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是一名歌妓。”
“歌妓?”
薛涛淡淡一笑:“我与她十五岁时在成都教坊中相识,从此成为最好的朋友。”
教坊!裴玄静震惊地想起来,薛涛还真是出身乐籍的。当年,薛涛的父亲薛郧为人耿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谪西川。长安出生的京城女儿薛涛不得不跟随父母远赴成都。薛涛十四岁那年,父亲在出使南诏时身染疟疾亡故,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薛涛凭着“容姿妍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十六岁不到便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贞元元年时,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一次酒宴中,薛涛应韦皋之命,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诗云:“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拍案叫绝,薛涛从此成为西川节度使府中的红人,声名鹊起,进而与诸多文人官宦交往甚密,改变了命运。
但是,傅练慈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玄静问:“傅练慈既是成都教坊出身,为何称为长安女呢?”
“只因她走了一条与我不同的路。在成都教坊成名后,傅练慈即被一名顾姓茶商看中,纳为妾,过了几年奢华惬意的日子。当傅练慈年满二十岁时,顾茶商厌倦了她,便赐以重金,又将她休了。傅练慈拿着多年积攒的银钱去了长安,在曲江之畔买下一座别舍,开门迎客,做起了生意。没过多久,她便成了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头牌歌妓。那时节,全长安的青年才俊、贵胄公子们,都以能进入傅氏别舍,成为傅练慈的座上宾为荣。”薛涛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悠悠叹道,“你们俩都太年轻了。对这二十多年前的盛况,自然闻所未闻。因为,从贞元十四年起,傅练慈就销声匿迹了。”
崔淼也被勾起了好奇心,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离开长安了?”
“不,她一直待在曲江之畔的别舍中。只是从贞元十四年起,那座别舍便门户闭锁,外人再也不得入内了。”
裴玄静的心念一动,名噪一时的歌妓突然关门闭户……就在不久前,她不是也见到了类似的情形吗?
崔淼脱口而出:“难道是……”被裴玄静悄悄一拽衣袖,又赶紧闭了嘴。两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薛涛,等她揭晓谜底。
薛涛却沉默良久,才道:“有人专宠了练慈,从那之后她便只属于那个人了。”
“是谁?”
薛涛又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就让我替练慈保守这个秘密吧。”
“这……”崔淼还想说什么,见裴玄静朝自己一个劲儿摇头,只得作罢。
薛涛继续说:“到贞元二十年时,练慈又一次被弃。那个专宠她的人命她离开长安,练慈不敢违命,只得于当年秋天返回成都,我们姐妹方能重逢。接着便到了永贞元年。那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也就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到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时,练慈便与我商议,决定诈死避祸。”
“非要用这样决绝的方法吗?”裴玄静忍不住问。
薛涛点了点头:“二位都是聪明过人的,应该懂得无端牵连进皇家恩仇里,会是怎样的结果。练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她尚有未尽之心愿,所以不敢轻易言死。想来想去,唯有诈死才能摆脱追杀。”
“那时追杀她的人,也就是这次派阉人来掘墓的人,对吗?”
薛涛好像没有听见裴玄静的问题,却道:“总之,诈死一计为练慈赢得了十年的平安。可惜,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自从那封书信之后,我便再未得到她的消息,更不知她的死活。”
“炼师担心她吗?”
“担心又有何用?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裴玄静完全听懂了薛涛的话。又或者说,因为元和十一年的杜秋娘一案,使得裴玄静对傅练慈的命运也有了贴近的认识。
她从崔淼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感。
傅练慈,就是二十年前的杜秋娘。而那个专宠傅练慈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应该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先皇顺宗皇帝。
从永贞元年至今,关于皇帝与先皇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一直有各种传闻喧嚣尘上。皇帝对此极为不悦,但始终无法平息人们的议论。裴玄静是不相信流言蜚语的人,尤其涉及宫帷秘事,她向来认为除非当事者,其他人的观点都只能是揣测和臆想。但是,她毕竟在《兰亭序》一案上,曾与皇帝面对面谈及先皇,当时皇帝那阴郁又愤懑的神情令她记忆犹新,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的父亲,怀着如此深刻的敌意。
今天所揭示的秘密,又使裴玄静窥探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皇帝在悄悄地模仿先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或者,他把这种行为视为对父亲的冒犯,乃至鄙夷。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父行子效”这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裴玄静又想到,假如傅练慈受宠于先皇,那么她所谓的未尽之心愿,一定与先皇有关。当今圣上花了整整十年追杀她,也就不奇怪了。
傅练慈还活着吗?她的心愿终于了结了吗?
等等——裴玄静突然醒悟过来:傅练慈只是他们在真武宫遇到的意外事件,虽说因此找到了薛涛,但他们原先的目的却与这个神秘女子无关。
她忙说:“薛炼师,微之先生让我们来找您,是为了寻找一个叫王质夫的人。您知道他吗?”
薛涛从容回答:“崔郎已经对我提起过了。不过,关于王质夫此人,我一无所知。玉龙子嘛,我确实听过这么一件宝物。但自安史之乱后,便不知所踪了。玄宗皇帝把它藏在何处,肃宗皇帝有没有得到它,我都不了解。所以,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所以薛涛躲入深山溶洞,全因受到傅练慈的牵连,而与王质夫或者玉龙子都没有丝毫关系。
冒着生命危险寻到薛涛,难道只能听到一桩二十年前的宫帷艳史?
8
裴玄静不甘心地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那尊女神像上。
“杨贵妃!”
“杨贵妃?”薛涛问。
裴玄静说:“薛炼师,您在静室的墙上提着一首诗,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所咏的应是杨玉环命丧马嵬坡吧?您为什么要题写这样一首诗呢?还有这尊女神像,其美丽雍容之态世所罕见,又似乎不能与道教中的任何一位女神仙相匹,我斗胆猜测,她是不是杨贵妃的塑像呢?”
薛涛笑了:“裴炼师莫急。我方才说了,关于王质夫和玉龙子,我帮不了你们。但是关于《长恨歌》,还有杨玉环,我确实有话可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薛炼师请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没有理由要求薛炼师,更不会强迫您。如果您不说,我们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空手而归?”薛涛的笑容明惠而空灵,完全不像年近五十的女子。顿了顿,她说:“我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的。毕竟,这段往事是对男女之爱的绝佳诠释,要说,也只能说给你们这样的人听。”
我们这样的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朝崔淼瞥了一眼,发现他也正在朝自己看,连忙调转目光,心头突突乱跳。经历了幽人谷的生死与共之后,她反而比从前更不好意思面对他了。
他们的微妙神情没能逃过薛涛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底起了微澜。那些名字列队似的从她的眼前掠过:韦皋、元稹、武元衡……他们都是多么难得的优秀男人,或风流潇洒,或睿智雄健,他们都曾进入过她的生命,又纷纷离去。他们像赏花似的品鉴她的才华与美貌,为她写诗,却并不打算为她驻足。
这些男人把逢场作戏美化成风流,又把始乱终弃标榜为德行,甚至谓之吸取教训。安史之乱令大唐帝国一蹶不振,生灵涂炭的场面使男人们吓破了胆。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女人,正是他们一贯采用的办法。
薛涛很欣慰地看到,至少面前的这对男女,仍然敢于将生命交托给对方。
她缓声吟道:“嘻!女德,无极者也;死生,大别者。故圣人节其欲,制其情,防人之乱者也。生感其志,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这不是《长恨歌传》里的话吗?”裴玄静道。
“正是。其实《长恨歌》中的谬误,除了裴炼师方才所提到的,另外还有几处。”
“还有?”
薛涛点头:“并且,都是关于杨贵妃的。”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薛涛说,“这两句诗描述的是玄宗皇帝自蜀地返回京城,途经马嵬坡时,想把当初草草落葬的杨贵妃的尸体收殓回去,但却发现玉颜不见,死处成空了。这表示什么?”
“要么杨贵妃并未葬于马嵬驿,要么就是像我们刚刚谈及的傅氏女——”裴玄静住了口,她的想象太过大胆,几乎把自己给吓到了。
她迟疑地说:“六军不发,强逼玄宗皇帝处死杨贵妃。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玄宗皇帝一定不舍贵妃,就只能让她诈死。据说,当时是高力士用白绫将贵妃缢死的。以高力士对玄宗皇帝的忠心,未必不会帮助皇帝这么做。”
崔淼道:“好吧,就当杨贵妃没死,那么马嵬驿之后她又去了哪里?”
薛涛笑而不答。裴玄静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女神像,惊得几乎跳起来。太难以置信了!
“难道、难道她来了蜀地,青城山?”
崔淼却道:“对啊!杨贵妃独自脱逃,终究要与玄宗皇帝会合。玄宗皇帝大队人马走得慢,杨贵妃却轻身匿迹,提前入川躲进青城山,在此等待玄宗皇帝,确实是个好办法。”
“难怪玄宗皇帝到达益州后,还特意上过一次青城山!”贾桂娘曾经提到跟随玄宗皇帝游青城山,而裴玄静正是受此启发,才编造出贾桂娘在青城山上遇到仙人的故事。难道自己阴差阳错,竟然揭示出了一件最隐秘的往事?
裴玄静突然大声说:“杨贵妃肯定没有死!”
“你想到了什么?”崔淼忙问。
裴玄静想到了贾桂娘对自己说过的话,贾桂娘曾提到过杨国忠和虢国夫人的死,唯独没有提到杨贵妃。
那时她是杨玉环的贴身宫女,帝妃逃难都带着她,可见她深得贵妃的信任。而当她和裴玄静说起那段话时,正处于激愤之中,口不择言地表述自己的忠心。所以,她讲了真话——贾桂娘不曾亲眼目睹杨贵妃的死,她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了。
这也证明了,杨贵妃肯定没有死在马嵬驿。
裴玄静说:“我记得韩湘说过,当玄宗皇帝终于抵达蜀地,青城山真人罗公远亲自到剑阁迎候,并一路将玄宗皇帝送到益州,才飘然离去。也许正是罗真人给玄宗皇帝送去了贵妃平安的消息,并且把她的藏身之处告诉了皇帝?杨贵妃曾经入道,诈死后又藏身于道教圣山,所以一路保护她从马嵬驿到青城山的,会不会也是道教中人呢?”
答案不言而喻。
裴玄静更想通了,为什么在马嵬驿分手时,玄宗皇帝拒绝将玉龙子传给太子李亨。除了对太子逼宫的愤恨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而隐秘的理由:他要把玉龙子交给他的玉环。
在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刻,君臣、父子、夫妻亦能相残,七十岁的天子四顾茫然,发现身边再无可信赖之人,只能将心爱的女人托付给方外的力量。
所有人都在同声谴责那个女人,只有老皇帝心里明白,她没有罪,更不应该为帝国殉葬。于是他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即使保不住皇位,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彼时彼刻,他只庆幸一件事。当初佛道相争得最厉害的时候,曾经为青城山的归属闹到了天子驾前,而他揽着贵妃的香肩,笑着说:“观还道家,寺依山外。”
这不经意中施下的恩典,到了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玉龙子,就是凭证。
耳边又传来薛涛的声音:“杨贵妃诈死避上青城山,不久后玄宗皇帝也到了益州。二人终在神女洞中重逢。玄宗皇帝原计划在平叛之后,再带杨贵妃返回长安。可是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太子在灵武登基了,玄宗皇帝不得不让出皇位。在这种情形下,杨贵妃不便返京了。”
成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自身难保,又如何保护一个遭到新皇极度憎恶的弱女子呢?
“所以她只剩下一条路:走。”
崔淼追问:“杨贵妃走了?她去了哪里?”
“《长恨歌》中也有写到。”薛涛说,“还记得临邛道士是怎么找到杨贵妃的魂魄吗?”
裴玄静念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上?仙山?”她瞪大眼睛,“难道是海岛,东瀛?”
薛涛点了点头,轻抚着神像道:“玄宗皇帝悄悄命人以贵妃的形容塑了这尊神像,置于此洞中,就当杨贵妃仍然留在青城山,留在大唐了。”
崔淼激动地问:“那么说,杨通幽真的去东瀛见到活着的杨贵妃了?”
“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能告诉你们的,唯有青城山中的往事。”
“玉龙子呢?”裴玄静追问,“玉龙子是留在了青城山中,还是也被贵妃带到东瀛去了?”
“我不知道。”
薛涛在女神像前盘起双腿,闭目静祷起来。看来,她只是说了她想说的话,至于裴玄静和崔淼是否满足,却非她所在意的了。
神女洞中幽静舒适,由于有了对症的药物,再加崔淼的悉心照料,裴玄静的病来得猛去得也快,没几天就基本恢复了。两人遂向薛涛告别,寻找王质夫的旅程还要继续下去。
薛涛并不挽留。还未满十岁时,她就写下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名句,似乎注定了她这一生,就要送走一个又一个人。在这些人中,有的名字如雷贯耳,已经成为帝国史书上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的名字无人提起,只悄悄印刻在她的心头。但不论外界对她的韵事有多少缤纷旖旎的想象,她都不置一词,因为事实只有一个——他们全都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薛涛只嘱咐裴玄静和崔淼,如果得到了傅练慈的消息,请务必告知。因为傅练慈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次都没有提起元稹。
裴玄静和崔淼重新回到了幽人谷。
几天过去,暴雨造成的山洪退去了些,水位下落后,两岸嶙峋的岩石裸露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岩石上被水冲刷过的青苔泛着墨绿色的光芒,好像一块块巨大的砚台。
断裂的索桥就耷拉在其中一块“砚台”上,末端漂在混浊的水面上。
怎么回到对岸去?离开神女洞时,裴玄静和崔淼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左右无解,最终还是决定到时候再想办法。
眼前的情形却似乎无法可想。
裴玄静冲着涧水发呆,崔淼拉她在山石上坐下,劝道:“你光盯着发愁也没用啊。来,不如先晒晒这秋日暖阳,体会一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若真是那样,也没必要出去了。别说王质夫了,只怕连大唐都灰飞烟灭了吧。”
“那多好,就只你我二人躲在这桃花源中,任它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裴玄静斜了他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我认识的崔郎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这不以为然的口吻,倒还是崔郎中的本色。
裴玄静却在想,韩湘不是也说她变了吗?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悄悄地改变着他们?
她问:“崔郎,你因何而变?”
放在从前,崔淼一定会半真半假地答“因为你啊”,今天他却说不出口了。
当心意太真的时候,就不再适合付诸语言。难怪人们喜欢说谎,毕竟轻松多了。他犹记得,在深坑中陪着昏迷不醒的玄静,一心认定再也不能活着出去时,他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真心话,多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也只有在彼时彼景才说得出口吧。
崔淼不答,裴玄静也不追问,却自言自语似的说:“那时长吉方逝,隐娘也曾邀我随她一起去纵情山水,修仙悟道,我没有答应她。”
“后悔吗?”
“不。”裴玄静说,“我在想,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吗?要来的总会来,躲有什么用呢?王质夫躲不开,元稹躲不开,薛涛躲不开,傅练慈亦躲不开,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更躲不开。既然如此,凭什么相信你我就能躲得开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够尽到责任,完成嘱托。也许到了那一天,就真的可以考虑退隐江湖了。”
崔淼冲动地问:“静娘,在你病重之时,我曾对你说过许许多多话,你可还记得一两句?”
裴玄静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崔淼叹了口气:“也好。”
两人都不再开口,只默默凝望着眼前这一片明丽的山光水色。若干年前,有一位缔造了盛世,又亲手将它粉碎的帝王,也曾在这里与他的爱人诀别吗?或许,直到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倾国倾城的美人与鲜花着锦的盛世一样,都是为了破碎而存在的。佛家所谓“色空”,道家所谓“无为”,就是为了帮人看透这一点。
但即使看透,也还是会心痛的吧。
裴玄静又想,何况自己和崔淼,都远远未到看透的地步。眼前的这道逝水,隔不断纷扰的世事,更阻不住追寻真相的脚步。
崔淼忽然叫:“静娘快听!”
随着一阵悠扬的洞箫飘起,对岸的茂林之上,数点白影腾空飞舞。
“韩湘,隐娘!”她也惊喜地跳了起来。
一条独木小舟涉涧而来,韩湘坐在舟尾吹箫,箫声中白蝙蝠们时聚时分,在幽人谷的上空盘旋着。一名黑衣女子在舟前撑动竹竿,小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驶来。

第四章

无尽恨
1
皇帝服完丹药,正在闭目养神。这是他每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
最近,皇帝越来越离不开柳泌的丹药,所图的无非是服丹之后那份虚弱而又放纵的感觉。只有在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千钧重担,任由心神腾云驾雾于太虚之上。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便随口唤道:“陈弘志。”
无人应声,他又唤了一遍。
“大家。”陈弘志从帷帘后冒出来。
皇帝勉强睁开眼睛,嗔道:“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有事吗?”
“大家,兴庆宫来人了。”
“兴庆宫?”
“是汉阳公主遣来的。”
皇帝不耐烦地问:“说什么?”
“说是……请大家速去兴庆宫。”
“什么?”皇帝几乎从御榻上跳起来,“你再说一遍!”
“说、说请大家速、速去兴庆宫。”
皇帝连连挥手:“快让那人进来。”
来者是个小黄门,扑通跪倒在御榻前,吓得头都不敢抬起。
“兴庆宫中出什么事了吗?”
“奴、奴不知道啊。”
“那……是皇太后的病情有变?”
小黄门愣愣地回答:“奴一向在外殿伺候,从来见不到皇太后。”
“御医呢?这几天御医出入频繁吗?”
“也没……见着。”
皇帝闭了闭眼睛,道:“备辇。”
乘上步辇之前,他又将陈弘志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你快着人去查,是否有人把永安公主服毒的事情泄露到兴庆宫去了?”
“奴明白。”
步辇沿着夹道向兴庆宫而去。皇帝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这段路他已经太久没有走过了,想不到会如此阴森,仿佛行走在一条地下的墓道中,漫无尽头。
他竭力不去回忆最后一次行走其中的情景,而将思绪引到永安公主所出的意外上。就在三天前,永安公主因畏惧和亲,在府中服毒自尽了。
幸好皇帝早有准备,在公主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所以永安公主并没有死成。消息被严格封锁起来,对外只称公主偶染微恙。而且从那一刻起,永安公主就被皇帝派人严格监控起来,再想死也没机会了。
今日兴庆宫中必有剧变,否则汉阳公主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请皇帝驾临。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已逾十年不曾踏入过兴庆宫。而皇帝一旦前来,就意味着皇太后或将殡天了。
夹道之中一片死寂,皇帝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不不不,他自我安慰着,也许只是永安公主服毒事发,皇太后想当面质问自己?可是,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多少是是非非,皇太后从来不置一词,始终保持沉默。难道这一次,她就会破例吗?
当步辇进入兴庆宫时,皇帝恐惧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座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殿一垣,都在他的眼里扭曲变形,宛然成了吴道子在景云寺所绘《地狱变》壁画中一般可怕的景象。
步辇直接抬到了咸宁殿前。汉阳公主迎出殿外,跪于阶下,向皇帝大礼参拜。当她抬起头时,皇帝看见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他的心瞬间跌入无底的深渊。定了定神,他迈步入殿。
“等等,请皇兄稍候。”汉阳公主压低声音道,“阿母、阿母她还有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在她的脸上。
“待、待我去问她。”
皇帝只点一点头,便在寝阁外坐下来。他闭起眼睛,十余年的光阴在脑际一闪而过,将他逼回到此生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的内侍宫婢都被赶到殿外,鸦雀无声地跪了一地。他独自坐着,能清晰地听到寝帷之中,汉阳公主悲戚地问:“阿母,皇兄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他?”
没有任何回应。皇帝不知道是自己没听见,还是皇太后未应声。他试图想象寝帷中的景象,却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母亲如今的模样。整整十二年了,他们母子的居处只相距两个街坊,却如参商永隔。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那么,及黄泉时,又该怎么办呢?
他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他不敢想!
皇帝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就在这时,从寝帷中传来一声号啕:“阿母!”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寝阁前,掀开帷帘。
汉阳公主扑在皇太后的身上哀泣着。皇帝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咸宁殿中的龙涎香气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格外清洌,又格外凄凉,仿佛凝结着人世间所有的哀愁,令人悲不自胜。
他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汉阳公主的身边。皇太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使他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她终于肯看一看他了。
“我问了……可是阿母她、她就是摇头……”汉阳公主痛哭流涕地说着。
皇帝冷笑了一下:“我都听见了。”
何必解释呢?皇太后不过是恪守了誓言,把对皇帝的恨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这个儿子。
内侍在帘外报:“大家,福王殿下和襄阳公主都到了。”
皇帝对汉阳公主说:“你出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待朕召唤,方可入内。”
虽然沉浸在悲痛中,汉阳公主还是听得出皇帝威严不可犯的语气,当即顺从地退了出去。
寝帷之中,现在只有皇帝和母亲了。
皇帝凑上前去,认真地端详皇太后的脸。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脸和自己记忆中没有丝毫分别,在那上面,时光仿佛永远停滞在了十二年前。
“阿母……”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呜咽了一声,热泪滚滚而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有什么仇怨是不能化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