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握住王皇太后冰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鬓发上。十二年前他们最后一次面对时,那里还是漆黑的,如今已然灰白相间。这些年来儿子老了那么多,母亲却连看都不曾看见过。
阿母,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唤着。这十二年中,儿子为了“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宏愿,几乎耗尽了心血。眼看胜利在望了,你却在此时离开人世,难道就是不肯给儿子一点点赎罪的机会吗?
天下人都诟病朕是最不孝的儿子,怎知你才是最狠心的母亲?
皇帝不忍再看皇太后睁大的双眼,轻轻举手欲拂下她的眼皮。突然,他的掌心感到一点湿凉。皇帝惊骇地缩回手,只见一小片水色在皇太后惨白的面颊上晕开来。
这滴泪,是他方才不曾发现的。
在寝阁外一直等到天黑,汉阳公主实在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榻前,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请皇兄节哀。”劝归劝,汉阳公主兀自心酸不已,刚收干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天都黑了。”
“你来得正好。”皇帝说,“扶朕一把,腿脚有些麻了。”
汉阳公主搀扶着皇帝站起来,问:“福王和襄阳妹妹一直在外候着,让他们进来吧?”
“等一等。”皇帝道,“阿母临终前,交代过什么吗?”
汉阳公主摇头拭泪:“她只是一言不发。”
皇帝长叹一声。
汉阳公主迟疑着又道:“永安妹妹还没有得到消息,我命人去把她也叫来吧?”
皇帝盯住汉阳公主:“皇太后怎么会突然病故的,与永安和亲有没有关系?”
“前些天永安是来闹过,可当时,阿母并没有说什么呀。”
“那么,永安服毒之事有没有传到皇太后的耳朵里?”
汉阳公主回答:“我不知道。阿母从前天起突然水米不进,却严命不得报于皇兄,我只能干着急。到了今天早上,见阿母的情形越发不对,我才自作主张请皇兄过来。原指望着,好歹能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谁知、谁知,仍然是这个结果……”
“这些就不必再提了!”皇帝喝止她,“以朕判断,定然是有人为永安鸣不平,把她服毒自尽的事偷偷报于皇太后,才导致皇太后忧愤过度,病重归天。朕绝对不会饶过这个人!”
汉阳公主煞白着脸说:“皇兄是在怀疑我吗?”
“是你吗?”
“当然不是!”汉阳公主叫起来,“但即便是我,我也问心无愧!难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去送死吗?”
“她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是大唐的公主!就算为了大唐而死,也是她的荣耀,更是她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逃避!”
“为了大唐?”汉阳公主冷笑道,“皇兄在意的真的是大唐吗?”
皇帝问:“你认为,朕在意的是什么?”
热血冲上汉阳公主的头顶,虽然对母亲的死早有准备,但这一幕的刻骨悲怆仍然令她无法承受。满腔愤恨使汉阳公主感到天旋地转,她爆发了:“我以为,皇兄在意的是权力,是皇位!永安妹妹说得对,你从来就没有把我们的福祉乃至生死放在心上。我们都只是你获取权力、巩固皇位的工具而已。你对我如此,对永安如此,对普宁如此,连对阿母也是如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得到命令,内侍不敢入内点灯,所以寝阁中暗如幽冥。皇太后的遗体安静地卧在榻上,榻前站着的兄妹二人面目模糊,就像两个鬼影在互相对峙着。
沉默良久,皇帝说:“你伤心过度了。”
汉阳公主泪如雨下。
“朕就当没有听见这些话,让弟弟妹妹们进来吧。”
汉阳公主一把扯住皇帝的袖子,顺势跪倒在他面前:“皇兄,您放过永安吧。她不适合去和亲。硬逼着去的话,她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母已经走了,我们兄妹几个别再生离了。求求你了,皇兄……”
皇帝甩开她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汉阳公主冲着他的背影叫:“你就不怕吗?有朝一日将有何面目去见阿母、去见父皇!”
皇帝的脚步一滞。
“朕不怕。”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三个字,才回过头来,俯瞰着汉阳公主,补充道,“别以为能瞒得过朕,你想做什么,朕全都知道。”
汉阳公主瘫软在地上。
当咸宁殿中哭声四起时,皇帝将郑琼娥单独召入了南薰殿。
“你就没有一点可以对朕说的吗?”
郑琼娥伏在地上,纤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着。
皇帝思索片刻,问:“发现皇太后情形不对时,可曾去请过太医?”
“皇太后坚决不让,汉阳公主也不敢违命。”
皇帝闭了闭眼睛。所以,母亲确是一心求死,就是为了惩罚他。
他的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狞笑,忽然又想起来问:“崔淼呢?那个医待诏最近可曾来过?”
“有些天没来了。皇太后说,他的医术不行,故而不让他再来了。”
“医术不行?”皇帝皱起眉头,“我怎么听闻御医说,自从此人入宫后,皇太后便只要他开方子,怎么突然又不叫他来了?”
郑琼娥慌张地说:“我、我……不知道。”
皇帝从上凝视着她,少顷,问:“你还想不想见十三郎了?”
郑琼娥把头抬起来了。
“皇太后归天之后,你就不能留在兴庆宫中了。朕还要替你另作安排。如果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便只能让你去掖庭了。”
郑琼娥哆嗦得更加厉害,此刻就算她想说话,恐怕也说不成句了吧。
“你要作好准备,一旦入了掖庭,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见到十三郎了。”
“陛下!”
“唔?”
“皇……皇太后曾命我……烧掉一些东西。”她泪流满面地说,“可我没有……”
“是什么?”
“是……那位崔郎中写的方子。”
“方子?”
郑琼娥松开衣带,用颤抖的手指从里层取出叠得厚厚的粉笺,捧过头顶。
2
有了聂隐娘相陪,从青城山到江州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登舟沿长江溯流而下,李太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便如一幅万尺的山水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再多的心事和谜团似乎都该暂时抛开,任凭身心在这一刻彻底沉沦于自然,体会江山的浩渺和时间的永恒。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崔淼站在裴玄静身边,吟起了杜甫的名句。江风将他的声音打散,有的随风飘向江面,有的则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
裴玄静道:“这可是杜子美为官兵收复失地所作的诗,崔郎也喜欢吗?”
“官兵是官兵,诗是诗。”崔淼洒脱地回答,“我才没那么狭隘呢。再说,我的立场也未必一成不变。”
“哦?你的立场变了吗?”
“你说呢?”
裴玄静避开他那火热的目光,轻声道:“不管立场为何,我只希望,你永远是你。”
“静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对自己说真话,也对你说真话。”
“崔郎能做到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白鸥在船头盘旋,鸣声与两岸的猿啼交相应和。舟船正行经巫山十二峰,举头望去,那苍峦叠翠、烟云飘浮之处,便是楚怀王在梦中与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仙境了。楚王与神女交合,原本是为了风调雨顺,祈求谷物丰登,国富民安,但最终被后人所铭记住的,却只有男欢女爱的缠绵了。
江山或爱情,哪一样才是永恒的?
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唯一挚爱,怎样选择才更崇高、更真诚?
正譬如那一阕《长恨歌》,究竟是在哀悼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大唐,还是在咏叹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旷世之爱?又或者,是在掩藏更多无法言明的悔与痛?
他们很快将会知道答案——江州就在前方了。
裴玄静低声问:“崔郎,你觉不觉得隐娘有些不对劲?”
“有吗?”崔淼回头望去,只见聂隐娘独自一人立于船侧,也在举目眺望岸边耸立的山峰。江风猎猎,吹动黑色衣袂,使她的身影蒙上一层不寻常的悲凉秋意。
仍然是遗世独立的姿态,此时的聂隐娘却更像一位“风萧萧兮”的慷慨侠者,而不再有裴玄静原先熟悉的看透世事的淡漠。
崔淼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一点奇怪。”
裴玄静说:“我在想,这次为什么没见到隐娘的夫君?”
“我随口提过一句,但她什么都没说。”崔淼道,“以隐娘的风格,夫妇分头办事亦属寻常。她不讲,我们也不好多问。”
沉吟片刻,裴玄静道:“崔郎可知,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快完了。”
“听说了。”
“隐娘的夫君会不会去支援吴元济了?”
“应该不会。魏博已归顺朝廷,如今跟着一起在打淮西,隐娘他们没必要去帮吴元济啊。”
裴玄静低头不语。
崔淼笑道:“唉,隐娘是不需要咱们替她操心的,倒是韩湘那家伙,也不知有没有找到禾娘?”
原来在长安的时候,崔淼已用铜镜给聂隐娘送出了信号,请她帮忙追查乾元子那一伙人。在青城山上,他们敢于兵分二路,留下韩湘和禾娘与乾元子周旋,就是预料很快能等到聂隐娘这位援军。果然,当时聂隐娘已跟踪乾元子来到青城山。韩湘被乾元子逮下山时,正好和聂隐娘狭路相逢。聂隐娘神勇非常,只一人便将乾元子手下的那帮乌合之众打得屁滚尿流,救出了韩湘。
她还下手弄瞎了乾元子的一只眼睛,意欲让他接受点教训,也震慑一下这帮恶道。
乾元子带着手下溃败而走,青城山终于恢复了清静。有韩湘指路,聂隐娘才以独木为舟,把崔淼和裴玄静接过了幽人谷。待到大家会合时,却发现唯独失落了禾娘。
商议下来,聂隐娘仍护送裴玄静和崔淼东去江州,继续破解王质夫与《长恨歌》的谜团。韩湘自告奋勇留下,寻找禾娘的下落。大家都认为,禾娘人生地不熟,只身一个小女子,还能跑到哪里去?怕的倒是失足落入山崖或者碰到野兽之类。青城山中道观遍地,只要没有乾元子等人的骚扰,韩湘还是能够找到不少同道中人帮忙的。如果青城山中找不到,他就到周边地区继续寻找。
“但愿韩湘已经找到她了。”裴玄静不禁叹息,“禾娘的命可真苦。”
“是谁造成的呢?”崔淼冷冷地说,“在我看来,过去的她不由自主,才是真苦。如今虽然多了些波折,至少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这世上,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并不多。”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裴玄静嗔道,“禾娘不会有事的。”
转天,船就在浔阳江头靠岸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江州司马白居易的住处。裴玄静和崔淼前往拜访。为免白居易忌惮,聂隐娘并没有现身,只在附近等候。
相比好友元稹,白居易的处境实在好太多了。江州富庶,景色如画。白司马的宅邸就在长江之畔,凭窗而望,但见江面上白帆点点,沿岸的大片芦苇和荻花都已经凋敝,残枝败叶被滚滚浊浪簇拥起伏着。
冬天越来越近,江水平静而凌厉地流淌,朝向远方遥不可见的大海奔去。
这回裴玄静毫无隐瞒,将王皇太后的密令,连同寻找王质夫这一路上的种种事端,都向白居易和盘托出。足足讲了近一个时辰,才算把整个故事讲完了。
白居易直听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终于,他说:“所有这些秘密,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
裴玄静和崔淼互换了一个眼神,白居易不像在撒谎。也许正因为一无所知,才使他能够平安至今。
白居易又喃喃道:“我真为质夫担心,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玄静道:“坦白说,我认为质夫先生凶多吉少。而令他陷入危险境地的,定是他所掌握的,有关玉龙子的秘密。”
“为什么是玉龙子的秘密,而不是杨贵妃的秘密?”
“假如像我们所猜测的,杨贵妃东渡日本,即使活到今天也已是年近百岁的垂垂老妪。她的秘密对于今人来说,除了感叹唏嘘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但玉龙子就不一样了。”
“玉龙子吗?”白居易若有所思。
“对,玉龙子。”裴玄静郑重地说,“它既然是李唐皇帝号令天下道门的信物,那么它的下落,不论对于皇家,还是道门都至关重要。对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意义更加不同凡响。比如乾元子那伙人,一直追踪我们到青城山上,究竟是因为韩湘窥伺到了他们的阴谋,还是因为探得了玉龙子的风声,尚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如果他们听说了玉龙子,肯定也会不择手段要得到它的。”
“可玉龙子究竟是留在了大唐,还是被杨贵妃带去倭国了呢?”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韩湘也不清楚。除非能够上天台山,找到韩湘的师父冯惟良道长,或许可以问出些端倪。”
白居易问:“质夫会不会去了天台山?”
“也许?”裴玄静思忖道,“但如果是那样,他也不至于音讯杳然啊。他明知道有人会为他担心,尤其是王皇太后。”
说到这里,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一点:王皇太后那么急切地寻找王质夫,除了担心他的安危之外,恐怕更担心的是玉龙子的秘密外泄。而她竭力向皇帝隐瞒的,也应该是玉龙子的秘密!
实在难以想象,皇太后对皇帝究竟怀有多么深的怨念,又是多么的不信任?亲生母子的关系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究竟谁应该为此负责?
“玉龙子!”白居易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裴玄静的思绪。
“乐天先生想到什么了?”
白居易双目放光:“也许——玉龙子回到了大唐!”
“哦?为什么?”
“裴炼师方才详细分析了《长恨歌》中的谬误之处,均暗指某些无法明言的史实。包括太子逼宫、玉环诈死和东渡日本,以及玉龙子的失落等等。但是《长恨歌》中由王质夫所引出的段落,并不止那一些……”白居易字斟句酌地说,“临邛道士鸿都客之前的半阙《长恨歌》,即使没有王质夫的参与,我也能写出来,只不过某些细节处会与现在略有区别。但是后面半阙《长恨歌》,则全部因为质夫才诞生——”他露出怪异的笑容,“包括‘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还有‘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炼师想到什么了吗?”
裴玄静脱口而出:“玄宗皇帝派使者去了倭国!”
“我早就这么说了嘛!”崔淼朝案上猛击一掌。三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狂喜和感怀交织的复杂表情。
被软禁在长安太极宫中,孤独的玄宗皇帝思念着他的贵妃,在失去了皇位、尊严乃至自由之后,他所剩下的唯有回忆了。
他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就像逝去的光阴永远不可能追回来,所有的盛世荣华都已成为泡影,他也不在乎了,况且已经轮不到他在乎。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玉环。
所谓临邛道士做法寻找太真仙子,肯定是玄宗皇帝在遭到监控之下,无奈想出的托辞。肃宗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呢?裴玄静揣测不出来。正如她至今也无法确定,当今圣上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此行,是为了在青城山上寻找成仙的贾桂娘?
她只知道,不论是当初的肃宗皇帝,还是当今圣上,都默许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说辞。究竟是另有所图的策略,还是良心未泯的妥协?只能取决于他们首先把自己看作是帝王,还是一个人。
白居易自言自语:“玄宗皇帝派道士杨通幽为使者去倭国,是想去接回杨贵妃吗?还是仅仅去看望她?又或者,是去取回宝物玉龙子?”
“都有可能。”裴玄静说。
问题在于,李隆基再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子了。一切已经不取决于他。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终于也要失去玉环了。
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吟诵着:“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道士杨通幽凭玄宗皇帝的密令出使倭国,在他带回的旧物中,有钿合与金钗的一半,正是杨玉环赠予李隆基永诀的纪念。此外,他很可能还带回了一样东西——玉龙子。
对于决心老死日本的杨玉环来说,玉龙子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它对于被幽禁的玄宗皇帝,对于李家江山,对于剧变之下的大唐,仍然至关重要。
白居易道:“我还记得当时,质夫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杨通幽寻访太真仙子的经过。我与陈鸿取笑他说,怎么能知道得如此详尽?质夫便给我们讲了新垣平的典故,强调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我们仍不敢尽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后来当我动手写作《长恨歌》时,发现临邛道士之后的故事感人至深,比前半段人所周知的往事更令人动容,于是才思泉涌不可扼制,便一路写了下来。直待写到最后,帝妃二人对月盟誓之时,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从此便不再怀疑。我想,至少就作诗而言,首先讲究的是真情实感,具体事件的真实与否反而没那么重要。”
崔淼也感叹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四句诗为整首《长恨歌》点题,动人肺腑,就算是杜撰的又怎样呢。”
他没有去过蔷薇涧,所以并不知道,按照陈鸿的说法,最后那两句绝唱恰恰不是白居易的原作,而是来自于王质夫转述的玄宗皇帝的话。
果然,裴玄静在白居易脸上看到了一抹窘色。他迟疑了一下,说:“正是这几句诗最有问题。”
“哦,有什么问题?”
“王质夫告诉我,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于天宝六年的七月七日,在骊山长生殿上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遂将他二人盟誓写成了《长恨歌》的最后四句。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骊山宫是温泉宫,七月七日正值盛夏酷暑,帝妃怎会在那种时候去骊山宫洗温汤呢?所以,即使《长恨歌》中有数处谬误,尤以此处最为明显。可偏偏这几句诗乃通篇点题,去掉的话,诗眼也就荡然无存了。”白居易苦笑道,“就在我思虑再三,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时候,诗流传得越来越广,尤其是最后这几句,简直妇孺皆知,人人争诵……现在我就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崔淼道:“改它作甚,就不改了!”
白居易点了点头,又困惑地说:“可是质夫在失踪之前,给我和陈鸿分别寄了一封书信,信中没头没脑地独独写了这最后两句诗,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以我们之前所有的推测来分析,质夫先生是把有关玉龙子的真相都藏在了故事中,并借乐天先生的妙笔写成了《长恨歌》。他还特意把隐藏了真相的细节,故意用有偏差的笔法提示出来。那么,七月七日长生殿盟誓的错误,肯定也和玉龙子的秘密有关。”
“有道理。”
“从《长恨歌》中,我们已经推断出,杨通幽奉了玄宗皇帝之命,秘密出使倭国拜会杨贵妃。杨贵妃拒绝返回大唐,还让杨通幽带回玉龙子,以示和大唐再无瓜葛……”裴玄静皱起眉头,“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们想想,玉龙子那么重要的宝物,杨贵妃不可能轻易交给一个从大唐来的道士。况且当时玄宗皇帝已失势,万一杨通幽是奉了肃宗皇帝之命来骗取玉龙子的呢?杨贵妃不可能不防备这一点,那么,她该如何鉴别道士的身份呢?”
崔淼说:“杨通幽会不会带了一份玄宗皇帝的手书?”
“不可能。”裴玄静摇头道,“既然杨通幽要借做法的由头去东瀛,就说明此事是瞒着肃宗皇帝进行的。玄宗皇帝当时已经成了太上皇,处境形同软禁,道士身上带一份手书的话,很有可能被搜获,事情也就败露了。”
“那该怎么办?”
裴玄静沉思片刻,脸色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新垣平的典故不是用在回,而是用在去!”
“什么回和去的?静娘说话越来越深奥了。”崔淼笑起来。
裴玄静正色道:“我的意思是,那句夜半私语,并非杨贵妃让杨通幽带给玄宗皇帝,以证明确实见到了她。而是玄宗皇帝让杨通幽带给杨贵妃,以证明道士确是奉了他的命令去取玉龙子的。”
“你是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两句吗?”
“不,我认为应该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句话。”裴玄静郑重地望向白居易,“乐天先生认为呢?”
“说得有道理!”白居易表示赞同,又踌躇道,“可是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质夫给我和陈鸿写的信中,偏偏要录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最后两句诗呢?”
裴玄静忽然问:“等等……假如杨通幽从日本取回了玉龙子,而玄宗皇帝又不愿意将玉龙子交给肃宗皇帝,那他会怎么做呢?”
崔淼道:“杨通幽是道士,玉龙子本就是道门的圣物,那么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玉龙子归还给道门!”
“对。所以玉龙子回到大唐以后,最大的可能便是由道门重新保管起来。由于之前李泌已经设法召告天下,说玉龙子回到了李唐皇室,为了避免祸端,道门决定不戳穿这个谎言,而是偷偷地隐匿起了玉龙子的踪迹。但是,看来这个秘密还是泄露了。我刚才就说过,想得到玉龙子的人太多了。从肃宗皇帝以降的历代皇帝、太子以及其他对皇位有所觊觎的皇子,权倾一时的高官朝臣,甚至素有反心的节度使……直至今日,企图与道家正派相争的柳泌、乾元子一流,都会对玉龙子虎视眈眈!”
“糟了糟了!”白居易忧心如焚地说,“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为玉龙子而追踪到了质夫的头上,质夫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危险!”
“于是他便写了那封奇怪的信,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你们?”崔淼摇着头说,“王质夫发现自己身处险境,按常理应该躲藏起来,或者寻求庇护。所以他的失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二是被抓甚至遇害……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至少还有机会发信警告你们二人。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警告太含糊太晦涩了,光写那么两句诗在信中,任谁都解不出其中之意啊。”
裴玄静也说:“事实上,陈鸿和乐天二位先生都无法参透质夫先生的意思,也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质夫先生如果想写一封警告信的话,那么他的警告根本没有起作用……或许,这两句诗不单单是警告?”
崔淼连忙追问:“静娘还想到什么?”
“不对。”白居易突兀地说。
“什么不对?”
白居易的脸上阴晴难辨,少顷,下定决心站起身来:“请二位稍坐,我去取一样东西。”
主人离席而去,裴玄静和崔淼只得耐心等待。江州司马的小宅院坐落于江畔的一个小坡上,从北窗望出去,是万里大江连天白,而南门洞开之处,则是院中一顷人工挖掘的小池,青瓷石围,白沙铺底。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摇曳悠游在碧空的倒影中。
此情此景是多么安详,多么自在,他们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阴谋和危险,又显得多么无稽,多么讽刺。裴玄静想起王质夫在蔷薇涧头的草庐,从表面上看,是比此地更纯粹、更宁静、更祥和的世外桃源,却同样逃不脱可怕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