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默然。她想,最令皇太后无奈的绝不是世人,而只能是……她的儿子。
突然,一阵恶寒侵体,裴玄静全身打起冷战来。
崔淼见状,叫道:“静娘,你怎么了?”
她的牙齿克制不住地上下相扣,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
崔淼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6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病情发作得太突然,好像一盆冰水兜头倒下,又好像赤身裸体被赶入雪地,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无法形容的冷。这冷还长着利爪和尖牙,噬咬撕扯她的四肢百骸。
裴玄静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崔、崔郎,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入夜了吧。你淋了雨,又落了水……”崔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试了试裴玄静的额头,“嗯,有些发烧,没事的。”
裴玄静没有吭声,因为她正全力抵抗着遍体的痉挛,生怕自己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呻吟出来。
崔淼看不下去,用力将裴玄静揽入怀中,问:“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不!”她挣扎要将崔淼推开。
“静娘,你……”
裴玄静死死地盯住崔淼:“崔郎,我、我是不是得疟病了?”
“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着凉发烧而已。”
“发烧?你当我没有淋过雨,发过烧吗?”她的目光像两团火,“你我初次相遇,在贾老丈的院子里,我也曾晕倒过。那时你就骗人,说什么淋雨发烧。这一次,你还是想骗我……”
“静娘!”
她伸手给他:“你给我诊过脉了吗?”
崔淼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
崔淼一把抓住裴玄静的手:“静娘,就算是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吗,我是郎中啊!有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等外面的雨一停,咱们就设法出去。我有治疟病的祖传秘方,绝对能药到病除的。”
裴玄静似乎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没了力气,只软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颤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崔淼纵有一身医术,现在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紧她,虽然明知无法缓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安慰。崔淼这么想着,把裴玄静更紧地搂在怀中。隔着衣服,他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双颊和额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她就被寒热折磨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翻出紫痂。崔淼无比心痛地看到,怀中的这个女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山雨轰然作响,暂时遮盖了她牙齿相扣的声音。
最难受的那一阵过去了,裴玄静缓缓睁开眼睛:“崔郎……”
崔淼对她笑了笑,说:“静娘,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医术是怎么学成的吧?”
“你的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他略带埋怨地说:“因为你总忙着解谜,忙着为他人担忧。你又何尝在意过我。”
“现在就说吧。”她虽满面病容,那双明眸却越发晶莹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绝境,裴玄静不会放下所有矜持,任凭他这么揽拥入怀。而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胆量和坦然。
是啊,现在不说,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他这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似是而非。其实,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苍才让他遇见她吧。
崔淼开始说了:“我从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间的庸医抚养长大的。养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养父的医术平庸,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坏,但也绝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虽将我养大,却尽不了教育之责。我只能自己设法学书习字。还算我幸运,养父曾经救活过一位重病将死的先生,我跟着他倒是学得不少,总算没有承袭养父那一身鄙俗之气。”
“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崔淼叹息,“他无意显露身份,死时孑然一人,家徒四壁,还是我为他落葬的。”
顿了顿,他又说下去:“同一年,养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养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验方书,他靠这书才混了许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说漏了嘴,承认此书是从我母亲那里获得的。”
“你母亲?”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据养父说,当时他游方到洛阳附近,在一个破烂客栈中暂宿。那是一个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栈中来了一个女子,就快要生产了。”
“生产?”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怀六甲却要独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栈中产子。天寒地冻的半夜,哪里去找稳婆,只有养父略通医术,硬着头皮替她接生。结果,那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后,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包袱中的一卷书交给养父,说这卷药书是她家的祖传秘方,神奇不亚于孙思邈的《千金方》,养父得此书在手,必将成为一代名医圣手,她愿将此书相赠。唯一的条件是,养父须将男婴抚养长大,今后再将此书传给他。”说到这里,崔淼的声音低落下来,“交代完这些,女子便气绝身亡了。”
良久,裴玄静才轻声说:“她可曾说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没有。养父说,他问过女子是否还有家人,他愿负责把男婴送给她的亲人抚养。但女子拒绝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
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是他的骄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终于将母亲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养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他本来只有些三脚猫的医术,游方行医,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书之后,他细读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个方子,便拿来试用。结果发现女子所言非虚。这些方子所治的虽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绝对能药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见效又快,抓药花费又少,病家治了病还省了钱,自然对养父感激不已。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去,日子好过了许多,那段时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崔淼叹了口气,又换上了惯常的嘲讽口吻,“养父的名声起来以后,人们渐渐请他诊治一些较重的症候。养父照例按书中的方子给人治病,却不成了。书里的方子不仅没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当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养父治死了他们,但养父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够去分辨方子到底哪里出了错,结果便是一错再错。几年后,终于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败坏光了。养父受了打击,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来,目光闪耀地望着裴玄静。是啊,有谁会相信他出身卑贱呢?仅仅这张面孔和这双眼睛,就当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时,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这段故事背后的伤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说:“后来我自己认了字,也学会了医术。过了不少年,我才参透那卷方书的奥秘。养父错怪了我的母亲,药方本身是没问题的。但又不尽然是养父的错,因为要完全读懂那卷方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母亲并没有交代。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猜测,母亲究竟是来不及说,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养父。”他望着裴玄静,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她相信,除了她的儿子,没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祖传的药书只留给了我。”
崔淼的话音时远时近,越来越模糊了。裴玄静觉得自己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也听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倾诉对崔淼有多么重要。
“那卷药书还在吗?”她竭力说。
“烧了。养父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药书烧了。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一场,这本书成就了我,却毁了他。我觉得,应该让书陪他一起去。不过书里的方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裴玄静一凛,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崔淼。所以说,他早在养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药书的奥秘,却一直隐而不宣,眼睁睁地看着养父自暴自弃,在无望中耗尽人生。谁都没有权利谴责崔淼,细纠因果,他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依旧是冷血的。
无奈。裴玄静又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人生在世,谁都有无奈,所以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因为要普渡众生,而众生的宿孽太深,菩萨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问:“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死后想葬到邙山上。”
“记得……”
“那是因为我母亲死后,养父就把她随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后来我专门去过一趟洛阳,按照养父说的位置去找,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终,我都不能为母亲收拾遗骨。”崔淼的眼圈红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后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许就能和母亲的亡灵相会。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如今,只怕也难了。”
裴玄静很想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新一波恶寒扑来,霸占了她的整个身心。
“崔郎……”她紧闭双目,从唇间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我在这儿。”
“你……松开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怕的。”
她又嘟哝了些什么,但是无法听清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崔淼说,“我虽跟着养父姓崔,我的名字却是母亲给的。那时,养父问母亲孩子的姓氏,她只说出了一个‘水’字。后来养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关的姓是什么,便干脆给我起了三个‘水’的名字。于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
这话似乎令她松弛了一些,然而崔淼所受的煎熬,并不亚于怀中的裴玄静。
以崔淼的经验,完全能够断定裴玄静患上的是疟病中的恶症。据他猜想,裴玄静肯定是在通州时就染上了疟病,源头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元大才子了。裴玄静本身的体魄不差,所以直到上青城山后才发病。但因她连日奔波劳顿,思虑过甚,再在幽人谷淋雨落河,内外夹击,终成恶症。
疟病不一定会致死,但恶症就相当凶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困于岩洞之中,别说药物,连吃的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替裴玄静治疗。她只能硬挺,可是崔淼知道,不用药的话,在恶疟前面没有人能挺得过三天。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岩洞,替裴玄静找到救命的药材。但是裴玄静昏迷时,崔淼已经把整个岩洞都转了一遍。前后不过数丈的溶洞,完全封闭。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们坠入的那个顶洞。而顶洞高至少超过三丈,下面就是深潭,旁边是湿滑平坦的岩壁,徒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整个洞中,也没有任何树桩、石块之类可以借力登高的东西。
除非有人来救他们出去。否则,他们就只能在这个岩洞中等死了。
事到如今,崔淼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裴玄静知道真相。假如三天是她的极限,那么他要让她抱着生的希望度过这三天。
所以,谎言还是有价值的。崔淼想起他们刚才的讨论,世上的谎言千条万条,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纠结,因为最终你我都将与真相不期而遇,就像遇见死亡。
对于任何人来说,死亡都是唯一不变的真相。
他轻声问:“静娘,你相信长生不死吗?”
裴玄静悠悠睁开眼睛:“长吉……”
“长吉?”
她气若游丝地说:“……苦昼短。”
崔淼会过意来,目光炯炯地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住了口,“哎呀,静娘不许我念长吉的诗。”
裴玄静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接着念下去:“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声念:“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长吉早夭,活着时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汉武更透彻,更坦荡,更真实。所以,他才能用那么优美的诗句道出,长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追求长生不死者才是世间最怯懦、愚蠢的人。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真相,寻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静问:“崔郎,我要死了,对吗?”
“你瞎说什么!我说过了,等出去就为你找药医治,你怎么还在胡思乱想?”
“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说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岩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过了,从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这个岩洞是完全封闭的。”
“你都没有走过看过,怎么就能肯定?”
“我是没有看过,可是崔郎,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雨听起来已经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气,早该一跃而起去探寻出路了。可是你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与我谈起往事。我想,这些往事绝不是你会轻易提及的,除非你觉得到了生死关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握紧他的手,裴玄静拼命扼制着席卷全身的寒战,“不要放弃,崔郎,不要放弃……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湿润了,他不敢告诉裴玄静,在她昏迷时自己已经发疯似的转遍了整个岩洞,更在岩壁上捶破了拳头。雨听起来的确小了些,但要等到来人搭救,恐怕还得好几天,从对岸过来的索桥已断。此岸山势更为陡峭,经暴雨冲刷后处处险要,什么样的人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冒险而来呢?
还是那句话,他或许可以等,但裴玄静不可能等得及了。
如果她死了,他也没有必要活下去。
“崔郎……”她在寒战的间隙竭力吐出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图……还在吗?”
“在。”崔淼把地图举在她的眼前,湿漉漉的,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了。
裴玄静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图上的神女洞:“我一直在想……图……里的五个位置,对应的正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
“青城山是一座道教之山,所有的宫观、洞窟的位置都有讲究……你发现了吗?神女洞位于正北方,也……就是五行中的‘水’,八卦里的……‘坎’位。‘坎’卦上下皆为水,我们渡过的幽人谷,应该是……下面的水。那么上面的水在哪里呢?”裴玄静不停地喘息着,抓住崔淼的手指都泛白了,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说,“从……图上来看,神女洞就在幽人谷旁边,所以这个区域还有上面的……一条水。”她指着深潭道,“它的水不是雨水积成,而是从活水而来……崔郎,那里应该有出口,就在深潭的下面。”
裴玄静昏迷过去了。崔淼将她放平在山石上,自己来到深潭前。也许她的话只是病重的呓语,但是他愿意试一试,不放弃。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崔淼涉入深潭。
7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见她眉目如画、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绚丽,随风飞扬,衬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仿佛随时就要翩翩起舞。
这尊雕像太传神了,不论五官表情还是肌肤动作,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制作它的人不仅拥有超凡的技艺,一定还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静看呆了,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遮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你总算醒了。”崔淼满脸憔悴,语气中还带着点儿埋怨,但那双眼睛中满满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无力开口,只能还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过裴玄静的手腕,凝神诊脉,片刻之后,他更大声地欢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静娘,你的病已无碍了!”
有人在他身后说:“看崔郎的样子,是不是想喝酒庆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头道,“炼师可有酒否?”
一个陌生女子应声来到榻前,微笑着说:“裴炼师与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况且,你看贫道的这座洞中,何来的酒?”
她的容貌秀丽,声音尤其悦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瞩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纸。
裴玄静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来:“您是……”
对方淡笑不语,但裴玄静已经能断定她的身份了。
“我们终于找到您了,薛炼师。”裴玄静喃喃地说。
薛涛和她想象中几乎没有区别,将近五十的年纪,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通身白袍,乌发在头顶盘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丽、高贵、纤尘不染,令裴玄静不自觉地想起聂隐娘来。她们二人的年龄应该差不太多,同样超凡脱俗,只不过为了达到这一境界,聂隐娘靠的是杀,而薛涛凭借的却是情。似乎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在她们的身上殊途同归了。
想到自己那时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从“麻衣胜雪一支梅”的诗句得到启发,竟然洗尽铅华试图模仿薛涛的样子,裴玄静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胜唏嘘。
薛涛,是裴玄静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当真的面对她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见二女无言,崔淼兴冲冲提起话头:“静娘,你知道吗,咱们掉入的那个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们现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来,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绵延长达数里的山间溶洞,其中曲折绵延,山泉流淌,更有数座深潭汇聚其中。洞中钟乳林立,冬暖夏凉,又藏于后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发现。从青城山的前山要来神女洞,唯一的途经便是渡过幽人谷中的山涧。而后山陡峭深僻,几乎没人能直接登上后山入洞。
裴玄静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条路了吗?”
“对,一旦像咱们来时那样雨水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涨,淹没山涧,那就没有人能来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为一座天然溶洞,实际有多个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静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来为了掩盖入口,也为了以免野兽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为遮,却不想被这场疾雨冲垮,才有了裴玄静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们掉下的深潭,本来只有一泓浅浅的泉水,却在潭壁上有一条天然形成的暗沟,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于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积,漫过了暗沟,使他们最初没能发现这条通道。然而祸福相依,这一潭的积水也使二人下落时没有直接掉到石头上,否则摔伤不可避免。
薛涛说:“听崔郎讲,正是裴炼师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静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对了吧?”
“当然不是。”薛涛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无误。我只是没有想到,真的有人靠这一点进入了神女洞。”
裴玄静心中一动:“薛炼师,您是在此隐修吗?”
薛涛笑了:“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在此避祸,对吗?”她微微点一点头,叹道,“我观测天候,算出了将有这一场暴雨,便预先躲入洞中。如今索桥已断,在暴涨的山涧退去之前,将无人能从前山过来。后山本就极难攀登,时令近冬,连采药人都不会涉险上山的。所以,据我估算,至少能够在此洞中躲到明年开春。”说到这里,她又微笑起来,“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作准备,生活所需洞中一应俱全。谁能想到,才刚安顿好,你们就闯来了。”
崔淼说:“多亏找到了薛炼师,否则我们就困死在那个深坑里了。正巧薛炼师在洞中还备有各种草药,其中就有治疗疟病的特效药材——常山,故而能及时给静娘用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玄静忙在榻上行礼:“多谢薛炼师的救命之恩。”
薛涛淡淡地说:“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算是我与二位的缘分吧。”
裴玄静又问:“薛炼师是在躲避什么人吗?”
薛涛平静地回答:“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裴玄静看出来了,薛涛虽没有明显的敌意,还肯出手相救,但毕竟与他们二人素昧平生,戒心还是有的,便说:“其实,是元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青城山寻访薛炼师的。”
为了获得薛涛的信任,少不得还得把风流大才子的名头抬出来。
“元微之?”薛涛的脸上波澜不惊,“他倒还记得我。”
“微之先生被贬通州,如今的景况并不太好,还染上了疟病。不过,他仍然十分挂念薛炼师。”
裴玄静遂将通州之行的经过讲了一遍,对有关刺史夫人姜离的内容仅仅一带而过。但她还是发现薛涛的神色中有了微妙的起伏。
裴玄静不禁想起元稹那首著名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听说就是专门赠给薛涛的。诗写得动人肺腑,事实却是元大才子在经过花丛的时候,仍习惯性地频频回顾。所以说,诗终究只是诗,当不得真。
那么,《长恨歌》里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听完裴玄静的叙述,薛涛恢复了世外仙姝的淡然。她并不打听元稹的情况,却道:“知道我在青城山中修炼的人不少,但你们是如何找来神女洞的?”
裴玄静与崔淼互相看了一眼,还是裴玄静发问:“薛炼师,你是否认识一位长安女傅氏?”
薛涛沉默。
裴玄静又说:“我们在真武宫借宿时,遇到了两个盗墓的阉人。”
“盗墓的阉人?”
“对,正是他们身上的地图,将我们指来了神女洞。”裴玄静说,“不过请薛炼师放心,那两个阉人一死一逃,不会再追来了。”顿了顿,又试探着问,“这位傅氏女,与宫中有关吗?”
“她的名字叫傅练慈。”薛涛长叹一声,“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去年年末。当时我收到她从江州寄来的书信,信中说自己的行踪可能败露了。她担心连累我,不会再返回成都,将自己设法摆脱追踪。如果万一无法逃脱,她已决心一死了之。她只提醒我要好好保护自己。”
“原来是这样……”裴玄静思忖道,“如此说来她应该没有被抓到,否则那两个阉人就不会到真武宫来掘墓核实了。”
“但愿如此吧。早在元和元年的岁末,我就把傅练慈的死讯散布了出去,并称将她葬在了真武宫。但实际上,直到去年收到她的信后,我才为她在真武宫匆匆立了一处生冢。一来是想蒙蔽追踪者,二来也算是为她祈福吧。”
崔淼说:“那座墓已经被两个阉人掘开了,所以我们才看到墓中并无遗骨。”
薛涛默默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傅练慈原来是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