱拉刚好从浴室出来。

“抱歉,”她说,“我吵醒你了吧?”她换上了另一套宽大套衫和一条丝质粉红睡裤。

“哪儿的话,”我说,“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她说。她走向我,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踮起脚,吻了我的唇,柔和、缓慢、温暖的吻,温柔得让人痛心。过后,她缓缓地后退几步,看着我的眼睛,说:“谢谢。”

在我说话之前,她转身去碗橱边,随意取出两个咖啡杯。她递给我一个,用手指转动着另一个杯子,我们一同等待着咖啡机完成它的魔术。她能看出她的亲吻仍然存留在我的唇上,她手指碰过我脸颊的地方绯红,她皮肤的香味像万有引力一样将我拉向她吗?她似乎并没有受到让我不能动弹的这股电流的影响。

咖啡机丁当作响,煮好了,我倒满我们的杯子,先倒她的,然后倒我的。“早餐吃什么?”我说。

“啊,早餐,”她说,“在这儿,莱拉家里我们有一份精美的早餐菜单。今日的特别推荐是脆谷乐。或者我可以让厨师马上来一份家乐氏麦片。”

“什么,没有煎饼?”我问道。

“如果你想要牛奶脆谷乐,你得去店里买点。”

“你有鸡蛋吗?”我问。

“有几个,但是没有相配的咸肉和香肠。”

“把鸡蛋拿过来,”我说,“我来做几个煎饼。”

莱拉从冰箱拿出鸡蛋,跟随我来到我的公寓。我从碗橱里拿出搅拌碗和原料,她走向咖啡桌,卡尔·艾弗森的作业成排摆放在那里。

“那么,我们要追踪的下一个人是谁?”莱拉说着翻阅起文件,并没有特别寻找什么。

“我们可以追踪那个坏人。”我说。

“那是谁?”

“我不知道。”我说着测量好煎饼粉倒进碗里。

“看这些材料时,我头疼。”

“嗯,我们知道克丽斯特尔的死亡时间是在她跟安迪·费希尔离开学校之后和消防队到达那里之间。我们知道那几篇日记有关一辆被偷的车,而不是卡尔在小巷看见克丽斯特尔和安迪·费希尔。因此,胁迫克丽斯特尔的人肯定知道他们撞了GTO。”

“那就是一个很短的名单。”

“安迪知道,当然。”她说。

“对,但是他不会告诉我们他是否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此外,那本日记显示其他人知道。”

“爸爸道格拉斯经营那间车行,”她说,“也许他并不相信整个偷车的骗局。”

“也可能安迪对别人吹嘘,也许无意中说出是他和克丽斯特尔撞上了那辆警车。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了件那样的事,我会忍不住告诉我的朋友。他是学校里的人物。”

“不,我不相信这么巧。”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说。

“这堆材料里肯定有指明真相的东西。”

“这里。”我说。

“这里?”她俯身向前。

“没错。我们只需要破解代码。”

“很好笑。”她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调低了烤煎饼的温度。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前一晚的那个烂人,或者他的一个朋友,找到了我。我从厨房抽屉拿出一只手电筒。我右手拿着手电筒,在门后站定,给出六英寸的回旋余地。莱拉看着我,仿佛我失去了理智。我没有告诉她我打了酒吧里那个家伙,以及那两个人追我的事。我打开门发现杰里米在过道里。

“嘿,老弟,怎么……”我把门开得更大,看见我妈妈在旁边。“妈妈?”

“嗨,乔。”她说着,轻轻地把杰里米推进门。

“我需要你照看杰里米几天。”她稍稍移动了一下,似乎要转身离开,但是看见莱拉穿着睡裤坐在我沙发上时,她停了下来。

“妈妈!你不能就这样——”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莱拉起身来迎接我母亲。“你在这里跟这个小美女同居,让你弟弟和我自生自灭。”莱拉退回沙发上。我抓住我母亲,她现在已经走进我的公寓,我把她拉回过道,关上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