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画过那种画吗……我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也没听姐姐说过。”
“妈妈说,爸爸是在病情加重之后才开始画那幅画的,不过没能完成。”
“是吗。那或许是姐姐处理掉了。”
伯朗点点头,却不以为然。那是丈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在创作的作品。就算没完成,也该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才对啊。
“好了,画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该切换到日本酒时间啦。好不容易有枫小姐带了这么好的酒来。”宪三试图改变气氛。
“啊,对哦。就这样,就这样吧。”顺子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伯朗看看枫。她从刚才开始就拿着另一幅画端详着。“你喜欢这幅?”他问。
她把画转过来给伯朗看,上面是一顶皱巴巴的旧棒球帽。那是巨人队的帽子。尽管不认识这顶帽子,但帽檐上用圆珠笔写着小小的“HAKURO”字样。(注:“伯朗”的罗马音。)
“对于哥哥而言,父亲只有一个吧?”
伯朗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只需要一个父亲就够了。不过妈妈或许需要一个新的丈夫。”
枫轻轻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放下了画框。
顺子把一早准备的佳肴端上了桌,宪三把两人带来的滩地产的清酒拿了出来。喝下雕花玻璃杯中的酒,芳醇的气息便从喉咙一直弥漫到鼻端。冷酒下肚快,得适可而止啊,伯朗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连喝了三杯。
“不过明人君可真够忙的啊,让妻子回国,自己却动都不动一下。”顺子的眼梢染上了红晕。
“刚启动一个新项目,事情太多了。”枫道歉似的垂下眉毛。
“现在最重要的是工作吧。是会有这么一个时期的。最怕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又遇上父母倒下,孩子生病之类的事情。不过,只有跨过这些障碍,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替我告诉明人君,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宪三含糊不清地说,“不过,真遗憾啊。好久没跟明人君喝上一杯了。”
“姨父现在在做什么呢?”
“跟过去一样。虽然不用去学校了,不过数学这门学问啊,就算一个人也能研究。我一直在研究数学呢。”
“诶,是什么研究呢?”
“黎曼猜想(Riemann Hypothesis)……你们大概没听说过吧。”(注:黎曼猜想,由数学家黎曼于1859年提出,是一个关于黎曼ζ 函数 ζ(s)?的零点分布的猜想。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
“Riemann?跟salary man(工薪族)有关系吗?”枫认真地问。
伯朗差点把嘴里含着的酒喷出来。
宪三苦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这可是数学界最大的难题啊。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它解开了,就算转世到下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到。不过,正因如此,才有努力的价值啊。”
“研究就是生活的全部,对吧。那您很少出门吗?”
“是的。我经常被这个人骂呢,说这样会运动不足的,该出去散散步。”宪三看着顺子。
“那就是基本都在家里啦。”
“对啊。”
“听说这个月七号,明人君往这里打过电话。”枫说,“不过当时是电话录音呢。”
“七号?”宪三迷茫地转动身子,张望着墙上的挂历,“七号的几点钟啊?家里有来过电话吗?”
“应该是下午。打的是这里的固定电话。因为他想在我回国之前,先问候你们一声。”
宪三转向顺子。“七号啊……你记得吗?”
“那天我出去了哦。朋友约我一起去和服展示会。”
“哦,是那天啊。那天我可没出去,一直在家里呢。真的是七号打的电话吗?”
“明人君是这么说的,我再跟他确认一下吧。因为有时差,说不定是弄错了。”枫笑眯眯地说。
“叫他再打个电话来啊,我想听听他的声音。”顺子说。
枫精神饱满地答应了一声。
伯朗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模糊糊地成了形。他一边喝酒,一边斜眼瞟着枫。或许是有所察觉吧,枫的茶色瞳仁也朝他看来。
伯朗移开目光,举起筷子。盘子里盛着切得薄薄的乌鱼子和白萝卜。他一筷子夹起两片,送进嘴里。
晚上九点多,伯朗和枫从兼岩家告辞。
“今天真开心。再来哦。”顺子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外。
“多谢款待。”伯朗深施一礼。
“枫小姐也不要客气。还有,矢神家的亲族会上,要加油哦。一定要光明正大的。”
“是,我会努力的。”枫的两手在胸前紧握。
两人钻进叫来的出租车,往车站而去。
“他们人真好啊。听他们讲了这么多,很有参考价值呢。哥哥,谢谢您带我过来。”在车子里,枫低下满头卷发的脑袋,向我道谢。
“你开心就好。”
“开心极啦。饭菜也很好吃。”
“是啊。”
“哥哥在回程的时候好像话少了呢。怎么了?”
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观察力却很敏锐。看来这个女人果然不是傻瓜啊,伯朗想。
“不,没什么。就是喝多了,有点累。”
这是假话。其实他有话想问她,只是碍于司机在场,只能保持沉默。
来到车站,乘上开往都心的电车。车上人不多,不过没有并排的位子。伯朗抱着胳膊假装睡觉,时不时窥视一眼枫。她坐在对面长椅的最边上,和其他大多数乘客一样,一个劲地玩手机。
结果,两人直到下车才有机会交谈。走出检票口后,伯朗对枫说,有事情要问她。
“那是怎么回事?明人给姨妈家打过电话?”
“打过电话怎么啦?”枫歪着头。
“别装傻。这个月七号,不就是明人失踪的日子吗?那天他给小姨家打过电话?如果他打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枫用锐利的目光盯了他一眼,从未见过的眼神让伯朗有些畏缩。
她默默地转过身去。伯朗双手扳住她的肩膀。“看着我。”
枫再次挑战似地看向他,并用左手握住伯朗右手的手腕。“放开我。”声音低沉,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那一瞬,盘绕在无名指上的小蛇的眼睛仿佛在闪着红光。
伯朗松开了她的肩膀。
“你为什么要说谎?说什么明人打过电话,究竟是为什么?”
枫没有回答,不过看上去有点动摇,紧盯着伯朗的双眼露出一丝犹疑,似乎在掂量着他的分量。
“我能不能说一下自己的想法?不过算不上推理,只是想象罢了。”
枫的下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在说“请讲”。
“你是在确认不在场证明,确认七号当天,小姨和姨父的行动,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和明人的失踪有关?”
枫扬起眉毛,嘴角也放松了。“你有根据说他们和明人君的失踪无关吗?就因为他们是好人?”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丈夫失踪了啊。”她露出一丝微笑,眼光却依然锐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伯朗呼出一口气。“在矢神家的亲族会上,你也打算这么做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好。那我们来个约定。我不知道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事前要告诉我。绝对不可以贸然行事。行不行?”伯朗指着枫的脸。
她轻轻点了点头。“行。”
伯朗放下手,看看周围。“我拦辆出租车送你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枫扬手招来一辆空车,“那么,哥哥,我等您的联络。”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了声“晚安”,钻进车里。
伯朗目送出租车远去。后座上那颗长满卷发的脑袋,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9章

一对小情侣带来了一只六岁的花鼠。伯朗诊断的时候,它似乎鼻子不通,一直张着嘴呼吸。女孩说,这几天花鼠都不怎么吃东西,感觉瘦了好多。
注意到异常是在两周前。花鼠一动不动的时间忽然多了许多。要是当时就带过来,或许还有救治的希望吧。伯朗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花鼠在氧气吸入器里活动着。虽然算不上精神满满,但好歹是在到处走动。小情侣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它。
尽管原因还搞不明白,不过伯朗推测它是患了肺炎。肺炎会引发各种并发症,进而影响到消化器官和循环器官。要治疗的话,就得把它放进氧气吸入器里,也就是说,必须要住院。打点滴、注射、观察情况。就算这样,也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伯朗觉得八成够呛。
如果对方说“哪怕治不好也要治”,伯朗就打算接受下来。不过他还是告诉他们:“总治疗费可不便宜哦,不是一两万就能打住的,最少也要五万,最少。”
两人看上去都是二十出头,不知道是已经结了婚,还是在同居。但只要一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他们在金钱方面并不宽裕。选择花鼠这种难养的宠物,大概也是因为它比较便宜吧。
听了伯朗的话,男孩瞪了他一眼,肯定是在想,这个兽医怎么这么冷酷无情。伯朗坦然地看着他。我做的又不是慈善事业——
看看墙上的钟,快到下午一点了。小情侣说一点前给他答复。
咔啦,通往前台的门打开了。
“您的手机有个电话。”荫山元实把手机递了过来。
伯朗接过手机,对小情侣说了声“失陪一下”,走出诊察室。一边走过空无一人的候诊室,一边把电话放在耳边,说:“您好,我是伯朗。”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外面的过道上。
“我是波惠。”对方的声音不带一丝亲切。
“前两天多谢您的关照。”
“亲族会放在明天怎么样?”
“明天?这么急啊。”
“哥哥那个样子,还是越早越好。而且,我一说枫小姐的事,大家好像都很有兴趣似的。如果你明天不方便,我还有几个备选的日期。”
“不,我方便的。枫小姐应该也没问题。我们可以去矢神邸了吗?”
“嗯。能在中午过来吗?”
“好的。”
“那么,恭候大驾。”
“请多关照。”伯朗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拿着手机正要回医院去,门开了,花鼠的两位主人走了出来。女孩表情沉重,抱着小盒子,像抱着宝贝似的。看见伯朗,女孩低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男孩则一脸愤愤不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走进诊察室,一个身穿灰毛衣的瘦削老人正望着电脑屏幕。
“您这么四处走动不要紧吗?”伯朗对着老人的后背问道。
“今天感觉特别好。膝盖啦,腰啦,都不疼。”老人把椅子往后一转,面向伯朗,笑道,“就是手有点麻。”
这就是这家动物医院的院长池田幸义。快八十岁了,独自住在医院隔壁的大房子里,平时极少在伯朗等人面前出现。只知道是家住附近的侄女平日照管他的饮食,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伯朗打开通往前台的推拉门。
“养花鼠的那一对,似乎是放弃治疗了呢。”他对荫山元实说。
“是的。看来院长的建议起作用了。”
伯朗的视线转向池田。“您给了他们什么建议?”
池田耸耸肩。“也没说什么。”
“请您说一说吧,我可以作为将来的参考。”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告诉他们,和身为宠物而继续生存下来的猫猫狗狗不同,比起被人饲养来,花鼠更愿意在山野间自由奔跑,原本就是你们夺走了花鼠的生存乐趣,才让它在压力面前不堪一击,终于生了病。”
“原来如此。”
伯朗觉得,这虽然是正论,但听在那对小情侣耳朵里,未免太严厉了些。
“对了,”池田说,“听说你弟弟的太太出现了啊。”
伯朗回头望了望前台。估计是荫山元实说的吧。她正忙着手头的工作,似乎对这边的谈话充耳不闻。
“那又怎样?”
“没怎样。只不过——”池田擦了擦鼻子底下,“你不是跟家里人断绝关系了吗?”
“情况很复杂。”
“唔。这‘情况’,我是不是不听为好呢?”
“小事而已,无须您费心。”
“这样啊。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让我们谈谈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吧?”
“考虑过了,但是……”
“还没得出结论?”
“是的。”伯朗点头,“毕竟责任重大啊。”
池田从鼻子里呼出一道气。
“就是改个名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三十多年,我没有父亲,十六年前,连母亲也去世了。到了这把年纪,忽然要有个新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种状况。”
“都说过很多遍了,你不用操心我的护理问题。我打算有朝一日到养老院去,钱也准备好了。还跟春代说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说到底,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春代是池田的侄女的名字。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放不下的是什么啊?还是名字吗?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手岛这个姓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那毕竟是我特地找回来的名字啊。”
“那么把手岛作为通称怎么样?就算把医院名字改成‘手岛动物医院’也——”
伯朗伸手止住了池田的话。
“这里是池田动物医院。改成毫无关系的名字是说不通的。”
池田耷拉下眉毛,苦笑着。
“你可真够顽固的。不过,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啦。好吧,我再等等。不过,我这个身体啊,可没多少时间了。你得尽早给我答复哦。”
“我会努力的。”
“想开点。”
老兽医“嘿哟”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用诊察台支撑着身体,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朝里面的那扇门走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伯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环顾诊察室。简直可以当古董的X光机,据说是特别订制的诊察台,想稳定测量就需要点儿小窍门的心电图记录仪……每一件都是这个医院不可或缺的,每一件都凝结着伯朗的难忘回忆。
遇到池田,是在祯子亡故的第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地点是在居酒屋。伯朗当时在那家店打工。有一天,一对六十多岁的男女来到了店里。
事情发生在伯朗把某盘菜端到他们桌上,正要离开的时候。“喂!”男客人叫住了他。
“这个,上错了。”男人指了指盘子,“我们点的是柳叶鱼。”
“老公,”同席的女人皱着眉说,“别这样。”
伯朗瞬间意识到那人有索赔的意思。换到现在,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但当时还很少有客人会这么做。
盘子里的确实是“柳叶鱼”。不过伯朗知道,它的称呼不单只有这一种。
男人开了口。“这不是柳叶鱼——”
“这是毛鳞鱼,也叫桦太柳叶鱼。”伯朗抢先答道,“别名‘Capelin’。是胡瓜鱼目胡瓜鱼属的一种鱼。因为‘桦太柳叶鱼’这个名字太长了,敝店就将其略称为‘柳叶鱼’。顺便说一下,敝店的‘鲷鱼’指的是罗非鱼,‘甜虾’指的是阿根廷红虾。‘葱末金枪鱼寿司’是红翻车鱼和沙拉油混合而成。”伯朗流利地说完,又加了一句,“您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哼了一声,仰脸看着伯朗。“知道是冒牌货还端上来?明知故犯。”
“在这一点上,客人您也是一样的。真正的柳叶鱼不会这么便宜,多半是Capelin——您点菜的时候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您想看的是店员为难的表情,那么很抱歉,恐怕无法如您所愿了。”
男人哑口无言,和对面那个像是他妻子的女人面面相觑。女人用责备的语气说:“你看看。有明白人在呢。”
但男人似乎还是不痛快,又问:“店里是不是教过你怎么应付这种麻烦?”
“怎么会呢,”伯朗答道,“换成别的店员,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吧。因为我的同事们都相信这是真正的柳叶鱼。”
“你怎么知道这是冒牌的?”
“在大学的课堂上听老师讲过。”
“大学?你是学什么的?水产学吗?”
“兽医学。”
男人张大了嘴巴。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睁大眼睛,说了声“哎呀呀”,很开心似的。
这就是与池田夫妇的初次相遇。得知两人是兽医和兽医太太之后,伯朗的惊讶难以言表。
从那以后,池田夫妇隔三差五就到店里来。有一天,池田问伯朗毕业以后的去向决定了没有。
伯朗老老实实地说,虽然去几家动物医院实习过,但还没决定去向,池田听了便说,那赶紧把这什么居酒屋的活儿辞了,到我那儿去。他想雇伯朗当助手。
“在大学里学习固然重要,但更有用的是经验。要积累经验啊。兽医和给人看病的医生不一样,得诊断很多很多种动物。就算不直接上手治疗,在旁边看着也能积蓄知识。”
“而且呢,”池田继续说道,“兽医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动物,还得跟它们的主人打交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最重要,也最麻烦的部分。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饲主。有穷人,也有富人。有人对宠物倾注了全部关爱,也有人是迫于无奈才养着它。该怎么应对千差万别的饲主,大学里不会教,短期实习也学不到。”
池田这么热心劝说伯朗,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都是妻子贵子在池田动物医院担任助手。但贵子心脏不好,不能长时间工作。池田自己也六十好几了,身子骨越来越经不起工作的压力。
动物医院的助手,一般称之为动物看护师。有的看护师具备相关资格,有的则没有官方资格,而是由各种团体独立授予的。也就是说,实际上不需要什么资格,谁都能干。其实,贵子也是在和池田结婚之后,在旁边看着帮忙,逐渐就成了他的助手。
池田一直在寻找助手,但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又不能完全雇佣生手。所以兽医学专业的伯朗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在找到下一位助手之前,就当帮帮我的忙吧,池田说。
听了池田的话,伯朗觉得这也不坏。白天他要上课,没时间,不过到了傍晚就有空了。而且跟实习不同,当助手是有钱拿的。
约定好做到毕业为止之后,伯朗就开始工作了。他只在大的动物医院实习过,所以开业医生的工作让他充满了新鲜和惊奇。最大的不同,是他和饲主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来的人,要么是熟面孔,要么是老顾客。有时候池田还会和那些人在外面下馆子,推杯换盏。
工作是繁忙的。除了打扫卫生、照顾动物,还有很多诊疗需要亲自动手。有动物住院的时候,他就睡在医院里。
一年时间转瞬即过,伯朗顺顺利利地从大学毕了业。池田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那家医院和池田动物医院是合作关系,池田碰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大手术时,就会移交给那里。
伯朗在那家医院工作到第五年,贵子去世了。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池田十分消沉,骤然衰老下去。其实,他自己的身体也快要垮了。他叫来伯朗,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帮忙。
“我原想着,都这把年纪了,干脆把医院关掉也好,没想到饲主们诚恳地请求我不要关门。我又想,那就尽力而为吧,可是靠一个人的体力实在支撑不下去。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怎么样?”池田问。
伯朗很苦恼。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职场生活,也满足于勤务医师的身份。有着适度的责任,又不至于完全担责。工资也不错。如果去池田动物医院帮忙,肯定会辛苦好多倍。
但最后,伯朗还是选择了难走的那条路。池田对他有恩。他如今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兽医,和当年在池田动物医院的积累不无关系。
回到池田动物医院一看,令他吃惊的是,做助手时混熟了的饲主,如今依然会过来诊病,只是饲养的宠物和以前不同罢了。而且,他们也丝毫没有换动物医院的意思。看来池田说饲主们恳请他不要关门的话是真的。
两年前,池田因为脑梗塞倒下了。肯定是年轻的时候喝酒太多的缘故。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也留下了后遗症,没办法再进行诊疗了。
从那时起,伯朗的头衔从副院长变成了代院长。趁此机会,伯朗开始寻找新的助手。原先担任助手的女人在动物护理方面完全是个外行,而且又是家庭主妇,工作时间有限。
看见招聘广告,荫山元实来了。伯朗一见就马上决定录用她。这当然是因为她是个美女。就算她对工作一窍不通,也可以教嘛,伯朗是这么想的。
不过,和预想的不同,荫山元实是一名专业的动物看护师,而且还拥有簿记资格。一问才知道,她原先一直在一家大名鼎鼎的动物医院工作。伯朗问她为什么辞职,她面无表情地这样答道:
“因为遭到了性骚扰。我想找个不用担心发生这种事的地方工作,就查了一下,发现这家医院的院长已经八十多岁了。我觉得这应该可以放心了,于是就来了。”
伯朗问她,有代院长这件事,是不是她的失算。
“的确出乎意料,至于是不是失算,现在还不知道。”她平静地回答。
又过了两年。既然荫山元实没提过要辞职,那么看来应该不是失算了。池田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不过医院的经营状况倒还过得去。
前两天,池田提出了一个让伯朗意外的建议,问伯朗愿不愿意当他的养子。
“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好多东西,我带不走,又放不下。我没有子女,这样下去,就只能让几个亲戚继承了,可我又想不出该把这些交给谁才好,心里烦恼得很。我侄女春代也说,要是我在世的时候不把这些交代个清楚明白,以后她也难办。我的确不想跟亲戚们发生争执。而且最放不下的,还是这家医院。原先想着,等我退休了,就把医院关掉,不过现在有你了。为了那么多老顾客,我想把医院留下来。”
池田的意思是,最好的办法是趁早把医院的名义移交给伯朗,而要移交呢,最简单的途径就是确立收养关系。
这对于伯朗倒也不错。这之前,他也没少想过自己开业的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把池田的人际关系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就算当他的养子,应该也不会卷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可是——
池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手岛这个姓吗?”的确有这个原因。不过,仅仅是因为姓氏吗?他隐约觉得,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阻止自己踏出这一步。
伯朗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进入了一个判断姓名的网站。他输入“池田伯朗”,正要点击“鉴定”,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荫山元实的脸庞近在咫尺。伯朗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您在干什么啊?”
“没什么。”伯朗把手机屏幕翻了过去,“倒是你,有什么事?”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先告退了。”
“先告退?啊……”他看看墙上的钟。今天是周六,诊疗时间已经结束了。“好的。辛苦了——”看见荫山元实的下半身,伯朗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知何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真难得。”
“怎么了?”
“这不是裙子吗?而且——”而且特别短,他把这几个字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