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什么大事,只是他的朋友徐先生的葬礼已经定在明天下午两点,地点是真善寺,请你转告一下。”
“就这事儿?”对方似乎终于放下心来。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华丽条纹西服的中年男人从会客室里走了出来。此人虽然衣着整齐,但全身整体线条显得十分松垮,给人一种落魄的感觉。而且他目光黯淡,眼圈发黑,乍一看上去似乎体态轻盈,实则早已颓废——这都逃不过陶展文的双眼。
李社长将那个男人一直送到了会客室外,说道:“那么,赴约前我会提前联系席先生的。”
“能再见到您真是开心,今后还请多多关照。”说完,身穿条纹西服的男人便离开了。
过了会儿,五兴公司的社长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陶展文。
“哎呀,这不是陶先生吗……”说着,他迈步上前,伸出手去。陶展文并不喜欢握手,因为拳法家的手格外粗硬,他担心一握手就会令对方感到不适。可是,对方已经伸出手来,自然不能不握。
“徐铭义的葬礼已经安排好了,我是来通知您的——明天下午两点,地点是真善寺。您若是很忙,不出席也没关系的。”
“我当然要去的。”李社长说道,“徐先生可是我的老朋友。两点对吧?对了,真善寺在哪儿?”
陶展文掏出笔记本,打算为其画明路线。
“请进来坐吧!”
站着画图很不方便,陶展文侧顺应社长的邀请,直接走进会客室,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开始画示意图。
他不经意地瞥向一旁,发现桌子边上放着一张名片。
田村良作
头衔的位置已被人用三根线仔细划掉,无法辨认,想必是他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名称。左端的住址也用一根线划掉,旁边用小字写着新住址。陶展文斜眼盯了片刻,随即醒悟到自己根本无须辨认,又继续画起了示意图。关于田村的住址,小岛应该知道。
“能否请您代我联系席先生呢?虽说他是大忙人,也许无法出席……总之,我听说他们是老朋友,所以还请代为转告一下。”竹画完示意图后,陶展文补充说道。
“我会转告他的,但不能保证他一定出席……毕竟他向来很忙。刚才离开的客人其实也是为邀请席先生而来的,好不容易才将时间定在了后天晚上。”
席有仁猛地睁开眼睛。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后才意识到这里是日本,自己正躺在酒店床上睡午觉。在南洋时,睡午觉是他每天的习惯之一。酒店的暖气足够温暖。他下床披上睡袍,拉开窗帘,令人目眩的光线瞬时涌入房间,仿佛要驱走阴沉的梦境。
席有仁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坐下,透过玻璃眺望窗外的景色。此时虽是冬季,山体却一片翠绿,天空也蓝得异常剔透。这里并非南洋。街上的男男女女也都穿着沉沉的大衣,肩膀被压得僵硬叫.许他最近睡不好,便是因为身穿大衣之故。
席有仁点了根烟,大口吸起来。是的,他梦到了槟榔屿——在豆腐店的小仓库里,他目不转睛地杲望着棚顶的四方窗子。没有任何事可做,仰望框在四方窗里的天空就是他唯一的工作。他曾在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情景,是一本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其中便有写到透过四方窗子仰望天空的情节。不知是哪里的孩子放的风筝恰巧映在了那块小小的四方荧屏上,一大把年纪的囚犯们便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小说中描绘的似乎便是这一情景。等风筝飞出视野,囚犯们便开始互相讲述各自的身世……然而,在槟榔屿豆腐店的小仓库里,就算席有仁想说,也没有听众。他那时是抗日救国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在日军占领新加坡时,他逃到槟榔屿躲了起来。一些抗日团体的主要干部没来得及逃走,被捕后均死于枪下,而他则躲在旧友豆腐店的小仓库里,仰望着四方天空,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
席有仁缓缓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很久没梦见槟榔屿了,我竟然开始逐渐忘记自己还曾经历过那样的岁月,不能忘啊!”
那时他常常听到爆炸声,但那块四方天空实在太小,从不曾见有飞机掠过。席有仁仰望天空,擅自在心中决定——若有两架飞机接连飞过那块天空,就会有好事发生。他觉得,相比什么都不想,这样还能有些奔头……他生怕日本人不知何时就会来抓他,内心整日被恐惧所占据。
如今,席有仁身在日本。所有日本人都对他无比恭敬,不仅是酒店的员工,甚至连日本代表性的实业家、政治家乃至高级官员均纷纷盛情款待。这是他在槟榔屿时做梦都无法想象的。
桌上放着一封英文信,那是东京的某位著名政治家寄来的。席有仁已在午睡前读过,信中主要针对在马来亚创设炼油工厂的计划,推荐了某家在出口成套设备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公司。他曾于数年前在新加坡见过这位政治家,但二人之间并无直接利害关系。信的末尾处还补充了几旬,向席有仁介绍了他的一位定居神户的政界朋友——吉田庄造,希望席有仁一定见见他。
……吉田庄造氏曾久居中国,精通中文以及中国习俗,更于战时旅居新加坡数年,研究当地产业经济,胸藏独特经纶。鄙人尝闻,其欲携手适宜之事业家,振兴南洋产业。
说起来,吉田庄造今早便曾打来电话,表示中午会派人过来,却被席有仁以有事为由拒绝了。席有仁曾在新加坡结识了一位纺织公司的社长,如今受其所邀,必须去趟大坂。吉田随即询问哪天方便,席有仁便让他过后同五兴公司联系。
“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但当我在槟榔屿的豆腐店里担惊受怕时,这些人又在做什么呢?这家酒店的服务员或许就曾在我家中搜查,至于吉田庄造,战时正在新加坡……”
席有仁思索片刻,猛地挺直腰板。自己刚刚竟陷入了无聊的感伤之中,或许是还未从午睡时的梦中醒来。世界不停在变,今天就在眼前,而自己必须与其赛跑。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与日本进行技术合作的事了。吉田曾经暗示,不仅技术,连资金他也可以分担。那他究竟要从哪里筹措资金呢?不管怎样,这便是现实,它嘲笑着槟榔屿的梦境,横亘眼前。
席有仁看了看时间,现在立刻出发前往大坂早了些,便坐到桌前,拿起钢笔,准备继续写《东瀛游记》。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五兴公司打来的。
“嗯,明天……”席有仁对着电话说道,“不,还是定在后天晚上吧。”
对方是来询问席有仁何时赴吉田庄造之邀的,说是吉田的代理人正在五兴公司。虽然明晚并无安排,但无须如此匆忙。对于合资企业一事,席有仁并无多大兴趣。放下电话后,他便开始在原稿上写了起来。
日本人通常很殷勤且亲切,看上去与占领南洋时的军人简直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到过日本旅行的人一定会如此描述。我如今来到日本,证实此言的确非虚。不过,相较于日本人的殷勤,我觉得更应学习的是他们的勤奋。他们真的非常勤奋……
写完两页稿纸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还是五兴公司打来的。此番是为通知徐铭义的葬礼。
“对我而言,徐先生是一位难忘的人,请一定让我出席。地点在哪儿……知道了,那我明天一点半左右去东南大楼。”
席有仁想起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徐铭义,但从那时起,徐铭义便已给人老态龙钟之感了。席有仁想起了那天他们一同观看赛犬的情形。


第十八章 恳谈
关于席有仁巨富的故事,在华侨中间已成为一个传说。在葬礼上,陶展文无数次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人就是南洋的席有仁。”
葬礼结束后,与徐铭义关系亲近的人乘坐巴士前往火葬场送行。陶展文自不待言,五兴的社长和南洋来客亦一并同行。
回程的巴士上,陶展文坐在席有仁身后,席有仁则与李社长并排而坐,蜷着身子,似乎很冷。
“您就是席先生吧?”陶展文对前面的人说道。
南洋富豪回过头来,苍老的脸上一副进退自如之态,看得出来他早已习惯被陌生人搭话。
“我叫陶展文。”陶展文自我介绍道,“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每每听到您的名字,我就会想起令人怀念的过去。也可以说,那是青春的回忆。”
席有仁似乎仍未决定是进是退。
陶展文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年轻时我曾在嘉兴中学当过教师。”
“噢!”听闻此言,南洋富豪情不自禁地低声叫道。
“由于年轻,我那时还很单纯。当然,那件事并非我一人之力。”
席有仁扭过身来,与陶展文握了握手,说道:“我不会忘记嘉兴中学的事的,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位李源良先生以及嘉兴中学的各位我都会终生铭记于心。”
“我曾听当时的同事提过,战后不久,您便向学校捐赠了图书室建设资金。”
“我并不认为那些钱足以报恩。”
席有仁想起了曾经艰苦奋斗的岁月。当他濒临破产时,在财政方面伸出援助之手的是上海兴祥隆银行的李源良,而成为他精神支柱的正是嘉兴中学的声援运动。席有仁的出生地紧邻嘉兴,在他面临危机之际,老家中学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中间发起了“拯救席有仁”的运动。席有仁当时在马来亚生产“八仙牌”运动胶鞋,于是,嘉兴中学便挂起“爱穿八仙牌胶鞋!”的标语,并在瞬间蔓延至周边地区。那时嘉兴一带的商店里的胶鞋,全都只卖“八仙牌”的。不过虽然营业额有所提升,但就整体而言,帮助仍很有限。与兴祥隆银行的大输血不同,这一运动并不能令席有仁起死回生。然而。老家发起的支援运动却在精神上令他振奋不已,这是一种宝贵的恩义——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这些,而此刻,当时嘉兴中学的教师就坐在他的身后。
“您如今在哪儿高就?”席有仁问道。
“我在东南大楼里开店。”
“哎呀,那不是和李先生所在的地方一样吗?”
“我在地下室里开餐馆,店名叫‘桃源亭’。”
“是吗?那我有空得去坐坐。我现在每天都会去趟东南大楼。”
“既然如此,能否请您稍后就去坐坐?虽说是餐馆,但规模并不大,只是个大众食堂,做些拉面、馄饨之类的,想必不太合您的口味。”‘
“不会,我还经常在新加坡的路边摊吃饭呢!怎么说呢,我并不习惯大餐厅里的考究饭菜……所幸今天无事,稍后就去吧!”
一直从旁倾听二人对话的五兴公司社长插嘴说道:“既然如此,稍后坐我的车一起去东南大楼吧!这辆巴士应该只到真善寺。”
三人到了东南大楼,陶展文便带领南洋的豪商前往地下室的“桃源亭”。五兴的社长由于还有很多文件必须签署,便与二人作别,回了二楼。
“李先生,我稍后就去您那儿。”分别之际,南洋豪商抬手至肩示意道。
地下室是大楼的羞处。说得文雅些,便是大楼的厨房——若将大楼比作剧场,那么地下室便应称作后台,总之是不能展示给客人看的地方。这里管道裸露,攀附在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上爬行。陶展文路过“猎户座餐馆”时,在救生圈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由于下班时间临近,地下室的各家店铺都在忙着准备。走廊上的人也都一路小跑,步履匆匆,的确充斥着仿若厨房或后台般的忙碌之感。然而,席有仁这位著名的富豪身临其境,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违和感,委实奇妙。他就好像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般,显得悠闲而沉稳。
走进“桃源亭”店内,席有仁环顾一周后说道:“这次,我要发起‘爱吃桃源亭拉面’的运动。”
“来的人太多,该没地方坐了。”陶展文笑道。
“李源良先生经常来吗?”
“五兴公司的社长啊……像他那样了不起的人向来不会光临这种地方。我店里的顾客几乎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李先生还不曾来过。虽然同在一幢大楼,但我对他并不了解。不过他来这边好像还不到半年……他和您是老朋友?”
“是的。”席有仁闭上双眼,“在我面临困境一也就是濒临破产时,是李源良先生帮助了我,他当时是兴祥隆银行的董事长。凭借兴祥隆银行的贷款,我的企业才得以起死回生,真可谓久旱逢甘露。当然,对于嘉兴中学的运动,我也十分感激,不过……”
席有仁的声音庄严而肃穆,仿佛说这些话时必须正襟端坐才行。
“若非李源良先生的援助,瑞和企业早已倒闭,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说着,他睁开了双眼。
陶展文叫来健次,要了两碗特制拉面——“这是特殊拉面。您该知道,其特殊之处并不在于分量,而在于厨师用心其中,所以会更加好吃。”
兴祥隆银行的名字陶展文亦曾听过。作为民营银行,它是一家具备了相当程度的近代化体制的金融机构,而并非那些仅仅略胜于钱庄的破烂银行。他曾经听闻,这家银行在战争爆发不久后便关门大吉。当时他还隐约想象,银行虽然停止了上海的业务,但想必会在内地继续营业。但至于后来究竟如何,陶展文并不了解经济界的动向,因此并不清楚。
“战争爆发后,兴祥隆银行怎样了?”陶展文问道。
“继续在重庆从事一些琐碎杂务。”席有仁眼中浮现出痛苦之色,“战后,期盼已久的回归上海终于成为现实,但很快就倒闭了……真的是一瞬之间。因为战争刚刚结束,我也力有未逮。战时我抛弃事业,四处逃难,战后只能拼命填补那几年的空白。对于兴祥隆银行的倒闭,我只能茫然旁观。不过,我仍拜托朋友,努力联系李源良先生……可是,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美国的金融业者身上,远渡美国后再来回来。事业不顺,依照他的脾气,就算能回来,他也不会回来啊!”
“真是个懦夫啊!”
“不,应该说他责任感太强。每当想起兴祥隆银行倒闭的真相,强烈的悲愤就会令我撕心裂肺一般痛苦。”
说到这里,席有仁突然住口不语。他觉得自己对初次谋面的人讲了过多朋友的事。其实,李源良的故事并非秘密,而且不应耻于被人知晓,反而值得夸耀。
身为银行家,培养民族工业是李源良的理想和目标。战争结束时,席有仁曾在报上读到过一篇颇为斗志昂扬的论文——《如何振兴民族产业》,作者正是李源良。他朝着这一目标全力前进,向众多中小型纺织工厂提供资金援助。然而,民营纺织工业在战后却在原料上步履维艰。在国内,收集起来的棉花全部被国营工厂侵吞,进口棉花亦不例外。战后的贸易被官僚资本垄断,民营纺织工厂只能通过不可靠的黑市获取原料。而与政府机关从农民手中如同掠夺般征收后提供给国营工厂的棉花相比,民营工厂从黑市获取的棉花价格要高出数倍。工业用煤也是以政府燃料委员会制定的统一价格提供给国营工厂,每吨三万元【此处指民国时期的货币。】,民营工厂则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燃料,而统管之外的煤炭价格甚至高达每吨三十万元。因此,民族工业终至精疲力竭,颓然倒地。援助他们的李源良难道是傻瓜吗?
“李源良先生为了帮助民族产业,向他们提供了巨额贷款。然而,他们最终还是饮恨败北。战后上海的经济状况,想必您也清楚。李先生倾家荡产……最后光荣没落。”
这时,特制拉面端了上来。
“哦,这肯定很好吃啊!”南洋富豪盯着升腾而起的热气,开心地说道。
“只是普通厨师做的,算不上好吃。”
说着,二人吃起了拉面。
“不过,李先生现在过得也不错吧?”陶展文喝了一口汤,开口问道。
“只能说凑合。”说着,席有仁将一块烤猪肉送入口中。
“这自然是席先生您尽力帮助的结果。”
“若说是报恩就显得假惺惺了,我只是通过李先生采购必要的物资而已。”
“瑞和企业的采购数量想必很惊人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席有仁谦虚地说道,“而且只是刚刚起步。”
“哦……”
“由于内战,李先生从美国回到香港后仍无望重建事业,在那里一时无所事事。事业失意令他一直隐居度日,我无论如何寻找,都未能与他取得联系。”
“他那个时候想必过得十分艰难。”
“是啊。”席有仁喝完剩下的面汤,继续说道,“我当时也因自己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其间终于得知了李源良先生的下落。他以前曾在上海结识了一位日本人,听说在那位日本人的帮助下,他去了日本。曾在我公司任职的一位经理在香港偶遇李先生,便写信通知了我。据说那位日本人是塑料相关厂商,希望李先生去负责面向东南亚的出口业务。得知他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我也十分高兴……后来,我们便开始往来书信,重温旧交。我一直在信中激励李先生。当时我还腾不开手来开拓外贸业务,但我打算进军这一行。所以,我经常告诉李先生,要他再等等,先保持联系,到时一起做大买卖。”
“如今您的愿望可算是实现了。”陶展文说道。
“还不到一年呢!那时刚好李先生的那位塑料制造商朋友不幸去世,其接班人们都认为将出口部门委托给大公司更为有利。于是,李先生便毅然辞职,来到神户重整旗鼓。”
“虽然有陈词滥调之嫌,但还是那句话——好人终有好报。”
“不。”席有仁说道,“现在的生活绝对不适合李先生,他应该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才对。”
“说得也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止步不前。”陶展文轻易让步,并未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前几年去过美国,亲眼看见曾经扼杀民族产业的那帮家伙——也就是当时的官僚资本家一派——在旧金山一带悠闲地玩乐度日。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可还是没有遭到报应。”
“我也不喜欢政治家和官僚那帮家伙。”陶展文想起自己以前在国内时的事情。他对掌权者的憎恨和厌恶是发自内心的。
“政治家这种东西,全世界无论哪儿都一样。”席有仁说道。
“没错。”陶展文点头附和,“在日本也一样,有很多牵涉权力的龌龊勾当。”
“我最近去过东京,见到了很多政治家。”席有仁说道,“那些入主动找我谈了很多事情,有人打算在事业上与我合作,有人企图向我推荐某些产品,等等。当然,这些人也都是为着各自的利害关系而来。”
“请您小心,其中的一些人是很过分的。”
“东京的某位有权有势的政客向我介绍了吉田庄造这个人,您认识吗?”
听到吉田庄造的名字,陶展文眼珠不禁微微一动。
“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陶展文答道,“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政客,听说十分能干,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无论如何,我在日本的生意一定会通过李源良先生来进行,我早已决定全面信任李先生的判断……所以,如果那些人想同我做生意,就只能找李先生谈。”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健次拿起听筒,随后喊道:“是小岛。”
陶展文将听筒放在耳边,立刻传来了小岛急不可待的声音。
——我已找到辻村甚吉的住处,但那家伙不在,人失踪了……听说在星期一早上便已下落不明。他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我也去他的公司问过,但对方毫无头绪。有同事说他最近显得有些消沉,却不知具体原因。总之,我会继续调查进村……好的,一有线索自然会通知您。
陶展文挂断电话,回到桌旁,只见席有仁已经拿起大衣,站了起来。
“李源良先生还在等我,今天就先告辞了。承蒙款待。我还要在神户待一段时间,应该还会过来,到时候让我们再聊聊嘉兴的往事吧!”


第十九章 乡村祭礼
在寒冷的天气中一动不动是很难忍受的,因此,冬天的祭礼反而充满活力。就算只是看着村民们人声鼎沸地挤来挤去,也会觉得身体变得很暖和。
对乔玉而言,这里的所见所闻皆属稀罕,令她非常开心。而丈夫马克在与老朋友驹沢氏谈心,同样也十分高兴。
一名脸蛋儿红扑扑的女中学生好奇地走近乔玉,口中蹦出一些生硬的英语单词,似乎打算现场练习一下在教室里学到的英语。她貌似想要说明什么,却无法表达清楚。乔玉觉得十分麻烦,便从手提包里掏出那本笔记本,开始笔谈。
——汝畿岁?
“汝”是只有古文中才会出现的艰涩词汇,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日本却能通用。若是用现代口语写下“你”这个简单的词语,对方反而无法理解。
——私十四岁
红脸女中学生如此写道,然后突然用英语大叫“Fourteen”,随即捧腹大笑。起初,乔玉以为“私”是“我”的笔误,如今却已知道,“私”是日语中最普通的第一人称,通过多次笔谈的经验她已领会到了这一点。
马克夫妇食宿均在驹沢氏的叔父家里。一家人都很和蔼,虽然语言不通,但通过驹沢氏的翻译,双方心意相通,众人都沉浸在和谐愉快的气氛之中。果然还是乡村好,人们也都很淳朴。乔玉试着进行笔谈,意外地发现驹沢氏的叔父写得一手好字,不禁大为吃惊。
“我想起以前在国内,每逢假日,我就会回乡下去见爷爷。爷爷也写得一手好字呢!”
“是吗?”马克对这种事并不关心,生于旧金山的他与中国乡村之间毫无干系。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本打算尽量于当天返回,但由于过得很愉快,便延长一天,一直待到了星期二的午后。等到二人回到神户时,已经时近傍晚了。
美丽心灵的碰撞——如若扩展开来,便能达到人类之爱的高度吧!在与驹沢家众人告别之际,乔玉的心绪前所未有地染上了哲学色彩——只怕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了,不过,今后遇见的人肯定也是好人。当火车抵达三之宫车站时,乔玉仍然沉浸在这种甜蜜的感伤之中。
“已经五点半了。”马克站在站台上,看着时钟说道。
“是啊,想必办公室已经关门了。在东京也是这样,一到五点,所有人都下班回家了。”
“那就明天再办吧!”
“只能如此了。”
“再逛逛街?”
乔玉微笑道:“先前你夜里独自出门逛街,竟然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今天我也要独自走走,把你一个人丢在旅馆里。”
说着,二人挽起胳膊,走下车站的楼梯。
不知是否是因为脑中还残留着参加乡村祭礼的兴奋感,乔玉感到脑袋发沉,她坚信这是痛快游玩之后愉悦的疲劳感。然而,她又觉得脸颊发烫,身上发冷。
“你不觉得参观完祭礼后会很想去冒冒险?”为了赶走轻微的头痛,乔玉故作精神地对丈夫说道,“仿佛无论做什么事都没人管,都是能够被允许的……”
乡村的祭礼是不必拘泥于礼节的。唯独在这一天,面对平日高高在上的长辈,村里的年轻人才敢借着洒劲大胆地胡搅蛮缠——解放感!一年只有一两次的解放感——不知不觉间,乔玉也受到了这种氛围的感染。
“是啊,让人很想做点出人意料的事。”马克说道。他似乎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乡村祭礼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