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玄静出现在堂前时,李愬微微有些吃惊。他听说过一些裴玄静的传闻,想象中,她身为宰相的侄女,又连破奇案,似乎还颇受皇帝的器重,应该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多半还有些傲气凌人。不料见到的却是一名弱质婷婷的年轻女子,由于连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经发灰变皱,脸庞也瘦得脱了形,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若非一双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显得既聪慧又坚韧,李愬简直要认定是遇上招摇撞骗且骗吃骗喝的主儿了。
然而几句话过后,李愬便对裴玄静刮目相看。这个女子外表虽柔弱,言谈却简明流利,显得思维特别清晰,还有股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儿。
他本来还想试探一下裴玄静的真假,现在却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玄静开门见山,直陈有重要敌情告知李将军。
李愬请裴玄静落座,听她说了一番,不禁皱起眉头:“什么,你说女刺客聂隐娘在蔡州城里?”
“是的。”
李愬略一沉吟,摆手道:“管他隐娘隐爹的,掀不起什么大浪!吴元济已是穷弩之末,这种时候去帮他,侠义倒是侠义,也不过多送条命罢了!”
“聂隐娘不能死!”
“你说什么?”
裴玄静肃然道:“将军,聂隐娘的手中持有一件皇家宝物。所以李将军在带兵攻城时,一定要抓活的聂隐娘,并从她那里将这件宝物夺回来。”
“宝物?什么宝物?”
“玉龙子。”
裴玄静这才将玉龙子的背景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和《长恨歌》有关的所有内情,只说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一直被道门保护在天台山上。这次自己奉王皇太后之命迎取玉龙子回京,不料在天台山上时,被聂隐娘抢先一步夺了去。
“奉王皇太后之名?”李愬半信半疑,“可是皇太后不久前刚刚驾崩了啊。”
“王皇太后驾崩了?”裴玄静惊得一阵眩晕,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悲哀。王皇太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既没有等到王质夫的音讯,也没有等到玉龙子的回归。她的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牵挂,许多遗憾,甚至许多怨恨,但都等不及了。
“两个多月前我离开长安时,她老人家还……”裴玄静心酸地说不下去了。自始至终,她连王皇太后的面都没见到过,却被无端卷入到这样一场连环的纷争中,屡涉险境几乎丧命。而今,她又要借着王皇太后的名义做违背其意愿的事了。裴玄静再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皇家恩怨,实非她所能左右,只求无愧于心。
她重整心情,郑重道:“玉龙子乃天下至宝,必须迎还皇家。而今,这更是王皇太后的遗旨了,还望李将军顾虑周全。”
“这个……”李愬面呈难色,被裴玄静一搅合,袭击蔡州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聂隐娘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女刺客!要生擒她,还要逼她交出玉龙子……李愬觉得比攻入蔡州更没把握。
裴玄静问:“李将军,攻打蔡州时是否可以带我同行?”
李愬圆睁双目:“你?”
“我与聂隐娘曾有过些交情,或许能够说服她。”
李愬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就你这小模样,还想跟着我冒雪突袭蔡州?只怕一阵狂风就把你给刮跑了,我怎么去向宰相大人交代?再说了,聂隐娘会听你的?罢了罢了,我李愬脑袋发昏才会听信你这些胡话。不过,假如聂隐娘和玉龙子确有其事,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又要落下一桩罪名了。
越想头越大,李愬真有点后悔让裴玄静进门了。原先他只要考虑攻打蔡州,捉拿吴元济这一件事,现在还要为了玉龙子而投鼠忌器,岂不是难上加难。李愬好像又回到了中使监军的时期,既要对敌作战,又要应付那些狗屁不通的宦官的刁难,腹背受敌内外交困……突然,灵光一现,李愬暗骂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
他拉长了调门道:“裴炼师,你的意思本将都清楚了。对蔡州的进攻,本将还在谋划之中,但炼师确实不便跟随。”
“李将军……”裴玄静还想说什么。
“对了,裴炼师可知否?”李愬粗暴地打断她,“炼师的叔父,宰相裴大人刚巧在几日前抵挡淮西,就驻扎于北面的郾城。想必他也非常挂念炼师,我还是即刻派人送炼师去郾城与他相见吧。”
太大的意外,裴玄静惊得一时不能作答。
李愬继续说:“有关聂隐娘和玉龙子,还请裴炼师自己去与裴相公说明清楚。待裴相公下令之后,我等方能行动。否则,本将担不起这个责任。”
裴玄静反应过来了,忙问:“如此会不会耽误时机?”
李愬把两只大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过去对付监军宦官的胡乱指挥时,他用的便是这套以退为进的招数。裴玄静当然不能与可恶的阉人相提并论,但她挟王皇太后的遗命,又凭借着宰相侄女的特殊身份,企图干预李愬的作战计划,他同样不能接受。
为了攻打蔡州,李愬已经作足了准备,怎么愿意因为横生出来的枝节玉龙子,打乱自己的全盘计划。他想起裴度就在不远的郾城,所以决定干脆把裴玄静送过去。反正裴度是皇帝钦差,此次淮西决战的总统帅,蔡州的作战计划就请他来定夺,所谓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更何况,裴玄静是裴度的亲侄女,裴度无可推脱。
对于李愬的这个建议,裴玄静没有反驳的理由。叔父来到郾城,这个新情况也使裴玄静又惊又喜。也许真的应该去面见叔父,请他帮自己拿主意?两个多月来,裴玄静为了破解《长恨歌》之谜已经心力交瘁,也巴不得能够卸下这副重担。只是,叔父慧眼如炬,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会不会被他一眼就识破了呢?
李愬安排裴玄静去下处暂歇,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兵卒步出正堂,前方匆匆过来两个人。其中之一着牙将服色,精神抖擞,应是李愬手下的得力干将。另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袍,系着白色的头巾,肩上挎着药箱,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裴玄静止住脚步,眼眶有些发胀。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崔淼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便跟随那位将军进堂而去。
她呆呆地凝望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分辨不清心中的滋味究竟是甜还是苦。从他们最初的相遇开始,他带给她的就永远是这种喜忧参半、忐忑不安的感觉。时至今日,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这种感觉缘何而起,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
“裴炼师?”兵卒叫她。
裴玄静说:“刚进堂里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此等一等吧。”
兵卒不解又无奈地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冷风刺骨,但裴玄静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墙下,望着正堂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刚才和崔淼一起进去的牙将匆忙奔出,一眼瞧见等在墙根下的裴玄静,愣了愣,随即迈大步走过来。
“是裴炼师吗?”他的本地口音很重。待裴玄静答应后,便自我介绍是偏将李祐,又说李愬将军请裴炼师入堂,有事商议。
裴玄静身旁的兵卒一脸佩服,这女道士果然能掐会算啊!他当然不懂,正确的判断基于对事实的充分掌握,而裴玄静所掌握的,是那个人的心。
正堂中只有李愬和崔淼二人,李祐将裴玄静带进堂后,便肃立一旁。
李愬直截了当地问:“裴炼师,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认识,他叫崔淼。是个郎中。”
“那么,炼师可愿为他作保?”
“作保?”
李愬道:“就不瞒炼师了。本将正计划奇袭蔡州,唯独缺少一位熟悉地形的向导,正在遣手下将士们从速寻找。刚巧,便找来了这位崔淼郎君。”
偏将李祐接着说:“我原先在吴元济帐下时,就认识崔郎中。当时他去投吴元济,却不被重视,很快便离开了。今天我见他突然出现在此地,起了疑心,便追问他的来历。他说,原是要护送裴炼师到蔡州的,临时与炼师分手。”
“对,”裴玄静说,“是我改变主意要来文城,便请崔郎离开了。”
李祐点头道:“那好,这便洗脱了他是蔡州奸细的嫌疑。”
裴玄静问:“李将军要我作的保,指的就是这个吗?”
“不单是这个。”李愬拍了拍案上的地图,“崔郎还自告奋勇,要担任我们袭击蔡州的向导呢。”
“他?”
李祐又解释道:“是这样的,崔郎从小在蔡州附近长大,又在淮西行医多年,对这一带的地形相当熟悉。当初我与他在吴元济帐下相识时,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今天见到他现身城中,便赶紧将他带回营中。既然他不是吴元济的奸细,我愿举荐他做这个向导。”
裴玄静心乱如麻。她想到了崔淼会不离不弃地跟来,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自荐为袭击蔡州的向导。她向他望去,那张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洒脱、淡定,还有一点点恼人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只有她知道这是表象,他的心思比绝大多数人都深沉,决心也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定。
崔淼也在回望裴玄静,眼神温柔中含着戏谑。每次看到他的这种目光,裴玄静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同谋,正共同策划着对这个世间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恶作剧。
她收回目光,望着李愬道:“我还是不明白,将军要我作什么保?”
“奇袭蔡州是相当冒险的行动,万一消息泄露,参与行动的将士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对于削平淮西藩镇,剿杀吴元济亦是重大打击。所以,这次行动必须成功。而成功的关键之一就是:一名绝对可靠的向导。”李愬是武将作风,言谈直截了当,“既然裴炼师与这位崔郎中彼此熟识,本将就请裴炼师为他作一个保,担保此人效忠大唐,绝无二心。如此,本将才敢用他。”
裴玄静的心更乱了,迟疑之中,听李愬又道:“裴炼师若不肯作保,本将便将他一杀了之。”
她惊问:“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我们的计划,若非我方,当然得杀人灭口,留着就是祸害。”
裴玄静明白,李愬把自己逼到墙角了。要么是,要么否,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而且,如果她选择说“是”,崔淼就要加入到极其凶险的奇袭行动中去;但如果她选择说“否”,那么崔淼立刻就会死在她的面前。
裴玄静注视着李愬,郑重地说:“将军,我愿为此人作保。他虽出身淮西藩镇,但已归顺朝廷,数月前他在长安还救过皇子。”顿了顿,她用更加强调的语气说,“他是绝对忠于大唐,忠于当今圣上的。”
“太好了!”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拳,“果然是老天爷要助本将打赢这场仗!”
他又轮流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豪爽地笑道:“二位真是帮了本将的大忙了。裴炼师,我这便将奇袭计划拟写出来,请炼师带去郾城呈给裴相公,获准后即刻行动。崔郎嘛,就留在营中,随时等候出发。”
从文城到郾城,快马两三个时辰便到。为了不引起注意,李愬要求裴玄静乘夜出发,这样明天黎明前就能见到裴度了。抓紧的话,裴度当天便能回信过来。这样最快在明天夜间,就可以发起奇袭蔡州的行动了。
好似真有神助,晚饭过后一场暴雪如期而至。雪越下越大,山川田野很快闪耀起银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勾勒出隐约的轮廓。
4
裴玄静伫立窗前,呆呆地凝望着漫天飞雪。
“静娘还要看多久的雪?”崔淼在她身后说,“李将军安排了静娘一更天动身,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裴玄静缓缓地转回身来:“是你让李愬将军那样逼我的?”
“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他直接要求你证明我的忠诚,你很可能为了不让我参加奇袭行动而说谎。静娘并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就请李将军给你两个选择,让我死或者让我冒险。”
“你还真是……”裴玄静咬牙,“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在这一点上嘛,其实静娘和我很像。”
裴玄静想狠狠骂他几句,偏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静娘,”他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你不希望我涉险,这番心意我都了解,所以我才非要这样做。”
“这样会很危险的。”她的眼圈一红,连忙别转头,并没把手抽走。
“但只有这样才能取回玉龙子。”
“你就那么有把握吗?”
“隐娘对我一向不错,至少会听我说几句,我一定能说服她的。”
“万一说服不了呢?万一聂隐娘翻脸不认人呢?万一吴元济事先得到消息设下埋伏呢?万一雪下得太大封住了路,你们行军受阻……”裴玄静的嗓子哽住了。
“行了行了,”崔淼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相信我。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玉龙子搁在这里。你不是说玉龙子是神物吗,它会保佑我的。”
“那……”沉默片刻,裴玄静方垂眸道,“我先替自虚谢谢三水哥哥。”
崔淼诧异:“自虚?这和自虚又有什么关系?”
“之前,我没有全说实话。”
“是吗?”崔淼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其实,我答应汉阳公主瞒着皇帝寻找王质夫,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裴玄静悠悠叹道:“起初,我一点都不想答应这个任务。可是汉阳公主说,只要我同意成行,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助我离开长安。崔郎,你是知道的,我在金仙观中形同囚犯,假如真能就此脱身,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走了不要紧,自虚怎么办?上回因为地窟的事情,皇帝已经起意要杀他。如果这次我再不告而别,皇帝必将迁怒于他。崔郎,你说是不是?”
崔淼点头。
“所以,我就向汉阳公主提出,光设法帮我离开长安还不够。她还得答应一个条件,待我完成任务之时,她必须保证把自虚也安全地送出长安。”
“她答应了?”
“嗯,我们讲好的是,一旦我取得王质夫的确切消息,就立即送信到公主府中。汉阳公主得信后,便会派人到金仙观接出自虚,再悄悄将他送到昌谷,我会在家里等他。”
“这个计划可行吗?”崔淼好像有些怀疑。
“我当时认为,整体还是可行。汉阳公主和我同谋欺君,等于有了把柄在我手中。如果她不按计行事,我可以将王质夫和玉龙子的原委统统报予皇帝,她绝对不敢冒这个险,此其一。其二,金仙观周围虽然一直有金吾卫把守,但他们最留意的人还是我。至于自虚,在他们眼中多少有些呆傻,且无足轻重。所以我离开京城后,他们的防卫之心必然松懈。汉阳公主还是有机会把自虚偷接出来的。”
“但自虚是个死脑筋,怎么可能跟着陌生人走?”
“无妨,出发我前叮嘱过自虚,如果有人对他说出暗语,他就可以相信对方。”
“暗语?”崔淼的眼睛直发亮,“原来你也玩这一套啊,静娘!”
“你休要大惊小怪的。”裴玄静被他羞得脸都红了。
“什么暗语,说给我听听?”
“就是……长吉的那首《催妆诗》。”
这是她第一次到长吉家中时,李弥向她念出的诗。正是通过这首诗,她被李弥接纳为嫂子,成为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只要念出这首诗,裴玄静就永远是长吉的新娘,是他所歌咏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
“全明白了。”崔淼长吁了一口气,“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实话?”
裴玄静低头不语。
“因为你知道,什么皇帝啊,社稷安危啊,道教前途啊,在我的心中都远远比不上一个自虚的份量。就冲他叫我一声三水哥哥,我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抢回玉龙子的。对吗?”崔淼的话音越发温柔,“而你,就是不愿意我去冒险。”
他一用力,就把裴玄静拉进怀中。她把脸倚靠在他的胸前,微微闭起眼睛,心中酸甜交糅。她的良苦用心,他终究还是懂的。不,应该说是太懂了。
他们默默地依偎着。突然,崔淼说:“不对啊。”
“什么不对?”
“前一天你还说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的?”
“是要交给皇帝。”
“但你是和汉阳公主谈的条件啊……”
裴玄静道:“王皇太后的旨意是寻找质夫先生。可是质夫先生死了,从这点上来讲,我并没有完成使命,所以我想直接用玉龙子和皇帝交换,将自虚救出长安。”
崔淼皱起眉头:“怎么交换?你自己拿着玉龙子去和皇帝谈判吗?”
“原先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不用了。”裴玄静有些兴奋地说,“叔父到了郾城,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会把玉龙子交给叔父,请他去和皇帝说情。皇帝看在叔父的面子上,再加上寻回玉龙子和平定淮西的首功,还好意思拒绝吗?等到那时,你、我和自虚,哦,韩湘也该找到禾娘了,到时候我们四个就能团聚了。”
崔淼还是不太敢相信:“真会有此等好事?”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静娘这么说,我照办就是了。”崔淼热忱地说:“我过去总是想得太多,结果往往忘记了什么是才最重要的。如今我就只想一件事,取得玉龙子,然后我们二人便带上禾娘和自虚,从此或浪迹天涯,或隐遁桃源,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俩相视而笑。
“不过,说到此行的危险,有件事我还是想预先交代给静娘,以防万一。”
“什么事?”
崔淼迟疑了一下:“是关于王皇太后的。其实,并不是皇太后命我来帮助静娘的。”
“我早猜到了。”
“但令我下定决心离开长安的,确实是王皇太后。”崔淼叹了口气,“时间不多,我还是长话短说吧。静娘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孤儿,不知生父生母的身份。关于我的身世,唯一的线索便是母亲留下的一卷方书。我正是背熟了这卷书,才能作为郎中行走江湖的。许多年来,我渐渐领悟到这本验方集的妙处。它所记录的方子,每一个都和常见的方子仅差一两味药,或者几分的用量,但就是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却能产生神奇的效果。所以我推测,祖上当为医者。奇怪的是,如果按这卷方书的疗效,我的祖上应该是驰名天下的名医世家才对。可我一边行医一边打听,却始终没有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世家。”他自嘲地笑起来,“而我自己呢,因为根底太浅,况且心思不在济世救人上面,即使有这卷方书,也始终难成大器。后来,我一度心灰意冷,放弃寻找身世,转而投奔藩镇,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所以,你就到长安去了。”
“不,我去长安一方面是为藩镇刺杀踩点,但另一方面还有我自己的一个隐秘目的。”崔淼正色道,“静娘,在那卷方书的最后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正是这几个字,促使我去到长安。”
“什么字?”
“春明门外,贾昌。”
裴玄静从未如此震惊过:“春明门外?贾昌!”
“是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长安城东有一座春明门,门外有一座院子,主人叫作贾昌。于是我决定借着藩镇的任务,去访一访这座院子,见一见贾昌。”
“所以元和十年的那个雷雨夜,你我才会相遇在那里……天哪。”裴玄静喃喃道,“你得到答案了吗?”
崔淼苦笑着摇头:“什么都没问出来。首先,是我自己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再者,那贾老丈似乎真的老糊涂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一味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后来我也烦了,便想出了使用毒香的招数。”见裴玄静面色一沉,又忙解释道,“不是要毒死他。我只是想用毒香迷他,趁他神智不清的当儿再盘问。唉,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禾娘心慌放多了份量,贾老丈便一命呜呼了。”
“所以你在贾昌院中一无所获?”
崔淼温存地说:“可是我遇上了你。”
彼此默默凝视片刻,崔淼才又道:“紧接着,‘真兰亭现’的案子冒了出来,我便认定,贾昌院中所藏的是有关《兰亭序》的秘密,所以一心跟随你破解这个谜题。我原以为,当《兰亭序》之谜解开时,我的身世之谜也将迎刃而解。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瞎忙乎一场,到头来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在你母亲留下的药书上会有贾老丈的地址呢?总该有点联系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还专门问过禾娘,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我在贾老丈那里最终什么都没探访出来,却害死了他老人家,也连累了禾娘。但我又不甘心,便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飞蛾扑火。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崔淼那一系列接近皇家的行动,其实都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身世。
由于贾老丈和李唐皇室的特殊关系,崔淼认定自己与皇家之间存在某种渊源。但是,身为一个曾经效力藩镇的江湖郎中,他与皇家的距离何其遥远。为了突破重重障碍,他潜伏到了杜秋娘身边,经她介绍认识了襄阳公主,还和李景度在长安城中布下蛇患,探索金仙观地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最终,他阴差阳错救了皇子十三郎,方取得京兆尹郭鏦的赏识,从而踏入了大唐三内之一的兴庆宫,见到了王皇太后。
他的决心、胆略和手段,不得不令人叹服。但想到这一切的起因,又让裴玄静心疼不已。
“你又如何决定离开长安了呢?”
“我说过了,是因为王皇太后。”崔淼微笑道,“我真的没有想骗你,是韩湘这家伙一听到皇太后三个字,就自说自话什么皇太后命我帮你们寻仙。当时那个情形不便详谈,我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原想找机会向你说明的,不料竟一直耽搁到今日。”
“王皇太后真的要你离开长安?她的理由呢?”
“皇太后并没有直说,只是让她的一名宫婢来暗示我,继续留在长安会有杀身之祸。如果我不想死,就赶紧走。”
“杀生之祸?这又是从何说起?”
崔淼稍作沉吟,方道:“自从我到兴庆宫去为王皇太后诊病起,她的宫婢就不停地向我请教各种药方,我起初也没在意。但是她越要越多,我就起了疑心。静娘,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宫中真有人生病,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想……收集你的方子!”
崔淼注视着裴玄静说:“而这些方子,都是从我母亲留下的方书中来的。”
“你说过,这些方子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那卷方书,就能从方子中判断出其中的关联?”
崔淼默默地点了点头。
“宫婢应该是受王皇太后之命行事的,也就是说……”裴玄静不敢往下说了。
崔淼接过裴玄静的话:“也就是说,王皇太后很可能读过那本药书,甚至很可能认识我的父母!”
尽管相当骇异,裴玄静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
“静娘你再想一想,王皇太后连你都不见,却为什么独独召见我这么一个江湖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