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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她再也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也许是她已经知道,在墙的另一头有人正在竭力救她,而她却无论如何不愿活着面对他了。
论莽替一咬牙:“好,我成全了你。”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看着她双眸中的光像烛火燃尽一般黯淡下去,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出来。
论莽替松了口气,将禾娘放到地上,扭头道:“唉,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把她杀了。”
李弥趴在窄缝上,毫无反应。
“你都看见了,是她自己不想再受罪,非要求我杀她。”
李弥像一个傻子般喃喃:“我可以救她的,我可以救她的……”
“别做梦了!”论莽替说,“就凭你一个人,要砸穿那堵墙最少也得好几天。可是你没看出来吗?她不能再等了,她受不了了,她疯了。”
李弥的眼前已经昏黑一片,但仍然死死盯住铁笼中那个小小的身体。现在的她看起来安静多了,又恢复了十七岁少女的模样。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死得这么惨。
直到最后一刻,李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是不是盼望他过去救她。
李弥抱着脑袋,用力往砖墙上撞去。
他懂了,哥哥让玉蝴蝶带领他深入地窟,是要指给他看地狱。
第五章
雪为证
1
长安今冬的这场初雪,从夜里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大明宫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琼宫仙境。
当裴度来到延英殿时,漫天雪花仍然纷纷扬扬地飘着。步入殿中,却见皇帝一身丧服,仿佛大雪从殿外一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见到裴度,皇帝便命内侍将御案上的奏表拿给宰相。
“裴爱卿,吴元济还是反悔了!”
就在两个月前,宪宗皇帝下令停止了对成德藩镇的讨伐。这场战争是以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为名发起的,延宕至今无果,却牵扯掉朝廷巨大的兵力和财力。
当时看到诏书,宰相裴度的心情颇为复杂。
身为武元衡遇刺案的受害者,又在刺杀案后立即被擢升为宰相,主持讨伐,没有人比裴度更清楚案件的始末,也没有人比他更理解皇帝的战略思想。裴度深知,皇帝同时对成德和淮西用兵,是为了彰显朝廷的武力和决心,从而对天下各藩形成威慑,使他们不敢也不能私下勾结。
可惜事与愿违。前线作战不力,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镇领命共讨成德,却互相观望,踟蹰不前,以至战事毫无进展。淮西一线上,因唐军主帅韩弘养寇自重,下属只能各自为战,无法协调共进,结果屡战屡败。
十年削藩,时至今日,皇帝又不得不面对兵力匮乏、民怨四起的艰困局势。
再三权衡之后,皇帝才痛下决心终止两线作战,集中所有优势兵力,率先剿灭淮西吴元济一镇。同时撤换了淮西主将,以太子詹事李愬为新一任统帅。
这一决策迅速取得成效。
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北路李光颜率军渡过溵水,一举攻陷郾城。淮西军兵纷纷降唐,吴元济慌了。
裴度清楚地记得,捷报传来时皇帝召见自己的情景。当时,皇帝的气色明显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吴元济上表请罪了!”他嗓音宏亮地说,“裴爱卿,你说朕要不要接受他的归降?”
“陛下的意思是?”
“淮西已到穷途末路,此时乘胜追击,定能剿灭吴元济。所以,朕并不需要受降。”
裴度微笑道:“但是……”
皇帝也笑了:“但是吴元济此表言辞恳切,称愿束身归朝。朕若坚决不受,反显得朕不够大度了。而且,淮西军民已经数十年不知有天子。只有看到朕的宽仁,人心方能真正归顺朝廷。”
“陛下英明,臣也是这样想的。”
“好。”皇帝兴冲冲地说,“朕这便下诏免去吴元济的死罪,命其即日归朝。”顿了顿,又道,“淮西之后,还有成德和平卢。此三镇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唯待三镇尽平之日,朕才能稍稍松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双眸,饱含激情地望向延英殿外,仿佛在瞻望大唐的辽阔疆域。
裴度屏息等待着。
“然后就是河西、陇右!”延英殿上,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朕听说安西、北庭的百姓虽受吐蕃统辖多年,却仍以大唐为其故国。为了这些百姓,朕也发誓将收复河西、陇右,总有那么一天的!”
裴度也不禁心潮起伏,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越是这种时刻,身为宰相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陛下。”裴度说,“关于吴元济的归降,臣还有一虑。”
“哦?”
“吴元济虽已惶惶不可终日,一心只求陛下免罪,保他的性命。但其部下中有些人冥顽不化,不臣之心久矣,当不肯轻易归顺。陛下的诏书到淮西时,吴元济很有可能被这些人挟制,无法归朝。”
皇帝的目光一凛:“那就打!”
结果不出所料,当皇帝的受降诏书送至淮西时,吴元济虽然怕死愿降,他身边的牙将却不甘心失败,挟持了吴元济,使者无功而返。
淮西这一战,终究还是要打了。
“昨夜,这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朕亦彻夜未眠。”皇帝望着殿外的漫天飞雪,缓缓说道,“朕要为淮西决战选择一位主帅,甚难决断。须知天子用将帅,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沧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无力,无所不留。但若是乘着一杆芦苇,而蹈洪流,则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动容地说,“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谓一日万里矣。朕将命裴卿为彰义节度兼申、光、蔡四面行营招抚使——裴爱卿,去为朕、为大唐收复淮西吧!”
裴度跪倒阶下,含泪称:“不平淮西,臣绝不还朝。”
皇帝双手相搀,眼圈也泛红了。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郑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计,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线的李愬和李光颜都是英勇善战的良将,平定淮西当不在话下。但军中皆有中使监阵,将士们进退尝取决于中使。中使虽效忠陛下,毕竟不懂兵法,指挥作战未必最妥。而将士们因顾虑中使,担心胜则被其冒功,败则遭其凌辱,往往不愿出力奋战。这也是削藩久战不绝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战,现已到了决胜之时,臣请陛下去掉诸道监阵中使,令前线将领得以专断专行。”
皇帝的面色变了变:“去掉监阵中使?”他注视着裴度,“谁替朕去看住那些将领们,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陛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用人,就不能疑人。”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裴度不回避他的目光。良久,皇帝才道:“好,就依爱卿的话办,朕将淮西的监军中使全部撤回来。”
裴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
身为大唐的臣子,能够遇上这样一位有雄心、有魄力、有智慧,更有气度的君主,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君臣开始讨论具体的战略。裴度提出让韩愈任行军司马,随行出征淮西,赴前线郾城督战。皇帝照准,并将赐韩愈紫服佩金鱼袋,以示圣恩。
“还有吐蕃。”裴度又提醒说,“陛下,据臣所知,最近吐蕃在边境的动作连连,我们要有所防范。”
“永安公主和亲的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只要能与回鹘顺利结盟,吐蕃将不足为惧。”皇帝说,“对了,方才说到韩愈,朕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一件小事。”
裴度对皇帝太熟稔了,立刻看出他在故作轻松,忙道:“陛下请说。”
“韩愈的侄孙韩湘与裴爱卿的侄女玄静,数月前同去青城山为朕寻仙,这件事爱卿还记得吧?”
“臣当然记得。”果然是这个,裴度的心中一紧。
“最近可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自长安别后,玄静并未传回过任何消息。”
“哦,裴爱卿不挂念侄女吗?”皇帝意味深长地问。
裴度从容作答:“自家的侄女本该挂念。只是玄静出家修道,已经算是方外之人了,此行又是去寻仙,实非我等俗人所能挂念得了。”
对于皇帝求仙服丹的行为,裴度向来不赞成。所以,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像是针对裴玄静的,其言下之意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裴炼师是奉朕的旨意去的,所以,朕还知道一些他们的动向。裴玄静与韩湘在青城山已经分道扬镳,会同另外一些人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裴度诧异,“这怎么可能!玄静她……”
“据说他们在青城山上并没有找到仙人,这也就罢了。只是,裴玄静后来的同伴,身份有些蹊跷,令人不安。”
“是什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女刺客聂隐娘,还有一个男子名叫崔淼。”皇帝没有多加解释,说出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
裴度深深地锁起眉头,事情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聂隐娘和崔淼,这两个人代表着来自藩镇,又涉及江湖的错综复杂的背景和势力。自《兰亭序》一案开始,裴玄静便与他们走得太近,对此,裴度曾深感忧虑。所以当皇帝下令将裴玄静软禁在金仙观中时,裴度还暗自庆幸过,毕竟侄女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他悄悄盘算着,待到一切平静之后,再设法让裴玄静离开道观,成亲嫁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这个做叔父的,就算尽到责任了。
现在裴度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想得太简单了。
不仅聂隐娘和崔淼没有放过裴玄静,包括眼前的皇帝也从未放弃对裴玄静的打算。
裴度实在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利用裴玄静达到什么目的呢?
只有一点裴度很清楚,今天皇帝特意提起此事,是在警告自己,不论裴玄静今后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的心被忧虑占满了。
裴度告退后,延英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皇帝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对于裴度的忠诚,他是笃信不疑的,但仍然感到了一丝遗憾——裴度,毕竟不是武元衡。裴度是一位合格的宰相,是辅佐皇帝治国的肱骨之臣。而武元衡,是皇帝可以全心依赖的长者。
他再也遇不到那样的长者了。
2
从台州到淮西,裴玄静和崔淼又走了将近十天。在台州境内时,需时刻提防着柳泌的追踪,只能挑选隐秘小道,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朝西北一路行来,寒冬的面貌比去时更加严酷。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在江南时,尚能见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绿色就越稀少,最终蜕变为满目贫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秃秃的,并不全是季节的缘故。官道上不时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方向却与他们相反。
这些百姓都是从淮西逃难出来的。
朝廷在淮西连年用兵,拉锯数载,朝廷耗尽全力,淮西同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壮丁几乎都上了战场,农田因无人耕种而荒芜,仓廪空虚,民多无食,纷纷逃往唐军控制的地区。自从唐将李光颜在北线占领郾城后,唐军主帅李愬又接连攻下西线的多个据点,与北线连成一气,吴元济驻扎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严冬来临,城中更是饥寒交迫,所以逃难的百姓源源不断,一茬接着一茬。
从他们的口中,裴玄静和崔淼打听到最新的情况:因为吴元济把主力都调往北线,只剩下老弱兵丁驻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强了防范,蔡州基本处于封锁状态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见唐兵,更没有朝廷的机构和官员,犹似一座国中之国。只是这座独立王国衰败得厉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临近傍晚,裴玄静和崔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住下。从此地去往蔡州只需半天时间,客栈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草木凋敝,触目荒凉。
“静娘,还是我一个人去蔡州吧,你就别去了。”崔淼说着,用力把窗户关紧。可是没什么用,寒风依旧从一道道缝隙中钻进来。屋里一点不比屋外暖和。
“阴了好几天,这场雪若是下下来,肯定非常大。”裴玄静答非所问。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裴玄静反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蔡州的情势相当不妙,出来进去都很困难了。朝廷的军队随时会发起总攻,蔡州城失守是迟早的事,在这个过程中,生灵涂炭的惨祸不可避免。现在这个时候入城无异于去送死。”
“所以你不让我去送死,却要自己去吗?”
崔淼笑道:“送死这种事情,我一向比较擅长。静娘可不行。”
“可是崔郎,我们来蔡州是为了找到聂隐娘拿回玉龙子,并不是来送死的。”
“话虽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聂隐娘。而一入蔡州,又等于跳进火坑。到时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么现在的局面就是,我们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聂隐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将玉龙子交出来,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龙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带出蔡州。”
崔淼看着裴玄静:“静娘,你不是想说咱们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崔郎,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玉龙子的,绝不能无功而返。所以,咱们必须谋定而后动,确保万无一失。”
“玉龙子真有那么重要吗?”崔淼露出习惯性的嘲讽表情,“之前和静娘一路寻觅时,我对玉龙子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亲眼目睹了,不就是块龙状的玉石吗?怎么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玉龙子的价值在于它的意义。”
“没错,但意义是人赋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当年秦王声称愿割让十五座城池以交换,说到底还是为了彰显秦国的强大实力。蔺相如能够完璧归赵又怎样?和氏璧最终不还是成了秦王的玉玺。再说玉龙子,最初是作为道门对唐室支持的象征,后来又成了道教与皇家之间密切联系的证物。待到安史之乱时不知所踪,便说明了当天下大乱之即,道门与皇家都自身难保,这种所谓的联系就变得十分脆弱,没有实际意义了。安史之乱后的几十年中,玉龙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呀。若不是这一回,静娘非要寻找王质夫,搅乱了一池春水,玉龙子至今还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静恼了:“崔郎是想说,所有这些麻烦都是我造成的吗?”
“静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玉龙子真没那么要紧。大唐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亡的,道门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毁祖灭宗。像王质夫那样,为了保护玉龙子而死,虽然令人扼腕叹息,终究过于痴愚了些。在我看来,就算聂隐娘真拿着玉龙子去和朝廷谈判,以当今皇帝的脾气,该打照样打,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崔郎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崔淼的声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颤动,“在青城山时,静娘曾经答应过我,这次只要找到王质夫,完成王皇太后所托,便将与我一起隐遁江湖,从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尘。如今王质夫已死,我们又为了玉龙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义尽了。我想请静娘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呢?朝廷业已兵临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龙子的下落终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则,若真踏入蔡州这一个乱局,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裴玄静沉默着。
“静娘……”
她抬起眼帘:“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想?可是现在,我还不能放手,我必须拿到玉龙子。”
“拿到以后呢?”
裴玄静坚决地说:“我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
“皇帝?”崔淼震惊地瞪着她,“喂喂!我记得你是在执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务啊,而且还是瞒着皇帝进行的。怎么又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呢?”
“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派我来寻找质夫先生,却费尽心机瞒着皇帝。为什么呢?一个山人王质夫会对皇帝造成什么威胁?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没有任何理由非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要瞒着皇帝的,不是王质夫而是玉龙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龙子。”
“那她们想把玉龙子给谁?”
“不知道。”裴玄静认真地说,“但是我认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
崔淼讥笑:“你认为?静娘做得了玉龙子的主?”
“我当然不行,可是皇帝做得了主。”
夜已深了,破客栈里没有几个住客,周围鸦雀无声。但在寂静之中,又总能听到一些可疑的声响,像寒风从旷野中刮过,又像有人在睡梦中呻吟。
许久,崔淼才说:“静娘终究还是维护正统的。开始如此,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仍然如此。”
“不,我也曾经动摇过。可是崔郎,自从踏出长安,从西到东,再从南到北,这两个月中,我几乎走遍了半个大唐,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叔父,还有武相公他们为什么坚决支持皇帝,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他。崔郎方才说得很对,玉龙子只是一块玉石,本身并无神力,关键要看它落到谁的手中。安史之乱后,大唐山河破碎,最苦的还是百姓。当今圣上戮力削藩,拼劲全力要把大唐重新凝聚起来,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么得益的仍然是百姓。玉龙子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天下人都以为它在皇帝间代代相传,如果现在突然由别人掌握了它,并拿出来展示天下的话,对皇帝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困扰,甚至影响到社稷安定,所以……”
崔淼打断她:“所以皇太后和汉阳公主都不及静娘懂道理。”
“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她们没有对我明说。所以,我还是相信自己的道理吧。”
在她的眼中,皇帝就是那个苦心孤诣收拾着旧山河的人。他小心而顽强地拼合着帝国的版图,像在拼合一片片的碎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赢得裴玄静的尊敬了。对于皇帝的行为,裴玄静并非总是认同,但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明智。这已经成为她的信念,也应该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的共同信念。玉龙子,将会强调这种信念。
不过,这显然不是崔淼的信念。他冷笑着问:“你就那么相信他?”连圣上二字都不愿意说了。
“除了他,我还能相信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淼的双眸仿佛在冒火。
裴玄静直视他:“聂隐娘,是崔郎引来的。”
“没错。”崔淼笑得更恣意了,“还有呢?”
“真的是王皇太后命崔郎到青城山助我的吗?”
“不信可以去问啊。”
“崔郎!”
崔淼道:“后面的话更不好听,还是我代静娘说了吧。是我对金仙观地窟感兴趣,让禾娘去哄骗自虚,要到那下面去玩耍。自虚心眼实诚,果真带她下去一游。否则也闹不出后面的祸事。静娘不会受到牵连,自虚更不会差点儿被皇帝诛杀。所以,金仙观之事,也该算到我的头上。嗬,其实哪件事不该算到我头上呢?从一开始静娘误入贾昌老丈的院子开始,再到金仙观的地窟,从《兰亭序》到《璇玑图》,再到今日的玉龙子,桩桩件件麻烦都与我脱不开干系,静娘要怪我,我实不敢喊冤,就算静娘要杀我,我也该引刀自刭才是。”他咬牙含笑说完这番话,眼中的火焰仿佛被一场暴雨浇灭了。
裴玄静调转目光,不忍再看。
又过了许久,崔淼哑着喉咙问:“下一步,静娘打算怎么做?”
“李愬将军驻扎的文城栅离此地不远,我准备去投他。我会把聂隐娘和玉龙子的情况都禀报给李愬将军,由他来定夺如何抢回玉龙子。”
“那我呢?”
“崔郎不是想隐匿江湖吗?”
“哈,”崔淼问,“静娘就不怕我去蔡州,给聂隐娘通风报信?”
裴玄静垂眸不语。再谈下去似乎没有必要了,况且,天色已蒙蒙发亮。
今晨寒意更甚。
3
自从被任命为主攻西路的主帅,李愬已经先后攻占了蔡州以西和西北的文城栅、路口栅、嵖岈山等据点,与北线郾城一带的唐军兵势相接,连成一气。他还攻克了蔡州以南和西南的白狗、楚城诸城栅,切断了蔡州与申、光二州的联系,将吴元济困守的蔡州团团包围。李愬自己率主力进驻到文城栅,从此地到蔡州仅有一百三十余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一夜即能到达。
由于连年战事,淮西早就民生凋敝,李愬特别优待逃难来的百姓们,专门设县安置他们,给予衣食。对于俘虏和降将,李愬不仅不加杀戮,反而任用升职,使这些人感激涕零,衷心归顺唐军。原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和李祐等都归降了李愬,并纷纷为他出谋划策。
攻陷蔡州,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严冬降临。
这天,李愬和几名最亲信的部下再次商讨夺取蔡州之计。大家一致认为,淮西精兵都被部署在北线边境和洄曲一带,蔡州城防空虚,而今当以一支奇兵发往蔡州,出其不意直捣腹地,一举擒拿吴元济!
牙将李祐道:“从天候看,这几日将有一场暴雪。蔡州守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军会在这种时候进攻,防务肯定松懈,我军如能趁雪发动奇袭,将有极大的胜算!”
诸将都紧盯着主帅李愬。
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掌:“好,吾将亲率一支敢死队,趁雪突袭蔡州!”
“将军,我愿往!”
“将军,我也愿往!”
李愬又道:“我等须先拟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派人密送至郾城给裴度相公。裴相公名为招抚使,实则代表圣上主持淮西决战,是真正的主帅。我们的行动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遵命!”
几个人围拢在案上的地图旁,七嘴八舌地策划起来。正说得热闹,突然又都住了口。
李愬环顾左右,质问:“怎么,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你们中竟无一人识得?”
“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是捷径,又非常荒僻。突袭的话,走这条路是最好的。”李祐解释道,“只是我们都没有亲身走过,为保险起见,需要找一名向导。”
“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不过得花些时间。”
“要快,而且要确保机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末将明白!”
李愬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又埋首于图纸上研究了好久,心情却沉重起来。
在他的心中,已经慢慢成型了一个雪夜奇袭的计划。从文城经张柴村到蔡州的这条路上人迹罕至,作为突袭路线最能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但前提是,必须对路线有精确的掌握,否则敢死精兵极有可能在风雪中迷路,乃至功败垂成。从天气来看,一场暴雪已近在眼前,必须在这几天中作好所有准备,成败将在此一举。
但是,怎么才能迅速找到一名可靠的向导呢?
李愬收留了许多淮西的百姓和降兵降卒,悬榜招人的话想必能找到合适的。问题在于,奇袭计划必须严格保密,所以就不太容易操作了。
他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手下来报,有一位姓裴的女炼师求见将军。
“女炼师?”李愬一愣,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号人物打过交道。
“她说姓裴,是裴相公的亲戚。”
李愬从坐榻上直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