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别这么说,至少你没有。”
谈心神色一黯,继续说道:“张之遥的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地方,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毫无头绪。”
谈心:“他在杀人,又在故意挑衅警方,或许这反映了他目前的心态。”
我若有所思:“矛盾心理?”
谈心:“他既想继续作案,有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总而言之,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齐宣,你记住,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就像是动物吃饭、奔跑、繁殖行为都是为了生存,而人类则多了社会性,所以行为的缘由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但是总归还是有逻辑的。”
我点头:“记住了。”
谈心:“黄文芷,多重人格,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一定有她的理由。而你要做的,只是悄悄地、轻轻地揭露一切,揭露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切。”
说完谈心就关上了灯,似乎有些疲惫了。
他说:“你自己开车回家吧,我今晚打算在诊所休息。”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边缘透过几缕光线。
我说:“那件事情,我想知道。”
谈心:“你的好奇心太强了,我说过,你不知道更好。”
我:“不是我想知道,而是你想说。上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用酒水压抑这段记忆,是因为你放不下。可越是放不下,你就越痛苦,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毒药的。”
谈心沉默了许久:“好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有一对男女赤裸着交缠在一起。
男人轻轻闭着双眼,仿佛怀中抱着整个世界。
而女人则用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切割着男人的后背。
伤痕不深也不浅,流血不多也不少,一切都是那样的刚好。
女人说:“疼痛会让人清醒,爱情会让人盲目,我想知道当你多痛,才会彻底放弃我。”
男人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依然爱你。”
老师说过,人类对于心理的研究源于数万年前,可以说从人类诞生智慧之后便开始了对心理的探索。
很多人喜欢问一个问题:“心理学是科学吗?”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心理学不仅是科学。
神学中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哲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科学中也有研究心理学的部分,所以说心理学可以分为神学心理学、哲学心理学以及科学心理学。而且在不同阶段,心理学的研究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
神学研究的是“灵魂”,哲学研究的是“观念”,而科学研究的是“意识”,脑科学研究的则是“大脑”——产生意识的器官。
从这个角度出发,心理咨询或者说心理治疗其实也沿用了不同的方法。比如对胡亦枫使用的“观落阴”,这属于神学心理学的范畴。对卓维、季小鹿使用的催眠,则属于哲学心理学的范畴,因为它更多的是使用抽象的方法去整理归纳以及推理信息。除此之外还有系统脱敏法、脑治疗法,这些则属于科学心理学的范畴。
然而,当代心理学研究换了一个角度,或者说,有那么一个地方,一直以来都是“三个心理学”的共同研究重点,但相关研究一直不多。
这就是社会心理学。
人只要活着,就无可避免地会与其他人产生关系,而这些关系最后就形成了社会。
和人一样,社会也会有心理问题。
举个例子,当一个人极度贫穷,他会出去抢劫。当一个社会里有很多极度贫穷的人,就会有很多人抢劫,于是社会也就变得千疮百孔。
另一方面,社会也会存在病态。这或许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也有可能是学习西方逐步异变成的问题。比如处女情结,当一个男人有这种情结,这是正常的,而且对社会没有影响;但是如果社会中大多数男人都有处女情结,那么将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氛围,甚至放大对女性的歧视。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老人碰瓷、给老人让座……这些问题让老人在社会中的形象逐步由睿智成熟变成了刁钻刻薄。校园欺凌、弱势群体……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放大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我所理解的“鲨鱼俱乐部”,就是这样一群极端化的病态分子。
在这些人的眼里,人是病态的,社会是病态的,国家是病态的……所以他们要研究全人类。
当人性堕落时,他们就会用残酷的实验去研究人性能有多么堕落。
但是当人性辉煌,社会和善的时候,这样的组织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源于人性,源于“鲨鱼俱乐部”,源于张之遥。
甚至也可以说是,源于谈心。因为是他让我不得不直面这些。
谈心安慰我说,你不是心理医生嘛,尽量多治好一些病人,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这句话太敷衍了。
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可以说比普通人更具有洞察力。我见识过太多令人作呕的心理,比如某位“家里蹲”曾经和我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母亲之所以养育他是因为母亲能够从养育他的过程中得到快感,所以他认为母亲是亏欠自己的。还有一位试图杀害妻儿的男人有着这样的心理,他认为活着是痛苦的、是饱受屈辱的,所以他要保护妻儿,让他们远离痛苦,远离屈辱。
具有这些奇葩世界观的病人我最终都没能治好,我无力改变他们的观念,只能让自己不去想象他们的未来,以及他们的家庭最终是如何破碎的。
每当我回想起这些,就会感觉整个人莫名的失落,也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我想,或许谈心变成现在这副不痛不痒的姿态,也一定是经历过这些吧。
我问他:“你入行以来,除了许诺,给你最大打击的案例是什么?”
谈心说,那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接触的一个病人,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他的病人,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找谈心治病的意愿。
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谈心一如既往地早起上班,却在路过某栋楼房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谈心说,有个女人站在楼房的天台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摇摇欲坠。
更加令人寒心的是,在下面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还有人用力地吆喝说,你有种倒是跳下来啊。
病态的围观者,病态的社会。
当时的谈心异常愤怒,他冲到了天台上,说了很多话,安慰着那个女人,最后终于把她劝了下来。
我说:“你这算是做了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啊。”
谈心苦笑着摇头:“不,不是好事。”
我疑惑道:“为什么?你和她说了什么?”
谈心:“我和她说了很多,但是当时太幼稚,说的话压根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她会离开天台,甚至可能是嫌我话多讨厌吧。呵呵,我虽然叫谈心,可却不会谈心。”
我:“为什么说你做的不是好事?”
谈心:“因为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我看到了她的尸体。”
第二天没有小雨,早上的阳光也很和煦,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好天气,她自杀了。谈心上班路过的时候,只看到围观群众、警察,以及地上的一摊血迹。
昨天嘲笑讥讽她怎么不敢跳的那个人和谈心说,女人总是站在天台上,总是想要跳楼,可又偏偏不跳,久而久之,就没人同情了。
那一刻谈心的心情很糟糕,史无前例的糟糕。
他没想到自己对女人的安慰成了对她跳楼的鼓励。
谈心:“是我疏忽了这一点,人的心理复杂程度远超想象。我安慰她不要跳楼,而她又是个需要安慰的女人。所以第二天她再度试图跳楼,希望有人关注自己,安慰自己,而我却迟了一步。于是她对人生感到绝望,选择了死亡。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感觉是我把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所以谈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会很谨慎地处理自己和病患的关系,以免再度造成悲剧。
他用力吸了口气,说:“说说你吧,你这么看重‘共情’的作用,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和他讲了一件同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没有毕业,跟着老师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案例。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有自残癖好的女同学。
她不仅自残,而且自闭。在找到老师之前,她去过精神科,也找过其他心理咨询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面对他们就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觉得难堪吧,她说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下等人,那些人都在瞧不起她,都在同情她。
只有我的老师,仅仅用了两个字就打开了她的心门。
老师看着她自残留下的伤口,没有谴责她这样伤害自己,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师只说了两个字:“疼吗?”
女同学顿时哭得稀里哗啦。
那一刻我懂了一件事情,共情不是同情,它远远超出了同情的范畴。
所以从那之后,无论我接待哪位病人,都会尽量让自己共情对方,只有这样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找出他此时此刻最需要什么。
就像是那位女同学,她伤害自己,不是为了让别人问自己为什么。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够关心她一句。
疼吗?
谈心听了之后许久没说话,后来他对我说:“或许你的老师的做法才真正担得上心理医生这个称号吧。”


第八章 人格杀死人格
黄文芷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击垮,体内的人格也陷入了紊乱状态。也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人格……永远消失了。
或者说,死亡。
齐雨云的事情告一段落。
我去过几次医院,一来是放心不下小维,二来则是观察一下黄文芷最近是否有异常行为。
我偷偷问小维,你姐姐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小光头认真地啃着我带过去的零食,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我还问过黄文芷差不多半个月前是否去过江城郊区。原本我打算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套话,以免吓到本就脆弱敏感的她。可实在是想不到,黄文芷竟然直接一脸茫然地跟我说,她完全没有印象。
这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参与到齐雨云事件中的人不是黄文芷,那又会是谁?
是黄芪?还是又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人格,就像是那个想要害死小维的人格?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之后,在一个雨夜,浑身湿透的她猛地撞进了诊所。
我正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地打着盹儿,没想到黄文芷会突然出现,而且如此狼狈,所以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她脱下外套,内里的衣物因为被雨水打湿而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曼妙的线条。
她说:“好久不见,小医生。”
不是黄文芷,而是……黄芪。
我赶紧掏出一条毛巾递了过去,然后打开空调,说:“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黄芪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睡了很久,久到有些舍不得醒过来了呢。”
和上一次见面不同,这一次的黄芪看起来很温顺。
我:“那今天怎么醒了?”
黄芪:“可能是因为外面在下雨吧。”
我:“没法理解。”
黄芪:“我是个喜欢阴天的人,我觉得雨水能洗去整座城市的烦恼。”
我记得前不久和黄文芷闲聊的时候,她说,她最讨厌下雨,因为打工会很麻烦,而且容易感冒。
黄文芷和黄芪这两个人格,还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她没有戴手套,向我摊开了手掌,露出上面已经变浅的伤痕,得意洋洋地说:“上次你说让我不要随意伤害身体,就算自残也最好换个位置,你看我听话吧。”
我点头:“谢谢你的信任。”
黄芪随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头发披散着的她,带着一股魅惑的气息。
她说:“那你怎么奖励我?”
我:“治好你自残的毛病。”
黄芪:“你想出办法了?”
我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有些无奈地说:“为了避免感冒,我建议你还是先换套衣服吧。”
黄芪戏谑地看着我:“我没带。”
我叹气:“诊所有谈心的衣服,你要不换上?”
那个邋遢鬼可能有时候也会嫌弃自己那间二十多平的狗窝,所以干脆住在诊所,还搬过来了不少东西。如果不是我一个劲地收拾,恐怕现在的诊所已经没法见人了。
说完我就去储物间掏了两件还算干净无异味的上衣和西裤,黄芪则跟在我的身后,双臂抱在胸前,看起来很冷。
不过当她看到我手里的衣服之后,果断摇了摇头。
黄芪:“看起来好脏,我不想穿。”
我有些为难:“那怎么办,你会着凉的。”
她笑道:“要不我穿你的吧,你穿他的。”
我突然感觉身上的肌肉变得无比僵硬,整个人仿佛变成了雕塑。
黄芪催促道:“快点吧,还有正经事呢。”
无奈之下,我只能去催眠室换上了谈心的衣服,感觉浑身上下都有股烟味萦绕不散。不过还好,至少不是汗臭味。
随后黄芪也换上了我的衣服,衬衫和西裤对她来讲实在是有些宽松,但是看起来不会觉得违和,反而有种异样的魅力。
穿戴完毕之后,她重新坐到咨询室的沙发上,对我说:“小时候我也经常穿父亲的衬衫呢。”
我问:“你所说的父亲,是指你第一次来时说的书香门第里的父亲,还是其他的?”
黄芪脸色一窒,转而说道:“你不是说要治好我自残的毛病吗?”
看来她还不想和我谈论关于人格分裂方面的事情,所以我只能跟着她的话题继续说道:“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先要确定一点。”
黄芪:“什么?”
我:“你自残的深层原因。”
黄芪:“上次你不是说过嘛,是因为我想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所以就用这种方法阻止自己。”
我:“可是,对于你来讲,自残的意义更多是阻止,还是自责?”
她沉默。
我又说:“前不久我遇见了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病人,他喜欢施暴,但是后来发现他也喜欢施暴时伤害自己的疼痛感。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在惩罚自己。”
黄芪:“什么意思?”
我:“你的自残,会不会也有这种因素呢?换个更简单明了的说法,黄芪,你伤害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是内疚自己没法挣到很多钱,所以就……”
她打断了我的话:“是,我需要一大笔钱,可我却挣不到。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很痛苦,就会想要出卖自己的身体和人格换钱,只有伤害自己才能让我舒服一些。”
就在和张之遥又一次正面交锋之后,谈心相当信守承诺,和我仔细分析了黄文芷多重人格的病情,还提出了几个解决方案。
当时他罕见的严肃,拿出纸笔,先是在上面画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圆圈,在里面写下“黄文芷”三个字。然后又在旁边依次画了三个比较小的圆圈,在里面写下了“黄芪”“小太妹”以及“行凶者”。
谈心:“如你所见,根据目前的信息,这代表了黄文芷的病情。”
我点头表示明白。
谈心:“可以确定的是,黄文芷是主人格,她对于其他人格的存在毫不知情,而且其他人格的行动往往是在黄文芷睡着以后。”
这一点可以用医院的那起事件证明。
谈心:“我们尚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其他子人格,但是现有的这三个人格里面,黄芪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她明显有着相当强的独立意识,甚至可以说,这个人格是一个非常健全的人格,还会用性成瘾这种虚假症状骗钱,呵呵,要不是我火眼金睛,一眼看穿她其实是个内心保守的女人……”
我赶紧打断说:“继续继续!”
谈心:“所以我认为想要解决黄文芷的问题,就需要把黄芪作为突破口。她们两者是什么关系,你说说看。”
我试着分析道:“因为要给弟弟做骨髓移植手术,所以黄文芷很缺钱,而黄芪恰好就是针对这一点产生的。”
谈心:“是的,小太妹是在我对黄芪动手动脚之后出现的,明显起保护作用,同时那个人格更喜欢用暴力的手段获得钱财,所以她离开的时候拿走了你的银行卡。至于行凶者,就像我之前说的,她的出现和你有很大关系。”
我:“其实还有件事情我一直忽略掉了……小维和我说过,她的姐姐有时候会性情大变,这说明他是见过黄芪或者是其他人格的。但是在我住院的半个月里,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黄芪,当时并没有留意到这点,但是现在仔细想想觉得有些古怪。”
谈心笑道:“这也是因为你啊。”
我疑惑:“我?”
谈心:“黄文芷的人格分裂源于童年伤痛以及艰苦的现实生活,换句话说,这些导致了她的精神不稳定状态。然而当她和你接触的时候,尤其是黄文维接纳你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就会稳固下来,自然而然黄芪也就不会出现了。”
我摇了摇头:“有些难以置信。”
谈心:“关于这个我有经验,我可以和你打个赌,就在你出院的几天之后,黄芪就会再次出现。”
我再没有反驳,而是陷入了深思。
谈心:“我问你,下次见到黄芪的时候,你要怎么治她?”
我:“毫无头绪。”
谈心:“作为一个子人格,她必然对于治疗多重人格是存在一些阻抗的,所以我建议你从性成瘾……或者说是自残这方面下手。”
我:“怎么治?”
谈心一脸鄙夷:“这也要我教,你还是不是个心理医生。”
我堆着笑容:“当局者迷嘛,而且您是资深的,肯定有办法。”
说完,我还给谈心倒了一杯热水。
谈心故作高深地问道:“你听没听说过存钱罐疗法?”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所谓存钱罐疗法,说白了就是特殊一点的代币法,同时还掺杂了一些情绪转移的因素。
我按照谈心的方法给了黄芪一个小猪存钱罐,并且叮嘱她,如果以后再出现自残的冲动,就往里面放一枚硬币,用来替代自残行为。
她把粉色的小猪抱在怀里,用手捅了捅猪鼻子,问我说:“能有用吗?”
我也有点没底,但还是回答道:“相信我。”
黄芪打了个喷嚏,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了擦存钱罐上的口水,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是我的衣服,不禁有些脸红。
黄文芷脸红的模样我见过许多,但是黄芪……这还是第一次。
我:“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没有拒绝,乖巧地跟我上了车。
开车的时候,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
她安静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我:“你今天情绪很平稳,以前的你……怎么说呢,有点暴躁。”
黄芪看着窗外的雨水:“或许是因为这场雨吧。”
过了没多久,我在她的指引下开到了一个有些狭窄的胡同。
这里有很多旧房子,而且有些已经被拆掉了,只剩下几栋孤零零地伫立着,但看起来也是摇摇欲坠。
跟在黄芪身后,我头一次来到了她的住所。
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个地方——她的“家”。
屋里没有家具,用纸壳箱来做衣柜,墙边摆了一个旧沙发,有些地方已经旧到磨破了洞,甚至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海绵和弹簧。
房顶挂了一颗灯泡,当外面打雷的时候,它就会轻轻摇晃,整栋屋子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我忽然明白了黄文芷一直不愿意让我来这里的原因。
黄芪显然和黄文芷不同,她没有在意那么多,随手将存钱罐放在桌上,然后就开始在纸壳箱里掏衣服。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些衣服不是我捡的。我以前在洗衣店打过工,有些别人不愿意要的衣服,我就拿回来修补一下。”
我笨拙地解释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黄芪:“那你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在想……你知道黄文维吗?”
她脸色一冷。“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突然,她脱掉了身上的衣物,露出赤裸的身躯。
我赶紧闭眼。
鼻尖,隐隐嗅到一股愈加浓郁的香气。
这并不是香水的味道。
而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半分钟,又或许是半小时,闭眼的时光显得既短暂又漫长。
我忽然感觉鼻子有些痒,于是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
只见她手里正捏着一缕发尖。
黄芪换上了一身乳白色的睡衣,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穷是一种病。”
我深深呼吸,平复心情,认真地说:“严格来讲,穷只是一种状态,而状态是可以转变的。”
她撇了撇嘴。“或许吧。”
“齐宣,你今晚会留下来吗?”
下一刻,我极其狼狈地逃出了房间。
她站在门口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对我摆着手说:“按照你说的,等我把存钱罐放满了,就过去找你!”
雨水淅沥。
我转头看她。
竟不知不觉险些将她看成了……
我把存钱罐交给黄芪的一个星期后,她抱着沉甸甸的粉红小猪来到了诊所。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说道:“那里面至少也能装两百多枚硬币吧?这么快就装满了?”
她拨弄着头发,微微噘嘴说:“总共装了两百个,最后实在是塞不进去了……用这种方法克制自残就好像是戒毒一样,我越是克制自己,反而越是想要自残,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地往里面放硬币,结果没多久就装满了。”
我露出一个微笑,说:“这倒无所谓,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她依言摊开掌心。
手上的伤疤仍然触目惊心,不过上面并没有新伤口,这样看来黄芪的确成功克制住了自残行为。
我带着她来到了咨询室,坐在老位置,问道:“用这种方法替代自残,你感觉有用吗?”
黄芪:“还好吧,反正比什么都不做,干巴巴地忍着不去自残强很多。”
我:“那就好,开始决定用这种方法治疗你的时候,我其实有些忐忑的。”
黄芪:“为什么?”
我:“据说有个人特别喜欢吸烟,于是他的医生建议他用吃糖来代替吸烟行为,最后那个人吃糖过多,得了更严重的病。”
黄芪笑道:“我已经很糟糕了,不会变得更严重。”说完,她问道:“下一步呢,我应该做什么?”
我:“先不急着继续,咱俩先聊一聊吧。”
黄芪:“嗯。”
我:“你觉得那个存钱罐怎么样?或者说,你对那个物体有没有情绪?”
黄芪:“我挺烦它的,因为里面全都是不好的东西。”
我:“详细说说。”
黄芪:“其实我每次想要自残的时候,心情都很差。按照你的叮嘱,我想象这些坏心情全都附着到了硬币上面,然后再扔到存钱罐里。后来我发现罐子里的硬币越来越多,一看见它就觉得添堵。”
我取出纸笔放在沙发之间的小桌子上,先在上面写下了“黄芪”两个字,然后又写了“坏心情”“自残行为”“存钱罐”三个词语。
我:“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黄芪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坏心情导致我想自残,但我用存钱罐代替了自残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