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仪式结束后,找个空当问问她吧,茂秋想。
仪式按照神前婚礼的步骤进行。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统,诸如教堂婚礼之类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在众多亲属的注视下,茂秋依照先前“神女”的教导,与新娘弥生共同宣读誓词,喝了交杯酒。
茂秋开始认真考虑寻找结婚对象,是在迎来二十七岁生日之后。不,准确说来,是在要子主动提出这件事之后。若不是要子开口,茂秋连想都没想过,他觉得还是不想为妙。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大学附属的天体观测研究所当助手。和过去一样,星星是他唯一的恋人。
“要成为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必须具备与之相当的条件。首先要门当户对,这不言而喻。此外还要教养良好、精通家务,茶道、花道也要擅长。要有女人味,举止娴雅端庄,总是退后一步跟在你身后,对你恭恭敬敬。身体要健康,但只是健康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能生育优秀的子嗣。”
谈到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对象时,要子列出上述条件。茂秋端坐在她对面,神情肃穆地将她的意见记到记事本上。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子略略放低了声音。
“什么?”茂秋问。
“那就是......”她轻吐口气,接着说道,“必须是处女,你听好,别的条件都罢了,这一条绝对没有商量余地。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绝不能是污秽之身。”
茂秋用力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上“处女”二字,并在下方重重画上两条线。
依照这些条件,要子着手物色茂秋的新娘。理所当然地,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其间她的观感大抵如下。
“二十七岁?年纪大了一点。最好是二十岁上下,至多不超过二十三岁。”要子对介绍亲事的人这样说。
“可是夫人,近来结婚年龄越来越晚,二十七岁也算年轻的了,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茂秋的妻子必须再年轻一些。二十七岁还单身一人,肯定有什么问题。况且到了这个岁数,很难想象她对男人还毫无了解。不好意思,这位就算了吧。”
即便年龄符合要求,又有如下障碍。
“哦,她在上班啊。在都内的贸易公司?这样的人不行,做茂秋的妻子不太合适......”
“可是这位小姐条件很好哦,从小就学习茶道和花道。”
“但她在公司上班,对吧?这样的女子肯定欠缺为家庭奉献的态度,不是吗?而且性格也势必有些油滑,不适合做茂秋的妻子。”
其他诸如“曾经独自生活的女子,谁知道那时候做了些什么”,“学历太高容易认死理”,“拥有太多资格证书的好出风头”,种种充满偏见的关卡多不胜数。因此大部分候选者连照片都没被茂秋看到,就被要子否决了。
但以世界之大,毕竟也有几位候选者突破重重难关,在御茶之小路家惯常光顾的高级日式餐厅与茂秋见了面。其中也有人获得要子首肯,觉得“这位可以做我家的媳妇”。
可到了这种时候,就轮到对方看不上茂秋了。她们向介绍人提出的回绝理由如出一辙,有的说“不喜欢他的恋母情结”,有的说“活脱就是母亲的傀儡”,还有的说“太落后于时代”。这种话介绍人当然不能转告要子,只得编个适当的借口。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要子的熊熊怒火。
山田弥生是总计第三十五位相亲对象。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在家帮忙做家务,没有工作经验,除了向母亲学过茶道、花道外别无可取之处,为人寡言少语,表情单调,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姑娘。就连介绍人心里也觉得,与其说她娴静,倒不如说是木讷。
但要子对她很中意,山田家也回话说很乐意嫁出女儿。
如此,婚事自然进行得顺风顺水。
婚礼结束后,全体人员转往摄影室,在那里拍摄亲属合影。茂秋想站到要子身旁,摄影师却匆忙发出指示。
“好,新郎新娘请坐在那里。好好,就那个位置。旁边是介绍人,介绍人旁边是新郎的母亲。好,就这样。”
因为和要子之间隔了个介绍人,茂秋无法向她提出自己的疑问。不久,照片拍完,众人移步前往大厅。茂秋正想去追要子,却被摄影师叫住,说要给新郎新娘单独拍照。茂秋无奈,只好留下。
等到拍摄完毕,已经临近婚宴的开始时间。茂秋寻找着要子,但她似乎已进入会场,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听好了,我一递信号,你们就一起入场。”会场工作人员嘱咐道。
“那个......”茂秋说。
“什么事?”或许是因时间紧迫,工作人员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
“没,没什么。”
“那么请并排站好,对。就站那里。”
茂秋和弥生依言并肩站在会场门前。入场音乐响起,大门打开,工作人员向他们发出信号。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徐徐迈步向前。
掌声响彻会场,摄像机闪光不断,人人都满面笑容。
茂秋寻觅着母亲。要子在最里面一席,她坐得笔直,望着一身盛装的儿子。母子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母亲......茂秋在内心默默发问。
母亲,我有事要向你请教,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万一......
万一婚宴进行到中间,我忽然想上厕所,该怎么办?而且还是想大便。
新郎可以中途单独退席吗?
还是说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御茶之小路家蒙羞?
母亲,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便意已经相当强烈了。从今天早上起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一直想去洗手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帮帮我吧,母亲。
婚宴的节奏缓慢得令出席者不耐。致辞的人太多,而且个个都长篇大论,内容又都大同小异。就连本来只是登台献歌的人,也要先来段冗长的开场白。显然婚宴的时间会大大超出预计,但之后的场地似乎没人预约,会场方面也就听之任之。
茂秋的小腹渐渐濒临极限。他已无暇倾听致辞,全部精力都用来缩紧肛门。然而每当有人上台讲话,新郎新娘都要从主桌上起立欢迎。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忍受着地狱般的苦痛。
近来的婚宴上,新郎中途更换礼服已不足为奇,如果有这种安排,茂秋就可以趁机冲进洗手间。可今天的婚宴并没有这一环节。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习惯,新郎一律不换装,自始至终稳坐主桌。
婚宴提供的是法国菜肴。从冷盘、汤开始,鱼、肉类、色拉,最后送上甜品和水果。但茂秋一口都没动,他感觉只要吃上一口,直肠一带死命憋住的大便就会汹涌而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肛门括约肌上。小腹隐隐作痛,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他的鬓角流下黏湿的汗珠,腋下也大汗淋漓。
尽管如此,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时向致辞者颔首致意。在周围的人看来,应该会觉得他正在充分享受这幸福时光吧。在这种境地还能如此自持,自然要归功于他受到的教育。要子早已谆谆教导过他,婚宴上新郎应当采取何种态度。
可中途想大便该怎么办,要子却没有指点。
这份罪实在太难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起母亲。只有把这份痛苦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心里才能好过一点。
母亲!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要是告诉我,我就不用吃这种苦头了呀。你不是万事都会教导我的吗?你不是说只要照你的话去做就不会有错吗?
婚宴进行到什么阶段,现在是谁在致辞,他已全然不知。他的头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下半身仿佛成了团炽热的硬块,夺走了他全部的意识。
就在意识逐渐朦胧之时,他听到司仪这样说:
“现在请新郎新娘向父母敬献花束。”
御茶之小路要子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品味着终于要完成重要使命的充实感。这一重要使命,不用说就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承。她心想,今后只要顺利生下孩子,最好是男孩,自己就算彻底大功告成了。这一点她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已经委托熟悉的医生详细地检查了弥生的身体,确定她不仅是处女,而且具有充分的生育能力。
所以说啊,要子想,今天这种场合,向我献花是理所当然的。我培育了优秀的继承人,还为他娶了妻子,自然应该受到赞美。
会场光线转暗,背景音乐静静地流淌。灯光映照出抱着花束的新娘,稍后茂秋也站到她身侧。
在司仪煽情的旁白声中,两人手捧花束,分别走向各自的父母。这时要子下意识地感到不对劲,茂秋的脸色很不好,走路的姿态也透着别扭,像老人一样弯腰驼背。
“来,新郎新娘,请向养育自己的父母献上花束。”
按照司仪所说,茂秋朝母亲递出花束。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要子接过花束,小声对他说:
“姿势放端正了。”
茂秋闻言,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腰杆。要子没说话,点点头示意可以了。然而下一瞬间,她看到儿子的表情起了奇妙的变化,起初像是痛苦地扭曲,慢慢变成了悲伤,继而变得陶然,变得空虚,最后定格为痴呆。
“怎么回事?茂秋,你怎么了?”她小声地唤着儿子,但她那宝贝儿子就如人偶般僵硬不动。
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是茂秋身旁的新娘弥生。看到新郎和服裤裙下滴落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曳起礼服裙摆落荒而逃。
(完)
女作家(本篇由 百度东野圭吾吧 御姐QUEEN 手打)
就算是作家,也免不了要怀孕,因为是女人嘛。
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替我们出版社写稿时“搞出人命”?都对她说过多少次了,连载期间务必保重身体,可她全当耳边风。
本来怀孕不比生病,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我每次听到这种消息,也少不得舌灿莲花地恭喜一番,这回却大伤脑筋。连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主角终于卷入了事端,好戏正要开场,读者也迫不及待地渴望一睹为快,这时却忽然宣布:
“由于作者妊娠,本作暂停连载。”
这像话吗?
而且这次连载作品的主角是位对婚姻不感兴趣的女强人,描绘的是她在调查公司竞争对手非法进口丅活动的过程中,一步一步落入危险陷阱的故事。再怎么想,都与家庭的氛围格格不入。我本来还巴望作者知道自己检点,她却来了个突然怀孕,岂非形象全毁?
这方面倒也不是没有对策,我可以避开“妊娠”之类的词,只说“由于作者的特殊情况”什么的蒙混过关。
可难题不止于此,怀孕之后,她可能就会终止创作了。
“什么?肚子大了?肚子大了也要接着写啊。手不是还能动吗?文字处理机不是还能敲吗?”
我不至于像总编说的这么粗鄙,想法却不谋而合。但毕竟我们都是大男人。未必摸得透孕妇的心理。
因此今天我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趁致送礼金之便,问清楚她连载的意向。
我在挂有“宫岸”名牌的门柱前停下脚步。按响门铃后,应门的是个男声,我不禁有些错愕。
从玄关走出一个瘦瘦高高、很像竹竿的男人,架着圆圆的金框眼镜,三十六七岁。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但还是堆出笑容,一边说着“来来,请进请进”,一边将我引到屋内。
“打扰了。”
原来这人就是万恶之源啊,我望着竹竿男的侧脸暗想。宫岸家我来过多次,但从没碰到过他。听说他在公司就职,想必今天正好休假。
光顾着和老婆风流快活,一点都不替我着想。
我在心里恨恨骂道。
在客厅等了片刻,宫岸玲子出现了。她穿着格子条纹的鲜艳圆领衫,搭配摇曳生姿的及地长裙,头发像平常那样,编成一根长辫垂到右肩前。她的气色不是很好,但看起来还是很丰满,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
我欠身站起,深鞠一躬。
“衷心恭喜老师。”
“哎呀呀,别这么郑重其事地道喜,怪不好意思的。”宫岸玲子手掩涂着口红的嘴唇,咯咯娇笑。
真要觉得不好意思,当初就别给出版社寄明信片通知怀孕啊!我实在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一点小意思,略表敝社心意。”
说着,我从西装内袋里取出礼金袋,里面装着五万元。本来这应该分娩后才送,之所以现在就急着奉上,乃是总编耍的小小手腕,希望借此取得心理上的优势,说服她继续连载。
“你看你看,还这么客气。”
说罢,宫岸玲子欣然笑纳,连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
这时,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竹竿男端着盛有咖啡的托盘走了进来。
“啊,谢谢。”
看到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我连忙低头道谢。
“老公你看,这是刚收到的。”
宫岸玲子冲他扬了扬装着五万元的现金袋。竹竿男闻言扶了扶眼镜,仿佛要把礼金袋看穿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真是太感谢了。”
“不客气。”
“那么,你们慢慢谈吧。”
他看看礼金袋,又看看我,慢吞吞地转身离去。走出客厅后,他顺手掩上门。
“您先生今天不用去公司?”
我啜了口竹竿男冲的咖啡,开口问道。咖啡味道还可以,仔细想来,以前到访时从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噢,你说公司呀,他已经辞了。”
宫岸玲子轻描淡写地说。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您说的“辞了”莫非是指......辞职?”
“是啊。既然要了孩子,就得有人打理家务。我也考虑过请女佣,最后发现还是由他当家庭主夫最合适。”
看来女作家本人并无辍笔做全职妈妈的打算。考虑到两人收入的差别,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不知您先生之前在哪高就?”
“他是电脑工程师,听说能力很受公司器重,但他一直抱怨工作太辛苦。所以这次辞职改做家庭主夫,他也是很安心的样子。其实你一看就知道了,还是家庭主夫这份职业适合他。”
我不觉点了点头。世界之大,什么样的夫妻都有。
“老师,”我在沙发上重新坐好,挺直腰杆,“连载的小说......”
“噢,那个啊。真是对不起了。”
宫岸玲子深深低头道歉,可看不出丝毫诚意。“连载期间忽然发生这种情况,真是过意不去,日后我一定有所补报。”
“可是,”我润了润嘴唇,“您这次连载的作品很受好评,读者来信也是像雪片般飞来,都说期待早日看到下文。”
其实杂志并不是太畅销,雪片般的读者来信云云,自然也是天方夜谭,只是为达目的,难免顺口撒个小谎。宫岸看起来深信不疑,频频点头应和。
“这么受欢迎的作品,就此中断连载实在太可惜了。这样吧,我们愿意减少每回的原稿页数,可否请您继续连载?总编也说,如果您肯俯允,那真是帮大忙了。”
“做不到。”
我绞尽脑汁想找出办法打破僵局,却被宫岸玲子一口拒绝,不禁心头火起。
“为什么?”
“因为医生交代过了,孕期不能过度劳累,更不能从事会累积压力的工作。我也不算年轻了,这是我第一个宝宝,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当然要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
“那读者怎么办呢?”
“我想读者也会理解的。要是这样勉为其难地糊弄交差,反而是对读者的不尊重。川岛先生,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
尽管心里暗叫不妙,却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说白了,若论晓之以理,我压根就不是她
的对手。
“这件事真的毫无商榷余地吗?我们也很为难。”
我调整作战方向,改为动之以情。不料宫岸玲子倏地变色。
“就算少了我的连载,你们出版社也不会关门大吉吧?要是我写稿写出个万一,你们怎么负责?根本就负不起责任好不好!任何事物都补偿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即使这样,还是坚持要我写稿吗?川岛先生,我怀的宝宝和眼下的工作,你觉得哪一个更重要?”
“呃......”我势必不能坦言“工作更重要”。只得沉吟不语。我觉得肚子都痛起来了。
“说起来,我是觉得老师休息一阵子也无妨啦,只不过,我们公司那位,就是总编他.....”
我吞吞吐吐地刚说到这里,她就直接挑明总编的名字:“你是说尾高总编他会啰嗦?”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错。”
“我明白了”
女作家站起身,拿起客厅一角的无绳电话,噼里啪啦熟练地拨着号码。
“我是宫岸,请帮我找总编......啊,尾高先生,好久不见了。川岛编辑现在正在我这里......”
宫岸玲子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溅得话筒上到处都是。
劈头说了一通后,她静下来听总编答复。我估计她肯定会再次发火,赶紧作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听着听着却笑逐颜开。
“这样啊,我就知道您一定会理解我的。”
这演的是哪一出?我简直看傻了眼。只见宫岸玲子心平气和地挂断电话。
“总编说了,可以休载一段时间,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她得意地挺着胸膛,仿佛在夸耀自己的胜利。
我仓皇答了句“那就行了”,从宫岸家落荒而逃。刚回到出版社,迎面就是一声怒吼:“你这白痴!”
朝我咆哮的是总编。“你以为我派你去是为了什么?连礼金都赔上了!”
“可最后不是您自己拍板定夺的吗?”
“当时那种局面,我还能怎么说?”
毫无形象地争吵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先来想想下个月的天窗怎样补上吧。”
总编的这句话,标志着连载事件以宫岸玲子大获全胜告终。
宫岸玲子在文坛出道,是在三年前。她获得某新人奖的作品卖得很好。之后便逐渐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普遍认为,她受欢迎的秘密在于文笔细腻感性,情节也引人入胜。但在我看来,她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抓住了年轻女性这一读者群,而且她出道时才三十左右,令读者颇有亲切之感。换了乏善可陈的大叔,故事再怎么有趣,恐怕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畅销。
她走上写作之路的动机,据说是因为婚后辞职在家,闲得无聊。现在她已是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作品轻轻松松就能卖出十万本。正因如此,她才会这么有恃无恐,我行我素。要是换了冷门作家如此任性妄为,马上就会被列为拒绝来往户。
之后,宫岸玲子果然如她所说,几乎完全停止了写作。偶有作品发表,也都是短短的散文,而且话题从来不离妊娠和分娩。大概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了。
这年年底,编辑部收到宫岸玲子寄来的明信片,告知已经平安生下一个男孩。明信片上说,因为目前还难以恢复创作,将从下月开始重开连载。不消总编吩咐,我赶紧打电话去祝贺。接电话的是竹竿男,她说太太带着孩子在娘家调养。我向他打听娘家的电话号码,他却一反常态地守口如瓶,终未告诉我。
“真拿她没法子。从下个月起一定要狠狠催稿。”
总编气哼哼地说。
但这份心气没多久就烟消云散。到了下个月,没等我催促,宫岸玲子便主动寄来稿件。我又惊又喜,精神抖擞地致电感谢,此时她已回到家里。
“不用道谢,之前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就算是赔罪了。”
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不知是否因生了孩子,听起来比以前柔和一些。从她身后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声。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过几天我想上门拜望,不知下周方便吗?”
“下周,下周刚好有点事.....”
“那下下周呢?”
“呃......”
电话那端,宫岸玲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好意思,暂时还没空会客。你知道的,我家里有宝宝要照顾。”
我心想,不是已经叫丈夫辞职来照顾小孩了吗?但她既然明确表示不必来,我也不便贸然前往。于是我对她说,那就改日再去拜访,然后挂断电话。
之后每个月快到截稿期限时,女作家的稿件就会准时寄来。在她因怀孕宣布停笔之前,不管我催多少遍,她总是说什么“还没找到灵感”,磨磨蹭蹭地一味拖稿。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想或许是因为她做了母亲,再加上少了老公的收入,虽无太大的影响,她应该也有了相应的责任感。
然而宫岸玲子产后都半年了,我还没有和她直接会过面,平常有事就打电话,稿件也是传真过来。
我向别家出版社的编辑打听,发现情形相似。但提到她交稿变得准时这一点,人人都毫不掩饰喜悦之情。
我前往宫岸家,是在八月一个溽热的傍晚。杂志的连载已在两个月前顺利结束,即将汇整成单行本出版,我此行就是去将校样送给她过目。本来我吩咐打工的女孩寄送过去,可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忘了,刚好我回家时要路过宫岸家,索性就直接送去。
到了宫岸家附近,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这就过去。
“马上就到?这.....有点棘手啊,我正忙着工作。”
女作家明显很狼狈。听到她这样惊慌失措,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只是来送校样,放在玄关我就回去,老师尽管专心写作好了。”
我这样一说,她就很难拒绝了。沉默片刻后,她才略显冷淡地说:“好吧。我会知会外子,到时候就请你把校样交给他。”
到了宫岸家,从玄关出来的果然是她那竹竿丈夫。他看起来比以前愈发清瘦,双眼也发红充血。又要做家务又要带小孩,显然很辛苦。我把校样递给他。
“老师近来可好?感觉相当忙碌啊。”
“是啊,好像在赶什么稿子。承蒙你特意跑一趟,她却没出面接待,实在很抱歉。”
他神色谦恭地频频鞠躬道歉。就在这时,里间传出婴儿的哭声。他道声“失陪”,回身入内,不一会儿又抱着婴儿折返。
“哈哈哈,一刻没人看着都不行。真服了他。”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婴儿仍在哭个不停,那副模样实在不怎么可爱。可能是哭得太用力了,脸蛋涨得通红,活像烫熟了的平家蟹(又名日本关公蟹,一种生活在浅海泥砂质海底的小型蟹类,背甲上的沟纹酷似发怒的人脸。)。
“他这么精神活泼,不是再好不过了嘛。”
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便告辞离去。
出门后,我没有回原路,而是绕到房子背面。我知道宫岸玲子的工作室就在那里。
我伸手攀住院墙,踮脚朝里张望。庭院中花木的对面有一扇很大的窗子,上面挂着白色蕾丝窗帘。
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宫岸玲子穿着粉红色T恤的身影。许久未见,她并无多大变化。她坐在文字处理机前,默默地敲着键盘,不时活动活动脖子,伸手抓抓屁股。
好像没什么异样。
我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窗子斜下方放着一台大的离谱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嗡嗡地运转声。看着这幕景象,我不觉怀念起空调的凉风,离开院墙,踏上了归途。
出版界开始传出流言,说宫岸玲子变得不愿和人打交道。因为产后都已经一年了,谁也没再见到她。各色小道消息满天飞,不是说她生儿子后爆肥,就是说她整容手术失败,但这些都被包括我在内的编辑一致否定。说来叫人吃惊,除我之外,还有不少人也隔着窗子偷瞧过,据说有一位还被附近的主妇逮个正着,险些被当成色狼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