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介也递上了名片,晴美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

「木雕…你果然成为木雕专家了。」

「师父说,我现在只能独当半面。」浩介抓着头。

体育馆外有一张长椅,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晴美说,她也是得知火灾的消息后赶来的,她主动向院长提出要提供援助。

「因为从小在这里受到很多照顾,我希望可以藉由这个机会回报。」

「是吗?妳真了不起。」

「你也一样啊。」

「不,是我师父叫我来的,」浩介低头看着她的名片,「妳自己开公司吗?是甚么公司?」

「一家小公司,针对年轻人企划一些活动,以及企划广告。」

「是喔。」浩介应了一声,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公司。

「妳这么年轻就自己开公司,真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只是运气比较好。」

「我觉得不可能只有运气,能够有勇气自己开公司,就很厉害了。毕竟被人雇用,领别人薪水的生活比较轻松。」

晴美偏着头说:

「应该和个性有关吧,我不喜欢听人使唤,我在外面打工时,也常常做不久。所以,离开孤儿院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那时候,有一个人向我提供了宝贵的意见,所以我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喔?有一个人?」

「我跟你说,」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是一家杂货店。」

「杂货店?」浩介皱起眉头。

「我朋友家附近的杂货店,那家杂货店很有名,专门帮人消烦解忧,听说周刊也曾经介绍过。当初去谘商时,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得到了很好的建议。因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浩介说不出话,她说的绝对就是浪矢杂货店。除了那家店以外,不可能还有第二家杂货店做这种事。

「你不相信这种事吗?」她问。

「不,不是。喔,原来有这种杂货店。」他故作平静。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无论如何,既然妳的公司经营顺利,那就很好啊。」

「托你的福,不瞒你说,目前我副业赚得比较多。」

「副业?」

「我在做投资,股票啦,不动产之类的,还有高尔夫的会员证。」

「喔。」浩介点着头,最近常听到这类话题。不动产价格飙涨,景气持续攀升,所以,木雕的生意也很不错。

「藤川,你对股票之类的有兴趣吗?」

浩介苦笑着摇头,「完全没有。」

「是吗?那就算了。」

「怎么了?」

晴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

「如果你做投资买了股票和不动产,在一九九○年之前都要脱手。因为日本经济会在之后走下坡。」

浩介不解地注视着她的脸,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有自信了。

「对不起。」晴美尴尬地笑了笑。

「我在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因为久别重逢,我太高兴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面。」

「嗯,」浩介也站了起来,「妳也多保重。」

和晴美道别后,浩介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准备驱车离开,但立刻踩了煞车。

浪矢杂货店。

他突然很在意那家店。浩介并没有听从浪矢爷爷的建议,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也有人像晴美一样,至今仍然对浪矢杂货店心存感激。

那家店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浩介再度踩下油门,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驶向和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因为他想看看浪矢杂货店。那家店八成已经倒闭了,只要确认这件事,就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他十八年没有回到从小生长的城镇。他手握方向盘,不断唤醒往日的记忆。虽然他不认为有人看到他的脸,就会认出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当然更不敢靠近以前住的地方。

整个城镇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也许是受到景气的影响,附近多了很多房子,路也整修过了。

浪矢杂货店依然故我地伫立在原来的地方。房子变得很旧,广告牌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但房子仍然好好地坐落在那里。只要打开锈迹斑斑的铁卷门,店内应该有不少商品。

浩介走下车,走向杂货店,怀念和悲伤不断涌上心头。多年前的夜晚,为了是不是该和父母一起跑路而烦恼,把信投进投递口的情景历历在目。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走进了防火巷,绕到屋后。那个牛奶箱仍然还在。他打开盖子,里面是空的。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点。

就在这时,旁边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

对方也吓了一跳,可能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啊,对不起。」浩介慌忙关起牛奶箱的盖子,「我不是甚么可疑的人,只是、那个…」他一时想不到适当的借口。

男人一脸讶异地看看浩介,又看着牛奶箱,然后问:「你该不会曾经来谘商过?」

「呃!」浩介看着对方。

「不是吗?不是以前曾经写信向我父亲谘商的人吗?」

浩介吓了一跳,茫然地微张着嘴,对他点点头。

「没错,但是很久以前…」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果然没猜错,因为其它人不可能会去碰这个牛奶箱。」

「对不起,我好久没回来这一带,突然觉得很怀念…」浩介向他鞠了一躬。

男人在脸前摇了摇手。

「你不必道歉,我是浪矢的儿子,我父亲八年前离开人世了。」

「是吗?那这栋房子…」

「现在没有住人,我偶尔回来看一下而已。」

「不打算拆掉吗?」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有某种原因,所以不能拆,要继续保留在这里。」

「是喔。」

虽然浩介很想知道是甚么原因,但觉得继续追问太失礼了。

「你当初是谘商严肃的问题吧?」男人说,「因为你会看牛奶箱,代表你谘商的内容很严肃,而不是故意让我父亲为难的内容。」

浩介知道他在说甚么。

「没错,对我来说,的确是很严肃的问题。」

男人点点头,看着牛奶箱。

「以前我觉得我父亲做这些事很奇怪,有时间为别人谘商,还不如好好思考做生意的事,但后来发现那是他生命的意义,也受到很多人的感谢,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

「有人来道谢吗?」

「嗯…对,差不多就是这样,有收到几封信。我父亲很担心自己的回答是否对他人有帮助,看了这些信之后,他似乎终于放心了。」

「所以,那些信都写了感谢的内容。」

「对,」男人露出严肃的眼神收起下巴,「有人在信中写道,他当了学校的老师后,灵活运用了小时候我父亲给他的建议。另外,还有不是谘商者本人,而是谘商者的女儿写来的信。当初她的母亲怀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不知道该不该生下来,来找我父亲谘商。」

「原来如此,看来有各种不同的烦恼。」

「是啊,看了这些感谢信,我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我父亲竟然持续为大家谘商了这么久,其中有该不该跟着父母跑路之类严重的烦恼,也有爱上了学校的老师这种包含了微妙问题的烦恼──」

「等一下,」浩介伸出右手,「有人来谘商该不该跟着父母跑路吗?」

「是啊。」男人眨着眼睛,似乎在问,这有甚么问题吗?

「那个人也写了感谢信吗?」

「对。」男人点着头。

「我父亲建议他,应该跟着父母一起走,那个人在信中说,他照做了,也得到了良好的结果,和父母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浩介皱起眉头,「请问是甚么时候收到感谢信?」

男人露出一丝迟疑后回答说:「我父亲过世前不久,但这也牵涉到很多因素,所以感谢信并不是在那个时候写的。」

「甚么意思?」

「其实──」男人说到一半又闭了嘴,然后嘟囔说:「真伤脑筋啊,我太多话了。总之,你不要放在心上,没甚么特别的意义。」

男人的样子不太对劲,他匆匆地锁上后门。

「那我就先走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参观,其实也没甚么东西可以参观的。」

男人怕冷地缩着身体,走进防火巷。浩介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再度将视线移向牛奶箱。

有那么一剎那,他觉得牛奶箱似乎扭曲了。

 

10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店内正在播放〈Yesterday〉。浩介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纸,他绞尽脑汁完成的内容如下。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

我也一度决心这么做,事实上,我也跟着父母一起离开了家。

但是,在中途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我无法再相信父母,尤其是无法再相信父亲,无法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们,因为我和父母之间的心灵维系已经断了。

到了某个地点后,我从他们身边逃走了。虽然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觉得不能继续和他们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之后的情况,但以我个人的情况来说,我可以断言,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虽然经过了一番曲折,但我得到了幸福。如今,我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金钱方面都很安定。

也就是说,我没有遵从您的建议是对的。

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写这封信的目的绝对不是找麻烦,因为我在网络上看到的公告,是希望可以坦诚回报浪矢杂货店的建议对自己的人生有甚么影响,所以,我认为也应该让您知道,也有人当初并没有听从您的建议。

我认为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

我猜想可能是浪矢先生的家属收到这封信,如果让各位感到不舒服,我深表歉意,请你们把这封信销毁吧。

保罗?伦农

 

吧台上放着装了纯酒的酒杯,浩介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年底的事,就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当年告诉他的话。听说有人谘商了和他完全相同的烦恼,但那个谘商者听从了浪矢爷爷的指示,跟着父母一起跑路,最后得到了幸福。

原来当年那个城镇还有另一个小孩和自己有相同的烦恼,真是太巧了。

那个小孩子和他的父母到底如何把握了幸福?浩介回想自己家庭的状况,不认为可以轻易找到解决的方法。正因为无计可施,浩介的父母才选择了跑路这种方法。

「你的信写好了吗?」妈妈桑问。

「是啊,算是完成了。」

「真难得,现在还用手写的方式写信。」

「也对,但因为是临时想到要写信。」

今天白天,他用计算机查数据时,在某个人的部落格中,刚好看到那则讯息。可以说,他的双眼立刻对「浪矢杂货店」这几个字有了反应。那则讯息的内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杂货店的各位: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点零分到黎明之间,浪矢杂货店的谘商窗口复活。在此拜托曾经到杂货店谘商,并得到回信的朋友,请问当时的回答对你的人生有甚么意义?有没有帮助?还是完全没有帮助?很希望能够了解各位坦率的意见,请各位像当年一样,把信投进店铺铁卷门的投递口。拜托各位了。

 

他吓了一跳,起初不敢相信,以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是,这种恶作剧有甚么意义?

他立刻查到了这个消息的出处。有一个网站就叫「浪矢杂货店只限一晚的复活」,网站的版主自称是「浪矢杂货店老板的后代」,九月十三日是浪矢杂货店老板去世三十三周年,所以要用这个方式悼念他。

今天一整天,这件事都在他的脑海盘旋,他甚至无心工作。

他像往常一样在大众食堂吃完晚餐后回家,但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件事。最后,他没有换衣服,就再度出了门。他一个人住,所以没必要向任何人报备自己要去哪里。

犹豫很久之后,他搭上了电车,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浩介又看了一遍刚才写完的信,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可以走向终点了。

店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Paperback Writer〉。那是浩介以前很喜欢的曲子。他不经意地看向CD播放机,发现旁边放了一台唱机。

「妳也会放黑胶唱片吗?」他问妈妈桑。

「偶尔会应老主顾的要求播放。」

「是这样…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不用播放没关系。」

「好啊。」妈妈桑说完,走进吧台内。

她很快走了回来,手上拿了几张黑胶唱片。

「虽然还有其它的,但我放在家里。」说完,她把唱片放在吧台上。

浩介拿起其中的一张,是《Abbey Road》,比《Let it be》更早推出,却是披头四实质上最后一张唱片,四个人走在斑马线上的唱片封套十分有名,几乎变成了传说。不知道为甚么,保罗?麦卡尼光着脚,所以当时有传闻说「保罗那时候已经死了」。

「好怀念喔。」他忍不住嘟囔道,伸手拿起第二张唱片,是《Magical mystery tour》(奇幻之旅),是同名电影的原声带,听说那部电影的内容让人捉摸不透。

第三张是《Sgt. Pepper's Lonely Club Band》(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那在摇滚音乐界中位居金字塔地位。

浩介的视线停留在唱片上的某一点。唱片封套的右侧有一个金发美女,以前他以为是玛丽莲?梦露,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是名叫黛安娜?多丝(Diana Dors)的女演员。在金发美女的旁边,印刷剥落的地方,有用麦克笔修补的痕迹。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沸腾,心跳加速。

「这…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忍不住吞着口水,看着妈妈桑,「这是妳的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现在由我保管,原本是我哥哥的。」

「妳哥哥的?为甚么会在妳这里?」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哥哥两年前去世了。我喜欢披头四,也是受他的影响。我哥哥从小就是披头四的忠实歌迷,长大之后,一直说想要开一家专门放披头四音乐的酒吧。三十多岁时,他辞去工作,开了这家酒吧。」

「…原来是这样,妳哥哥是因为生病吗?」

「对,肺部得了癌症。」她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浩介看着妈妈桑刚才给自己的名片,她叫原口惠理子。

「妳哥哥也姓原口吗?」

「不,我哥哥姓前田,原口是我夫家的名字,我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单身,但为了省事,所以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

「前田…」

浩介相信自己绝对没有搞错,当年他就是把唱片卖给姓「前田」的同学。也就是说,浩介目前拿的唱片曾经属于他自己。

他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又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回想起来,这个小城镇上,想开披头四酒吧的人屈指可数,在看到「Fab 4」的店名时,就应该想到可能是熟人开的。

「我哥哥的名字怎么了?」妈妈桑问。

「不,没事,」浩介摇摇头,「所以,这些唱片是妳哥哥留下的遗物。」

「是啊,但也是原来主人留下的遗物。」

「啊?」浩介忍不住问:「原来的主人…?」

「大部份唱片都是哥哥中学同学卖给他的,总共有好几十张,那个同学可能比我哥哥更疯狂的披头四歌迷,但突然说要卖给我哥哥。我哥哥很高兴,但又觉得很奇怪──」说到这里,妈妈桑用手掩着嘴,「对不起,这种事很无趣吧?」

「不,我想听,」浩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说来听听吧,那个同学发生了甚么事吗?」

「对,」她点点头,「那个同学暑假结束后,就没有再来学校。他和他的爸妈一起跑路了。我哥哥说,他家欠了很多钱,但最后似乎没有逃成功,结局很惨…」

「怎么样的结局?」

妈妈桑垂下双眼,露出沉痛的表情后,缓缓抬起头。

「在跑路的两天后,一家人自杀了,好像是集体自杀。」

「集体自杀?死了吗?谁和谁死了?」

「一家三口,他爸爸杀了他妈妈和他之后,自己也…」

怎么可能?他差一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终于忍住。

「怎么杀的?怎么杀…他的太太和儿子的?」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先让他们吃安眠药睡着,然后把他们从船上推下海。」

「船上?」

「听说在半夜偷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上,但他爸爸没死,就回到陆地上吊了。」

「那两个人的尸体呢?有没有找到他太太和儿子的尸体?」

「不知道,」妈妈桑偏着头,「我没问那么多,但他爸爸留下了遗书,所以才知道另外两个人也死了。」

「是喔…」

浩介喝干了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他思绪一片混乱,如果不靠酒精的力量麻痹神经,根本无法保持平静。

即使找到了尸体,应该也只找到纪美子的,但只要遗书上写他杀了妻子和儿子,即使没有发现另一具尸体,警方也不太可能怀疑遗书的内容。

问题在于贞幸为甚么要这么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在富士川休息区躲进了运输公司的卡车载货台逃走了。

贞幸和纪美子发现儿子失踪后,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办。要忘记儿子,按原本的计划继续跑路?还是去找儿子?浩介猜想应该是前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方法可以找到儿子。

但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这两种方法,他们决定一起自杀。

妈妈桑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浩介拿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冰块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也许贞幸他们之前就曾经考虑过全家一起自杀这个选项,当然是做为最后的手段,但是,浩介采取的行动让他决心付诸行动。

不,不光是贞幸,他应该和纪美子商量后决定这么做。

为甚么要偷船,把纪美子的尸体沉入大海?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们用这种方式伪装成同时杀了儿子。在茫茫大海中,即使找不到尸体,警方也不会起疑。

当他们决定自杀时,首先想到了浩介。当他们死了之后,儿子会怎么样?

也许他们无法想象浩介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可能想到了会舍弃和久浩介这个名字和经历,既然这样,身为父母的自己,就不能妨碍他。

所以,他们从这个世界带走了和久浩介这个人。

警视厅少年课的刑警、儿童福利所的职员,以及其它很多大人都想查明浩介的身分,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到,因为和久浩介这个中学生的所有资料早就被删除了。

浩介想起跑路之前,母亲纪美子走进他房间时说的话。

不光是妈妈,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让你幸福,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奉献生命也不足惜。

原来那番话并不是说谎。这代表因为父母的成全,才有今天的自己。

浩介摇着头,喝着威士忌。不可能。因为有这种父母,自己才吃了原本不需要体会的苦,甚至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今天的生活,全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然而,后悔和自责也涌上他的心头。

因为自己逃走,导致父母没有其它的选择,是自己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在逃走之前,为甚么没有再次向父母提议,不要跑路,一起回家,一家人重新开始?

「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妈妈桑露出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很痛苦…」

「不,」他摇摇头,「没事,谢谢妳。」

他低头看着手边的信纸,重新看了自己写的文章后,内心感到很不舒服。

他觉得这封充满自我满足的信没有任何价值,甚至缺乏向自己提供谘商者的敬意。甚么「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如果没有自己轻视的父母付出生命的代价,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有甚么结果。

他翻过信纸,撕得粉碎。妈妈桑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可以多坐一会儿吗?」浩介问。

「好啊,没问题。」妈妈桑对他露出微笑。

他拿起水性笔,再度看着信纸。

也许浪矢爷爷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回到正轨──他回想起回信中的这一段。因为自己逃走,所以那艘船失去了方向。

这封信该怎么写?该写出事实真相,说自己没有理会浪矢爷爷的建议,逃离了父母身边,导致他们自杀了吗?

不能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不知道当年和久一家人自杀的消息在这个城镇讨论了多久,但会不会传入浪矢爷爷的耳中?会不会想到可能就是谘商者「保罗?伦农」一家人?也许会后悔建议「保罗?伦农」跟他父母一起走。

今晚的活动是为了悼念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在天堂的爷爷安心。虽然公告希望谘商者实话实说,但并不一定要写实情,只要告诉浪矢爷爷,他当年的建议很正确就好。

浩介想了一下之后,写了以下这封信。前半部份和第一封信几乎相同。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您没有把我的信贴在墙上,据说那是第一次有人找您谘商严肃的问题。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同时,还激励我,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轨上。

我听从了您的建议,决定跟父母一起走。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恕我省略详细的情况,我们一家人最后摆脱了苦难。我的父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相信他们度过了幸福的人生,我的生活也很美满。

这一切都是拜浪矢爷爷所赐,我忍不住提笔表达内心的感谢。

这封信会由浪矢爷爷的家属来念吗?希望可以在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之际,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保罗?伦农

 

浩介看了几遍之后,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内容和浪矢爷爷儿子说的另一个跑路少年的感谢信太相似了,当然,他相信纯属巧合。

他折好信纸,放进了信封。一看手表,发现即将十二点了。

「我想拜托妳一件事,」浩介站了起来,「我要把这封信送去某个地方。我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可以再让我喝一杯吗?」

妈妈桑露出不解的表情轮流看着信和浩介的脸,嫣然一笑说:「好,没问题。」

「谢谢。」浩介说完,从皮夹里拿出一万圆,放在吧台上。他不想被人怀疑喝霸王酒。

走出酒吧,他走在夜晚的街头。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酒馆都打烊了。

浪矢杂货店出现在前方。浩介停下脚步,因为杂货店前有人影。

他讶异地缓缓靠近,发现是一个身穿套装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附近停了一辆奔驰。他向车内张望,发现副驾驶座上放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位女歌手的CD。有好几张相同的CD,可能是和那个女歌手有关的人。

那个女人把甚么东西塞进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后,转身离开。她发现了浩介,立刻惊讶地愣在那里,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浩介出示了手上的信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铁卷门的投递口。那个女人似乎了解了状况,表情立刻放松了,默默地向他欠身后,坐上了停在旁边的奔驰车。

今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这里?浩介忍不住想道。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浪矢杂货店的存在,对他们的人生有着重要的意义。

奔驰车离开后,浩介把信投进了邮件投递口,门内传来啪答的落地声音。这是暌违了四十二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