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过来。”
伯朗在沙发上坐下,枫把托盘挪到他跟前,V领内的乳沟惊鸿一现。这意料之外的收获让伯朗慌了神,毫无来由地抓了抓脑袋。
“您不加牛奶和糖的吧?”
“对,不加。”
伯朗伸手去拿杯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朝枫的手瞟了一眼。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结婚戒指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个吗?就是嘛。”枫特地伸出左手,“是在纽约的宝石店订做的。”
无名指上盘着一条银色的小蛇。这就是所谓的“蛇戒”。眼睛的位置嵌着红宝石。
“明人君说,蛇是一种吉祥的动物。他戒指上的蛇眼是蓝宝石。”
“原来如此。”
来动物医院的主人们当中,有许多女人也戴着结婚戒指,不过迄今为止,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可看见枫无名指上的蛇戒,伯朗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名花有主,而且是明人的妻子。发现自己正在再三确认这一点时,他迷茫起来。
“你知道蛇是怎么交尾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枫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它们会互相缠绕合体,就这样一直好几天。在动物中,蛇拥有最热烈的性生活。”
“诶……”
“雄蛇的精子,会在雌蛇体内存活数年。”
“这样啊。”枫端详着自己的戒指,然后看向伯朗,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我越来越喜欢这枚戒指了。”
“这不是挺好的嘛。”
伯朗干咳一声,将目光从戒指上移开,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他向架子上的照片望去。其中有几张是明人与枫的合影。某个公园、餐厅、神社——背景各种各样。
其中一张照片让他吃了一惊。上面是一所房子,但对于伯朗,那可不仅仅是一所房子。他放下杯子,拿过照片。
“看来是很怀念啊。”枫说。
“有一点。”伯朗说,“但更多的是痛苦吧。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房子,母亲或许就不会死了。”
照片上正是小泉的那栋房子。祯子在浴室意外身亡的那栋房子。
“那小子……明人为什么用这幅照片做装饰啊?这对于他,肯定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伯朗说着,正要把照片放回架子上,感到相框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心中奇怪,晃了晃相框,里面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怎么了?”
“啊,除了照片,里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伯朗把相框翻过来,打开后盖。有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脚下。
是钥匙。好像是用透明胶固定在后盖上的。
伯朗捡起钥匙看了看。
“这是……家里的钥匙吗?”枫问。
“应该是吧。我没仔细看过,不过母亲是有过这么一把钥匙。”伯朗又看了看那张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
备用钥匙什么的,配一把很简单啊——明人在祯子守灵夜那天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是上初一的异父弟弟的声音。
“那所房子怎么样了?”
“很早之前就处理掉了。但自从母亲死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管理那所房子的一直是母亲,所以后来康治继承了那里。不过,那种老房子也没办法再修缮,最后还是拆掉了。只给我寄了一张夷为平地后的照片。”
那张照片最后怎么样了,伯朗已经不记得了。或许瞟了一眼之后就扔掉了吧。
伯朗把钥匙放回原处,又将相框放回架子上。下一个吸引住他的目光的,是一个光盘盒。盒子开着,里面是空的。盒子是通用的那种,没有封面。
“是DVD吗……”伯朗拿着盒子,低声说。
“是CD。回来的那天,明人君在听来着。”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
墙上的音响电源接通,音乐流淌而出。音箱似乎是高级货,音质极佳。
这不是交响乐团演奏的,好像是电子合成的音乐。是伯朗不熟悉的曲子,从未听过。
真是一首不可思议的曲子。仿佛单调,却又微妙地将复杂的旋律包含其中。闭上眼睛倾听,那曲调便径直流进了人的心里。
“是电子合成的古典乐吗?”伯朗睁开眼,问道。
“这不是古典乐哦。是患者写的曲子。”
“患者?”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原患者’吧。是公公的病人。明人君是这么说的。”
“康治的病人?他主治的好像是精神科吧。”
“作曲者好像属于学者症候群(savant syndrome)。”
“学者症候群?啊……所以是康治的病人啊。”
在自闭症患者中,有些人在语言和人际关系上存在着明显的障碍,但与之相对,在知识领域和艺术领域却有着卓越的天赋。这就是学者症候群。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电影《雨人》热映后,这一症状逐渐为世人熟知。
“公公毕生致力于学者症候群的研究。这位患者在音乐方面发挥出了特别的才能,但也有许多患者在别的领域做出了贡献。尤其是绘画。公公收集他们的作品,既有趣味性,又有实际的益处。”
“这样啊。我完全不知道。”
“明人君说,”枫认真地看着伯朗,“公公和婆婆相识的契机,也是因为这个。”
“这个?”伯朗回看着枫,“怎么回事?”
“公公在画廊里看到了一幅画。”枫开始讲述,“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公公凭直觉感到,画的作者恐怕就是学者症候群患者,要么就是与这种状态极其相近。他咨询了画商,调查这名画家的事情,希望能和画家本人见上一面。”
祯子与康治的相遇——回过头来看,伯朗从未想过这个。事实是,他对此只感到纯粹的震惊,没有机会去思考。
“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普通人啊。跟学者症候群一点都不像。”
“是无法明确判定的病例吧。就算有学者症候群倾向,程度也有不同。对于公公也是这样,作为研究对象的获益点或许比较小,但在人生上却有了巨大的收获。因为他遇见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以前夫为契机而相识?”伯朗抱起胳膊,“这对那个前夫的儿子来说,有点复杂。”
“可要是没有他们的相遇,就不会有明人君了。”枫挑战似的看着伯朗,“对于我,这更重要。”
伯朗慑于她的目光,低下头说,或许吧。

第8章

伯朗把显影完毕的X光片贴在投影机上,点了点头。和他想的一样。
他把椅子往后一转,对着饲主。今天的第五位饲主将头发染成了茶色,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妆化得很妖艳,似乎想强调那双大眼睛。皮夹克是高级货,在胸前闪闪发光的钻石似乎是真的,卡地亚戒指看上去也不像A货。超短裙下伸出一双长腿,脚趾上涂着色彩缤纷的指甲油。
被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的是一只侏儒猴。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猿猴。
有猴子被带到医院来的时候,伯朗首先提防的是不要粗心大意,和它靠得太近。一是为了避免被咬伤或抓伤,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不知道猴子身上有什么病。猴子的DNA和人类很接近。就连侏儒猴这种小动物,也确确实实是灵长类。人类的感冒会传染给猫狗,也会传染给猴子。也有反过来的情况。所以伯朗没有贸然伸手,只是问:“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她的回答是:“不知为什么,行动很奇怪。”伯朗仔细一问,便明白了。看来不是传染病一类。三十分钟前,他把荫山元实叫来,给侏儒猴拍了一张X光片。
“看这里。有一处细小的裂纹对吧?”伯朗指着片子上的某一处,侏儒猴下肢附近,“大腿骨上有骨裂,所以行动才会很奇怪。”
女饲主吃惊地叫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大概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了吧。”
“猴子从树上掉下来啊?虽然也有可能,不过症结在别处。”伯朗用指尖画出一个圆,把片子圈在里面,“骨密度太低。营养方面可能有问题。您给它吃的是什么?”
“吃过很多东西啊。水果啦,饼干啦。”
“猴粮呢?”
“啊,那个,”女人皱着眉,“这孩子不吃那东西。好像是觉得不好吃。”
“您该不会只给它吃自己吃剩的东西吧?”
“不行吗?”女人轻声说。
伯朗挠挠眉梢。
“因为人类吃的食物很好吃,猴子吃惯了以后呢,就不愿意吃猴粮啦。但考虑到营养平衡,还是应该以猴粮为中心来喂养。一下子改变起来很困难,可以用牛奶、果汁浸泡猴粮,或者掺杂一些切碎的人类食物,想方设法让它吃掉。接着再逐渐增加猴粮的量。”
“不知道能不能办得到呢。”
“不然对它的身体不好。还会再发生更严重的骨折的。”伯朗指指女人手里的猴子,猴子似乎显得更小了,“我会开点钙片和维生素D,一天吃一次。另外,您有安装紫外灯吗?”
“那是什么?”
果然不知道啊,伯朗觉得浑身无力。
“饲养猿猴的时候,紫外灯是不可或缺的。总之,要把笼子尽量放在有日光照射的地方。还有,尽快买个紫外灯。——您男朋友没给您买吗?”
“……我会和他商量一下。”
“好的。那么,请多保重。”
抱着侏儒猴的女人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伯朗将椅子转回来,面朝桌子,开始写药方。他咂着嘴,暗自发着牢骚:养猴子的人还会增加吗?院长池田原来是动物园的兽医,这家医院也号称可以治疗一切动物,但实际干活的人是我啊。
“好可爱啊。”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是枫。今天她穿着一件灰色针织连衣裙,越显得曲线玲珑。配上茶色外套和包包,手上还拎着个纸袋。
“什么时候来的?”伯朗按捺住朝她的大腿和胸前凸起看的冲动,问道。
“就刚才啊,那位可爱的客人出去之后。”
“那不是客人,是患者。虽然可爱,但猴子还是很凶猛的。”
“我没说猴子,说的是养猴子的人。又年轻又可爱,对吧?”
哦,伯朗点点头。“养猴子的大多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而且都很有钱。”
“诶,怎么说?”枫睁大眼睛。
“因为有金主啊。”伯朗压低声音,“她应该是银座一带的陪酒女。一个人过日子很寂寞,就缠着男朋友买了只猴子。猴子很贵的。珍稀猴子更难买到。那只猴子估计是走私品,在正规宠物商店买不到,所以她连饲养猴子需要紫外灯这种基本常识都不知道。”
“走私猴子这种事,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吧。”
“做不到。所以呢,她的金主估计是这个。”伯朗用食指作势在脸颊上划了一道。(注:这个动作本意指脸上有刀疤,后代指黑社会、流氓。)
枫耸了耸肩。
“兽医接触的人真是各种各样啊。”
“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兽医。”
门哗啦一声开了,荫山元实从前台走了过来。她看看伯朗,又看看枫:“你们正在说话吗?”
“已经聊完了。——你到候诊室去吧。”伯朗说完,枫点点头,出去了。
伯朗把侏儒猴的处方交给荫山元实。
她瞥了一眼处方笺,嘴角微微一扬。“今天也是约会吗?”
“约会?只是带她到亲戚家去一趟。”
荫山元实却不答话,故弄玄虚地轻声说:“胸……真够大的。”
伯朗吓了一跳。枫出门时,他的目光在她胸口停留了一瞬,莫非被看到了?
“什么胸?你说猴子吗?”
他试图装傻,荫山元实却以一种看破一切的目光斜了他一眼,默默消失在前台的方向。

“和动物一起生活真好啊。好治愈。等我回到西雅图,也要养点什么。有什么推荐的吗?”电车开动后没多久,坐在旁边的枫说。
“这个嘛……猫猫狗狗不行吗?”
“那不是太普通了吗?这个怎么样?迷你猪。当空姐的时候,朋友养了一只,好可爱。又聪明,又爱干净,训练起来又很容易。”
“你朋友家大吗?”
“一般般吧。一室户。”
“你最后看见那只迷你猪是什么时候?”
“呃,大概两年之前。”
“当时迷你猪有多大?”
“这么大。”枫用手比出一只小型犬的大小。
“最近听你的朋友提起过迷你猪的事吗?”
“啊,这么说,还真没有呢。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是扔了吧。”伯朗答得很快。
“诶,不是吧,为什么?”枫的声音一高,附近乘客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她缩缩脖子,小声接着说:“明明那么可爱啊。”
“迷你猪一年会长到八十公斤。有的甚至会超过一百公斤。”
“诶——这样啊。一点都不迷你。”
“普通的猪会长到几百公斤呢。和那些比起来,这算是迷你的了吧。不过它不适合在一室户的房子里饲养。吃得又多,饲料费也不容小觑。你的朋友肯定是养了半年就开始后悔了。只希望她不是随随便便地一扔了事,而是认真地执行处理程序。”
“处理程序是……”
“就是杀了,肉谁爱吃谁吃去。”
枫沮丧地垂下肩膀。“太打击了……”
“饲养动物就是这么回事。不要想得太简单。”
“那我考虑一下别的动物吧。养什么好呢?”
枫认真地望着前方,思考着,伯朗觉得她或许是真的想要养只宠物。她说“等回到西雅图”,那当然是和明人一起养了。她相信明人会平安归来。不,或许是想要相信。
伯朗自己的心情很矛盾。
一会儿是不吉利的想象:明人是卷进什么事情里去了;一会儿是令人扫兴的结局:明人的确是跟某个女人在纠缠不清。不管哪种推测都毫无根据,没办法继续想下去。想到最后,就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无能为力,索性放弃了。这样的心路反复着,一遍又一遍。
伯朗的目光落在枫身边的纸袋上。“这是伴手礼吗?”
“对。我听了哥哥的话,买了些乌鱼子。”
“他们会很高兴的。”
两人正要往顺子家去。因为枫说想见见他们,并问伯朗,该带什么礼物去。伯朗说姨妈和姨父都爱喝酒。估计晚饭时也会用酒来招待,所以两人没有开车,坐电车前往。
电车从东京都中心开出几十分钟后,到达了目的地车站。在这里搭出租车很方便。
祯子再婚之前一直住在这个町。但从车窗向外眺望时,伯朗没有一丝怀念之情。三十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巨大的超市强调着自己的存在,小小的商店瑟缩一旁,似乎是被超市的声势所震慑了。
“哥哥也很久没见小姨了吧?”枫一直兴致盎然地看着街道,这时转过脸来问伯朗。
“三年了。”伯朗在自己的记忆里摸索着,答道,“姨父辞掉大学里的工作的时候,办了个慰劳会,当时我也参加来着。不过那次活动没在家里举行。最后来这所房子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有十三四年了吧。”
他是去报告自己平安毕业的。从那以后,虽然打过电话,却没再见过面。
“不知道明人君怎么样。”
“他应该也是基本上没来过这儿吧。我没听姨妈说过明人的事。她甚至还说过,都不知道明人现在在做些什么。”
“这样啊。亲戚之间的交往很重要的,以后就由我来定期联系吧。”
“真佩服你。我无论跟哪边的亲戚打交道都很头大。不过姨妈和姨父从小看着我长大,跟别的亲戚不同。”
“这可不好啊。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邻居毕竟是邻居,靠不住的。”
枫的语气很肯定,伯朗转头看着她。
“对了,都没听你说过自己的事。只知道你有哥哥、姐姐和妹妹。你父母呢?”
“都健在。”
“你家在哪里?”
“在葛饰开一家烤鸡店。”
“结婚的事呢?”
“打国际电话通知他们了。”
“没被骂死啊?”
“啊,我爸妈很淡定的。”枫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们俩也跟私奔结婚差不多。”
“回国后你去看过他们吗?”
枫默默摇了摇头。伯朗问为什么。
“我原本没打算回国的,改变日程之后,只用邮件通知了妹妹。回娘家的时候,我想跟明人君一起去。”
听了枫的话,伯朗心头一热。明人没事的,一定会回来——正是这个信念让她如此开朗。
“那……那自然是最好了。”伯朗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邮筒。出租车在邮筒前面停了下来。
下车后,两人走上邮筒旁边的一条单行道。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伯朗经常从这里走,长大了再看,也只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而已。路两侧全是民房。
伯朗在一座小街门前停下脚步。门牌上写着“兼岩”两个字。他按下老旧的门铃按钮。
玄关门开了,顺子身披白色针织外套,笑着迎了出来。“请进,来得真快呀。”她舞蹈似的小跑着赶了过来。
好久不见,伯朗低头行礼。
伯朗和枫被带进客厅,在旧沙发上与兼岩夫妇相对而坐,举起啤酒干杯。顺子本来是要去泡茶的,但宪三知道枫带来了乌鱼子之后,便说,那干脆一开始就喝酒好了。他的理由是,反正早晚是要喝的,早点喝,享受的时间就长一点。尽管他已年过七旬,但合理化的思维方式还是没有变。
“真是没想到啊。明人君居然结婚了。而且还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顺子开心地眯着眼,看着枫。
对不起,枫道歉。
“道什么歉啊?这不是很好吗,在外国,只有你们两个人举行结婚典礼。哎,伯朗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啊,是的。”
“从合理性上说,这也是最好的选择。”宪三抚摸着跟夏目漱石极其相似的花白胡子,“举办豪华婚礼和披露宴,其利益近乎为零。不单单是不划算,还要考虑人际关系,请谁,不请谁,还有座次啦,致辞顺序啦,烦恼数都数不清呢。”
“就是。要是在日本举行仪式,矢神家的亲戚肯定都争着往前凑。说不定我们还轮不上呢。”
“啊,估计我也是呢。”伯朗说。
不会吧,枫坐直了身子。
“如果在国内举行婚礼,不管别人怎么说,都肯定要请哥哥的呀。还有姨妈。”
“这个嘛,枫小姐,你不了解矢神家的情况,才会这么说。”顺子用教导的口吻说,“那群人啊,特别注重隐私,又封闭,总觉得自己是最了不起的。”
“顺子,别吓唬枫小姐啦……”
“这是事实嘛。既然枫小姐今后要跟那边的亲戚打交道,还是有点预备知识比较好。——对吧?”顺子征求枫的同意。
“嗯,很有参考价值呢。谢谢。”枫拿起啤酒瓶,给宪三满上,“明人君好像经常跟姨父学数学呢。我听他说的。”
“是啊。没错,是我第一个发现他的数学才能的。”宪三喝了一口啤酒,白色泡沫沾到了胡子上,“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就能理解方程式的概念了。不过,我不记得我教过他啊。”
“可他说在姨父家学过数学……”
宪三与顺子对视一眼,笑了。
“那倒不假。但我可没教过他。他啊,是在我的房间里一个人学习呢。我有很多和数学有关的资料书籍,他带着好奇心翻看,看着看着,就发展成兴趣了。他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是这样啊?”
“明明还是个小学生而已啊。不过,人家是天才嘛。可是康治先生很讨厌别人这么说。”
伯朗也记得康治常说,明人不是什么天才。还说,天才是不会幸福的。
他忽然想起了昨天与枫的对话。
“我把话题岔开一下,康治在研究学者症候群,姨妈知道这件事吗?”
“你叫他康治……”顺子苦笑,“这称呼,总该改一改吧?”
“现在怎么叫都无所谓啦。——您知道吗?”伯朗又问宪三。
“学者症候群就是《雨人》吧。尽管有智能障碍,却能在别的方面发挥天赋。康治先生在研究这个啊……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诶。是这样吗?”
“好像是的。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认识了妈妈。”
伯朗把昨天从枫那儿听来的,康治与祯子的相遇经过简单说明了一下。
这我是第一次听说呢,顺子说。
“姐姐说,他们是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认识的。但我没问过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那也许是假话吧。因亡夫的画相识,这很难对人说出口啊。”
“据说康治看了爸爸的画,觉得他有学者症候群倾向,对此您有什么线索吗?”
夫妻俩再次对视一眼。宪三摇摇头。
“我跟一清是老朋友了,没觉得他精神上有什么异常。不知是看了哪副画,有了这种感觉的呢?”
枫困惑地歪着头。
“不知道。明人君也不知道。只说是在画廊看到的画……”
“那就怪了。因为在一清去世的几年前,他的画就不再放在画廊里了。就算看到了画,也是在别的地方看到的吧。”顺子说。
伯朗点点头。他听祯子说过,爸爸的画不好卖。
“他的画究竟是怎样的呢?”枫问。
“不如给你看看吧?”
枫的眼睛闪闪发光:“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伯朗君也同意的吧。”
“随便。我也很久没看了。”
“那就到这边来吧。”顺子站了起来。
客厅隔壁和室的纸拉门一打开,伯朗就瞪大了眼睛。十坪大小的和室里,摆满了一清的画作。既有装裱好了的,也有画在帆布上的。
“我觉得伯朗君或许也想看看,从早上就开始准备了。”
“这样啊……”伯朗走进和室,环顾着四周的画。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画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一清死后,画都放在家里保管,祯子再婚之后,画就搬到了娘家。祯子去世后,康治问伯朗要怎么处理这些画。伯朗跟顺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画放在兼岩家。
他伸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画框。画面上线条交织成复杂的图案,图案前方随意画着旧钱币,钟表和圆珠笔。这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我记忆中的画作之一。
“哇,好棒!”身后传来枫的感叹声,“这真是画出来的吗?看上去跟照片似的。”
“的确如此,不过很遗憾,写实画能画到这种程度的画家,据说有五万人。”伯朗叹了口气,放下画框,“光看这些,怎么都不像是学者症候群。”
伯朗把其它的画逐一看了一遍。有几幅没见过的,但画风都很相近。
“小姨,你们有没有见过爸爸最后画的那幅画?”
“最后那副?这……”顺子回头看看丈夫。
“是什么样的画?”宪三问。
“语言很难形容,和这里的画完全不一样。更抽象,像是几何图案。或许是因为那幅画,才让人觉得作者是学者症候群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