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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走,把玉龙子留下!”裴玄静大叫着欲追赶,可哪里追得上。刚一眨眼的工夫,黑色身影就消失在杂树林的深处了。
裴玄静还在没命地向前跑,被崔淼一把揽住,喝道:“别追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人的影子都没了!”
“不行啊!她带走了玉龙子!”裴玄静不管不顾地跺脚叫嚷,却连崔淼的怀抱都挣不脱。
崔淼抱着一堆树枝走进来,朝地上的柴火中添了几根。火苗噼啪作响,仍然驱不散周身的酷寒。
裴玄静簌簌发抖,不自觉地扯了扯肩上披的袍子——是他的。
“感觉怎么样?”崔淼握着她的手腕试了试,蹙眉道,“你上回得的恶疟并没好透,就又奔波劳累,担惊受怕的。如今这脉象可不太好,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裴玄静将他的手推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追隐娘?”
“追她?”崔淼苦笑,“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你没用!”
“骂吧骂吧,只要能让你好受点。”
裴玄静不吭声了,无力地靠在灰泥墙上。他们正栖身于一座破烂的土地庙中,泥塑的土地像横倒在地,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难道,这就是结局了吗?
她喃喃地说:“是我辜负了他们……”
“他们是谁?”
裴玄静沉默了,良久,两滴清泪从眼角渗出:“质夫先生死得太惨了。”
崔淼叹了口气:“又不是你害的,何必太自责。”
“不,我不甘心。”她勉力撑起身,整了整散乱的鬓发,“崔郎,我们再来理一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不好?”
崔淼温和一笑:“遵命。”
裴玄静全神贯注地思索起来。
她最初认为,一切的起因是王质夫。现在她知道了,起因其实是玉龙子。
从大唐开国之后,玉龙子就作为道教的信物,掌握在大唐皇帝的手中。直到安史之乱发生,大唐天崩地裂,乾坤剧变,玉龙子从此下落不明。
但裴玄静他们已经推测出来,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救爱妃杨玉环,也为了惩罚太子的不孝,将玉龙子偷偷赠给了杨贵妃。杨贵妃携带着玉龙子,就等于携带了大唐皇帝的钦命,从而获得道教势力的庇护,从马嵬驿兵变中逃脱出来,并顺利避祸进了道教圣山——青城山。他们原先约定,玄宗皇帝随后入川,待时局初定,便从青城山接回杨玉环。再等叛乱平息后,一起返回长安。他们天真地期盼着,到那时,一切都将回到原先的样子,霓裳羽衣舞还是当初的霓裳羽衣舞,骊山宫中长生殿上,盛世仍将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只不过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梦,终究醒来了。然而,醒来后的世界完全不是他们所想的样子。玄宗皇帝还没入川,就传来太子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他知道,全完了。彻底击垮他的不是叛军,而是自己的儿子。
已经荣升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还是入川了。道人罗公远特意赶到剑阁迎候,并给他带去杨贵妃平安的消息。玄宗皇帝在悲喜交加中,忍痛作出此生最艰难的决定:请道门再行方便,护送杨玉环东渡日本。
大唐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唐。即使叛乱平复,他也无力保护杨玉环了。她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大唐。
两人在青城山的神女洞中匆匆一别。杨玉环涉水东去,玉龙子象征着李隆基最后的爱意,一路守护着她。
一年后,玄宗皇帝以太上皇的身份返回长安,不久即被肃宗皇帝赶出兴庆宫,移居到年久失修的西内太极宫中,在孤寂和悔恨中苦度光阴。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以寻找贵妃的魂魄为由,派道士杨通幽去日本看望杨玉环。
这样做无疑将冒巨大的风险,但玄宗皇帝用一样东西使道门愿为之往:玉龙子。
他承诺,只要道士肯去东瀛,就能用他和杨贵妃约定的密语,取回她手中的玉龙子。
玉龙子就这样重返大唐,并被道门秘密保管起来。
为了确保玉龙子的安全,司马承祯道长将玉龙子送到了台州的天台山上,并以天台山为据点,重整因安史之乱而混乱不堪的道教各门派,使天台山成为了道教南宗的圣地。司马承祯仙去后,保护玉龙子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继承人冯惟良的身上。
可以说,自玄宗皇帝晏驾后,整整一个甲子,玉龙子的秘密被很好地保守住了。
元和元年末的冬天,一首《长恨歌》横空出世。谁都没有想到,白居易在王质夫的怂恿下写出这首长诗,并经他的指点,将有关马嵬驿的种种真相,乃至玉龙子的秘密,统统以打哑谜般的手法写进了诗中。
王质夫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
裴玄静只能推测,王质夫应该是凭借他与王皇太后之间特别密切的关系,才从族妹的口中听到了这些皇家隐情。
直到此时,裴玄静也终于明白了,当王质夫无故失踪时,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寻找他,其实是不顾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泄露,因为她深知玉龙子的秘密将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势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瞒着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应该得到玉龙子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
正因为皇太后的这个执念,裴玄静被深深地卷了进来,无法自拔。
她虚弱地说:“我好像有点儿知道,王质夫怎么会突然失踪的了。”
“唔?”
“我们假设王皇太后将玉龙子的秘密告诉了王质夫,而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相关的内容巧妙地埋设进了《长恨歌》中。《长恨歌》诞生至今已十年有余,流传大江南北,极受民众的喜爱,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试想,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难道就没人注意到诗中的‘纰漏’之处吗?”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会有。”
裴玄静回忆起在蔷薇涧与陈鸿的对谈,当时,陈鸿就明显地表示出了怀疑。只是因为手上的线索太少,所以他与真相之间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其他人呢?
王质夫原先在蔷薇涧隐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决定应白行简之邀远去梓州幕府,有没有可能是在躲避什么?周至县离长安太近,东川至少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质夫自己对于玉龙子的去向尚有不确定之处,于是想借此机会深入蜀地,亲身探访一番。
崔淼说:“如此想来,王质夫在李逢吉赴任东川时辞职离开,也就有迹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亲信,皇帝派他去东川执掌幕府,使王质夫感到不安,于是他再次决定一走了之。
不过,王质夫所面临的威胁很可能更加具体而凶险,所以他给两位和《长恨歌》有紧密关联的朋友——陈鸿和白居易分别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陈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烦,且与《长恨歌》有关。
裴玄静说:“他担心这回自己可能会遇害,所以才在信中点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二句,是希望给陈鸿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龙子暗语的线索。而且,他显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进一步给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经,几乎等于将暗语和盘托出了。”
“但若非静娘,任凭谁都解不出暗语的。”崔淼的语气中充满骄傲。
裴玄静却黯然神伤:“所以说,质夫先生是作好了万全准备的。”
“他来天台山,莫非也是为了警告冯惟良?”
“应该是的。”裴玄静道,“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所以王质夫亲自前往。但他没有想到,柳泌已提前一步到达台州,并以台州刺史的身份,利用官府的力量将整个台州乃至天台山都监控了起来。所以,王质夫还未上天台山,就被柳泌抓住了。”
“但柳刺史是皇帝派来的。”
裴玄静明白崔淼的意思,她也在疑惑,柳泌的行动是否直接由皇帝指使?
如果答案为“是”,那么皇帝对于玉龙子的秘密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对于裴玄静的青城山寻仙之旅的真实目的,又掌握到什么程度?裴玄静的一举一动,到底有多少是在他的盘算之中,又有多少超越了他的意志范围?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玉龙子最后被聂隐娘夺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外,王质夫临死前为什么要说,柳泌想毁掉玉龙子?如果柳泌的确奉旨而行的话,皇帝又有什么理由要他毁掉玉龙子?裴玄静认为,皇帝肯定最想要玉龙子完璧而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申他的权力乃天命所与,并且击碎所有觊觎玉龙子的蠢蠢野心。
毁掉玉龙子,就等于毁掉李氏替天行道的依据,皇帝怎么可能给柳泌下这种命令。如果王质夫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就一定是柳泌对皇帝阳奉阴违,私底下实施着自己的阴谋。
韩湘不是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吗?
裴玄静感到精疲力竭:“现在该怎么办?”她问。
崔淼说:“王质夫死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说到了关键。裴玄静是奉王皇太后密令来寻找王质夫的,王质夫一死,她的任务便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裴玄静喃喃:“可是玉龙子被聂隐娘抢走了。”
崔淼反问:“这和你有关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王质夫死前的面孔,两只血污的眼眶中没有眼珠,却仍然执着地盯向前方。
许久,她问:“隐娘会把玉龙子带去哪里?”
“也许是蔡州。”
“蔡州?”裴玄静惊愕地望着崔淼。
“静娘上回曾向我提起过,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吓得上表求饶。你怀疑隐娘的夫君是不是去支援淮西了,当时我为了减轻你的忧虑,并没有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裴玄静点了点头:“现在请说吧。”
“对隐娘有知遇之恩的刘昌裔,生前与当初的淮西镇守吴少诚友好。因朝廷决意要对淮西用兵,刘昌裔不愿与吴少诚兵戎相见,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皇帝召刘昌裔回朝,昌裔深知皇帝心意,担心回朝受到惩处,遂报称昏眩请求回家休养,皇帝准了他。隐娘夫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辞别刘昌裔的。结果昌裔回到洛阳后不久即病逝,隐娘还专程去哭祭了他,可见其对昌裔的一片赤诚。”顿了顿,崔淼说,“据我所知,吴元济正是吴少诚的侄子。”
“崔郎怎么如此熟悉淮西的情况?”
崔淼一笑:“我从小是在淮西长大的,所以才学得这么无法无天,只知有藩帅,不知有天子嘛。”
“原来如此。”裴玄静恍然大悟,难怪崔淼和聂隐娘一见如故,“所以你也认为,隐娘会去蔡州助吴元济抵抗朝廷?”
“我认为,以聂隐娘的侠义,定会那么做。而且,我相信隐娘的夫君已先行一步了。”
“可是朝廷对淮西用兵多年,隐娘并未直接参与过啊。”
“那时候吴元济尚有还手之力,而现在已到了穷途末路。像聂隐娘这样的人,只会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
裴玄静却想,在这种时候去帮吴元济,恐怕连雪中送炭都称不上,而应该算作自寻死路吧。就吴元济之残暴荒淫的品行来说,根本不值得聂隐娘夫妇以命相报,但聂隐娘这么做,并非为了吴元济,而是为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刘昌裔。只有聂隐娘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只有聂隐娘,才配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带去玉龙子?”
“吴元济准备投降,但以皇帝的性格,未必肯放过他。隐娘带着玉龙子去,等于多一个和朝廷谈判的筹码。”
裴玄静沉默半晌,说:“我要去蔡州。”
崔淼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隐娘用玉龙子去和朝廷市价,我倒不反对。好歹玉龙子还会回到皇帝的手中。可我担心的是,吴元济和他的部署挟玉龙子来对抗朝廷,心存侥幸,妄图反败为胜。那么玉龙子对于淮西和朝廷,都将成为一个祸害。”
崔淼笑道:“我怎么觉得,那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
“总之,我要去蔡州提醒隐娘。”
“哦。”
“崔郎不赞成吗?”
“我赞成怎样,不赞成又怎样。”崔淼长吁了一口气,“静娘,其实你才是我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娘子,都按你说的办吧。”
“崔郎可以不去。”
“让你一个人去闯淮西?你觉得我会吗?况且我本在淮西长大,对那里十分熟悉。有我陪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去瞎撞要好得多。”
裴玄静苍白的面颊有些泛红了:“你真的没有必要。”
“这个嘛,你说了不算。”
裴玄静不作声了。耳边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愈来愈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催促着它燃烧。
许久,崔淼道:“静娘,我只问你一件事,隐娘建议你我遁出江湖,从此远离是非纷争,你到底怎么想?”
又过了许久,她才回答:“等找回玉龙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一言为定。”
9
在地下遇见吐蕃囚犯论莽替之后,整整五个夜晚过去了,李弥没有再去后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该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李弥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长吉的诗句,仍然对时间流逝没有什么概念。然而现在,他竟开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还感到极端的孤独。
李弥从小与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当他们相继离世后,幸而又来了一个裴玄静,才使他的生活能够平顺地延续下去。跟随裴玄静从昌谷来到长安,种种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弥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现和离去,更使他的内心发生了连自己都认识不到的巨大变化。
爱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绪充满了李弥的心,他却根本无力厘清。
裴玄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皆无。最近这些天,李弥越来越多地想到,她会不会就这样抛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静真的这么做,李弥也绝不会怪她。就像禾娘,虽然她欺骗了他,但每当想起她时,李弥仍然感到十分甜蜜。虽然这种甜蜜的余味更加苦涩,他也心甘情愿地吞下去。他只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再无他求。
探索后院地窟,只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总得做点什么,又不能离开金仙观一步,就算允许他出行,偌大的长安城中他也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独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惬意。
可恼的是,现在连这件事都无以为继了。
吐蕃人论莽替让李弥害怕了。他再无知,也懂得论莽替是朝廷的钦犯,绝对造次不得。李弥不想再去见论莽替,但这就意味着,他的地下长安之游也到了尽头。
刚刚过去的五个夜晚,是李弥一生中最难熬的五个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过程中,他经常梦见哥哥长吉,这些梦境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可是现在因为无法入睡,他也不能在梦中见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弥仰面躺在榻上,听着从坊街上传来的更声,从一更直到三更。腊月已至,小耳房中严寒刺骨,即使盖着棉被也冻得簌簌发抖。
李弥瞪着窗纸,发现今夜的夜色与往常有些不同。连着阴了好几天,月亮都没有露过脸,为什么窗纸上泛着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
他哆嗦着爬起来,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飞舞,寒气扑面袭来。
原来是今冬长安的第一场雪下起来了。
李弥哆嗦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活生生的梦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进入地窟见到论莽替之前,他最后一次梦见哥哥长吉。就在那个梦中,哥哥指给他看后院的上空,数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飓风般盘旋着。
今夜,他又一次见到了同样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飞舞,正如梦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弥从榻上跳起来,披上棉袍,把衣带束得紧紧的,开门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后院跑去。地上刚刚铺了一层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随即又被后下的雪遮盖。
地下温暖多了。李弥在地道中跑得飞快,抵达砖墙时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着粗气,举起油灯,在墙上寻找上次捅开的窟窿。上一次离开时,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缝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东西徒手就能轻松挖开。李弥却犹豫起来,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兽在哼叫。声音又低又沉闷,断断续续的,却听得李弥全身冰凉,刚刚冒出来的汗瞬时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砖墙的那一侧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看,内心似乎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别看,千万别看!
忽然,一声濒死般的惨叫从窄隙传过来,其实很轻微,却像一支利箭直插进李弥的心脏!
他几乎晕厥过去,举起手疯狂地扒拉。三下两下,窟窿便捅开了。
李弥颤抖着凑上去。
还是先前那间地牢,四面墙上点着蜡烛,昏暗无比。囚室中央的铁笼子里面,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在蠕动着,可怕的声音就从那里不断地传来。
那团蠕动的东西正是论莽替。他匍匐向地趴着,所以李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满头乱发像座小山堆在脑后,肮脏不堪的袍子半掀起来,露出两条壮硕的粗腿。
不,是四条腿!
李弥惊恐地看到,在论莽替的身体下面还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个头很小,被论莽替压得严严实实,只有纤细的双腿伸出来,随着论莽替动作的节奏抽搐着。
论莽替一边继续做着奇怪的动作,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哼声。在他的声音中,还混合着另外一个声音,李弥听不出那是哭泣还是呻吟,只觉凄惨无比。
论莽替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突然,他猛地向前挺身,高昂起头粗声大喘。与此同时,身下之人终于摆脱他的压抑,得以凄厉地哭号出来。她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所以哭声并不高,但听在李弥的耳朵里,却惨绝人寰一般,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从论莽替让开的缝隙间,李弥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烂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上面沾满了血污,叉开的两腿之间更是血肉模糊,把地上铺的稻草都染黑了。满脸乱发,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论莽替骑坐在她的身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打她的脸,她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倔强地哭喊挣扎着,于是论莽替便打得更加凶狠了。
在挨打的缝隙间,她嘶哑地喊着:“打死我……你打死我吧……”
李弥的心脏刹那间爆裂开来,不顾一切地喊起来:“禾娘!”
论莽替倒给吓了一跳,扭头望过来,大喜道:“是你啊!我还当你再不来了呢!”
“禾娘!”李弥双眼通红,只管对着窟窿嘶吼。
“你喊什么?”
“禾娘……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啊!”李弥捏着拳头咚咚砸墙,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他不明白禾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一个吐蕃囚徒凌辱,更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被自己亲眼目睹……
“你认识她?”论莽替提起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朝窄缝转过来。
看见了!李弥的眼泪夺眶而出。光线太昏暗,她又被打得面目全非,整张脸都变了形,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出来:是禾娘,那个喜欢打扮成男孩模样的少女,正是她用娇俏的目光俘虏了他的心,也是她用狡猾的伎俩欺骗了他,但他早就原谅她了,甚至还悄悄盼望过,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但为什么是今天这样……
他泣不成声:“禾娘!”
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禾娘勉强睁开紫肿的眼睛,朝他这边望过来。突然,她又尖叫起来:“杀了我,杀了我吧!”一边叫,一边朝论莽替扑上去。
论莽替挥拳一挡,就把她像一个草垛似的推开,重重地摔到铁笼的栏杆上,当即昏厥过去。
李弥怒吼:“你干什么!”
“你当真认识她?”论莽替道,“奇了怪了,这小妞儿是神策军扔给我的,说看我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让我痛快痛快。我以为是什么好事呢,结果给了我一个打残的!”
“……打残的?”
“是啊!她是昨天夜里给送来的,两条腿都断了,身上的肉也割得乱七八糟,人都已经疯疯癫癫了,不过年纪小,还是个雏儿。我也就勉强受用了吧!”
李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泪如泉涌,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哭。禾娘无声无息地躺在铁笼内,离开他不过才几步,他却无法靠近,更不能拯救。
“你知道她是谁?”
“她叫……禾娘……”
“禾娘?她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招惹到神策军?还受了严刑拷打?”论莽替道,“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将她送来,是想逼她招供!”
“招供?”
“是啊!这小娘们硬气,都给打成这样还不松口,所以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恶毒的招数来,把她送给老子,想吓吓她……可惜啊,她本来已经半疯了,再来到我这里,就彻底疯了。这样也好!老子我玩得爽极了!”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李弥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了。
“放了她?怎么放?”论莽替干脆仰面躺下,“我自己都出不去,如何放她?再说,我只不过是和她玩玩,外面那些神策军才是要她命的。她既抵死不招,就算我饶过她,她出了这个地牢,也还是死路一条!”
李弥呆若木鸡。
论莽替又翻身坐起,哈哈大笑道:“早知有今天,上回你就该听我的话嘛,把那个洞挖大些,有这么几天的时间,应该挖通了!你不就能带着你的小娘子逃跑了吗?她虽然已经疯了残了,说不定还有得救。唔,我也能跟着逃出这个破地方,能够重见天日啦!”他咚咚地捶起胸,“我论莽替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太阳了!你可知道雪山上的阳光有多烈,雪山上的天空有多蓝?你不会知道的!你们这些汉人怎么可能懂……”
李弥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抄起上次扔在这里的铁锨,将铁锨牢牢地握着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砖墙挥舞过去。
他忘记了这是一堵砖墙,铁锨砍上去嘭然有声,溅起几点泥灰,墙面纹丝不动。他继续一下一下地砸过去,用力过猛,没几下手掌就磨破了,鲜血淋漓,他也毫无知觉,只在口中念念有词:“禾娘,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论莽替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继而露出狰狞的笑容:“很好,只要你能在神策军来把她带走前,砸穿这堵墙,她就能得救了,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刚刚还无声无息昏迷着的禾娘突然乘其不备,猛扑到论莽替的身上,张口便咬。
论莽替被咬得嗷嗷乱叫,要将禾娘推开,不想这次她使足了蛮力,论莽替一下竟没推开,反而被她压住,两人在铁笼里翻滚起来。禾娘一边和论莽替厮打着,一边嘶声叫嚷:“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论莽替被彻底惹恼了,怒吼一声,掐住了禾娘的脖颈。
“啊,你放开她!”李弥扔下铁锨,在窄缝那头狂叫。
论莽替终是迟疑了一下,他对李弥还抱着莫大的希望,指望着通过李弥逃出生天。况且禾娘只是个少女,又受尽他的欺凌,要对她下杀手,多少违背论莽替的男人气魄。
禾娘已被他掐得微微吐出舌头,仍在含混不清地说:“杀我,求求你……”
在这张淤青遍布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如电,那么痴狂,又那么绝望。论莽替突然明白了,她是在哀求自己,让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