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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一直沉默到今天。可是一想到,星野先生和她关系变糟,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还是告诉您比较好。”
是这么回事啊,星野终于明白了。其实这两年里,他一直很疑惑。
他不明白,真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时节。真绪把他叫出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两人还去吃过文字烧。和那时相比,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我想了很多,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是不是不能由我来说分手?那么,祐也君,你是不想分手吗?你是不是觉得,像这样一直交往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那样也不错?”
星野无言以对。事实是,他沉浸于在播磨家进行的工作,觉得和真绪的关系有点烦人。他甚至觉得,真绪主动提出分手,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吧。”真绪望着沉默的星野,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夫人连连道歉。
“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一定会成为星野先生的良配。或许我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如果您还有意,还是再去联系一下她吧?”
星野苦笑着说:“晚了。”言下之意,是的确有那个意思。
离开播磨家之后,他很快又想起了真绪。说实在的,他的确想见她。就像基尔和美琪的“青鸟”,他终于意识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他也觉得这念头太自私,便放弃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可经夫人提醒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便一天天高昂起来。要不要联系一下试试看?不,现在已经晚了吧。都过去两年了,她肯定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说不定已经结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说不定从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现在她还是独身一人呢。要是她现在还是单身——
星野犹豫着写了一封邮件,说有话想对她说,问她能不能见个面。还加了一句:“时间和地点我定好了,我会在那儿等你。”
没有回音。
大概是“NO”的意思吧。星野没有抱怨,错都在自己。
他朝窗户瞟了一眼,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铺满了街道。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推车的是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大概是他母亲吧。
他想起了因脑溢血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勺子想喝粥,却洒了一身,只得无奈叹息。健康的时候,祖父原本是个雕金师傅,右手便是他的财富。
星野重又觉得想为人类服务了。他想去帮助那些不幸身带残疾的人,让他们的人生更快乐,更幸福。所以,他才进了播磨器械啊——
当他重新下定决心,把手伸向冰薄荷茶的时候,楼梯那儿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向店里扫视了一眼,看见星野,便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过来。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瘦了些,但快乐的气质却没有改变。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桌边,对星野说。
“嗯。”星野示意她就座。她拖开椅子,坐了下来。
女招待走来。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说:“我也来杯一样的。”
女招待离开之后,她凝视着星野。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星野“诶”了一声,扬起脸来。
“你变年轻了。而且更活泼了。”川岛真绪说,“比那时候好多了。”
星野什么也没说,只顾挠着头。
2
读书读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一看,原来是一只羽毛球。
“对不起!”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薰子捡起羽毛球,说了声“给”,递给女孩。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
“啊,好可爱……”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轮椅上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女孩鞠了一躬,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儿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有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玩具,周围种了一圈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连阴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放了晴。
不远处,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还不错,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那么,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日晒的肤色,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增强体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仍然闭着眼,这已经成了常态。蓝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马甲,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其实想也没用,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车祸、心理变态者、网络犯罪——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是不是该结婚了啊,是不是该成家了啊,不管什么时候,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说,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不过,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人有许多种活法。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薰子站起来,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着轮椅走开了。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
“啊,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呢。下星期应该就会全黄了吧。”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一边对瑞穗说。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
转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薰子停步回头看去,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是榎田博贵。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
“你的气质不一样了,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差点就开过去了。”
榎田说,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贺礼,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说,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悲伤,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
听了榎田的话,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约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次,给您添麻烦了。”她低下头。
榎田摆摆手,表情严肃。
“我才要道歉呢,什么忙都没帮上。虽然问过情况了,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终归是无法想象的。”他瞥了一眼轮椅,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看来你果然很辛苦。”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于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
“我能体会。”
“不过,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薰子说,“虽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这种时候,她也会很开心,从面色、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
“当然,”薰子接着说道,“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说我是自我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是怎么想的?”榎田问。
薰子双手一摊,耸耸肩。
“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我觉得吧,这世上的有些事情,与其统一观点,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品味着她的话。他的诚实一如既往,不会轻易附和别人。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
“身为医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大概,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话中带着安心,又流露出一丝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别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为从那之后,好像发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说着,看看榎田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
“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说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绍的,最后结了婚。
和榎田道别后,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
来到门口,她吃了一惊。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前两天门锁坏了,是被风吹开的吗?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她本来说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开两扇大门,推着轮椅走进院内。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男孩说着,举起一只纸飞机。
“哦,是这么回事啊。”薰子点点头。
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很适合他的灰色风衣。
他正盯着轮椅里的瑞穗,目光里没有那种好奇的神色。
“怎么了?”薰子问。
“啊……没什么。”男孩说着,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她睡得好香哦。”
这不假思索的话语在薰子心中回响。
“呵呵,是呀。”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
“是不是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啊?”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如此,大概老师告诉过他,看见有人坐在轮椅上,首先要这么想吧。薰子唇边浮出一个微笑。
“这世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确理解她的话。男孩迷惘地再次看着瑞穗。“她还没醒啊。”
听上去像是个愿望,希望她能醒来。薰子很高兴。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薰子说着,推起了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回答。薰子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朝玄关走去时,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不久之前,她在凸窗上摆上了玫瑰作为装饰。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买来的。上次他做这种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从此,薰子开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仅仅几滴,房间便被玫瑰花香围绕。瑞穗的脸色也更好了些。
就像这样,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幸福,也很好,薰子想。也不希求太多了。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明天能够到来,她便没有任何不满了。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暂时得到了满足。稳定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逐一来临,又逐一远去。每周一次的散步持续到十二月,直到天气真正寒冷下来为止。重新开始,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瑞穗成为四年级学生的那天。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忽然,她醒了过来,仿佛有人在呼唤似的。看看表,是半夜三点多。
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呢,正想着,薰子忽然发现——
瑞穗正站在她床边。
3
资料中说,受试编号为38号的男性今年72岁,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由于已经退休,估计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的确,和其他受试者相比,他用起白杖来显得不太熟练。
也就是说,他是最适合这项实验的受试者。
“START!”研究员喊道。
男人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他的眼睛上罩着护目镜,头上戴着头盔。
他很轻松地绕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纸箱。在下一处空地上,几个足球正在滚动。男人顺利地从足球之间走了过去。再接下去的一块地面,地板上涂着各种颜色。有蓝色和红色的方格,还有蓝色和黄色的条纹。他们告诉男人,“只能踩蓝色的地面”。
男人完美地踩着蓝色地面前进。接着是最后一道难关。这里有个来回走动的机器人,有小型犬一般大小。它的路线是随机的,当然,受试者必须避开它。
男人在入口停下,观察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动作,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往前走。
但机器人突然改变方向,朝男人的路径横插过来。男人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下来。他的脸朝着机器人前进的方向,意思是“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走远之后,他放心地再次开始行走。在研究员们的观察中,他到达了终点。四下里响起了掌声。
“干得漂亮!”
和昌对和他一起观看实验的研究负责人说。
“合格了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负责人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研究负责人的脸绷紧了,直立不动。“那我就只能换岗位了。”
和昌忍俊不禁,拍拍下属的肩膀。“开玩笑呢。半句异议都没有,合格!接下来还差一点儿,对吧?就这样推进下去吧!”
“谢谢!”研究负责人鞠了一躬。
怀中的手机响了。和昌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是千鹤子打来的。
“我是和昌。”
“啊……对不起,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扰你。”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千鹤子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原委,和昌不禁握紧了手机。
千鹤子说,瑞穗的情况急转直下,被薰子送到医院去了。
“是什么情况?”
“这……很多地方都不好了。血压不稳,体温也变得很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晨。啊,不过,据薰子说,半夜里就不好了。”
薰子是睡在瑞穗房里的。大概是半夜里发现情况不对,一直观察情况到天亮吧。
“我知道了。我一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赶过去。”
挂断电话之后,他马上拨通了秘书神崎真纪子的号码,简短地对她说了一下情况,告诉她取消今天的所有日程。
“我会尽力。”优秀的女下属回答。和昌道了声谢,便快步向外走去。
乘出租车去医院的途中,他试着给薰子打电话,却打不通,似乎关机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窗外,思考着。
这三年里,瑞穗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出过,有过感染,患过肠胃障碍。但和昌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难题全都解决了。出问题的当时,不管是薰子还是千鹤子,都不曾通知过和昌,大概是不愿意打扰他的工作吧。
可这次,为什么通知他了呢?
或许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和昌想。
来到医院,他去问询台打听,护士请他去四楼护士站确认一下。
和昌坐电梯来到四楼,到护士站询问。年轻的护士马上明白了,把病房号告诉了他。
“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请。您的夫人也在里面。”
这简简单单的回答让他有些沮丧。他原以为瑞穗进了集中治疗室,薰子正在候诊室焦虑不安。
他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门。薰子的声音说:“请进。”
和昌推开门,薰子正坐在床边。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不见一丝悲伤。
“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和昌看着病床,“什么情况?”
瑞穗正躺着打点滴,脸稍微有点浮肿,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薰子没有回答,认真地凝视着女儿。
“喂,是怎么回事?”他略微加强了语气。
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旋即回转身,直直地望着和昌。
“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讲。非常非常重要。现在方便吗?”
和昌用力点点头,看了看瑞穗,目光转回到薰子身上。“和瑞穗有关吗?”
“当然。”
“什么话?”
薰子微一踌躇,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我不知道算是昨晚还是今晨,总之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开始猛烈地眨眼,眼睛通红,面颊抽动,“瑞穗她……走了。离开了。”
“诶?”和昌睁大眼睛,“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动身去了那个世界。死了。”说完,薰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垂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和昌惊异地看着瑞穗,可她的胸脯的确在微微起伏,正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还活着吗?”
薰子抬起右手,用手背轮流擦了擦双眼,抬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她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一个微笑。
“薰子……”
“对不起,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涂了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
“嗯,从头开始讲吧。”薰子瞥了一眼病床,便看着和昌,开始讲述,“半夜三点多,我忽然醒了,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睁眼一看,瑞穗就站在我身边。”
和昌失声叫了出来。
当然,并没有亲眼看到,薰子说。可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到,瑞穗就站在那里。
接着,瑞穗开始对薰子说话。尽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话语却回响在薰子的心底。
妈妈,谢谢。
这么久以来,谢谢您了。
我很幸福呢。
特别特别幸福。
谢谢。真的谢谢您。
薰子猛然悟到,是告别的时候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心中却没有悲伤。她问:“已经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别了,妈妈。要好好的哦。
别了,薰子喃喃道。
接着,瑞穗存在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复归为一片空无。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打开灯,确认各项生命体征。
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薰子再也没合眼,守了一夜,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
事情讲完了,薰子望着和昌,微微侧着头。
“你不相信?觉得我在说谎?或者不是说谎,只是单纯的妄想,要么就是睡糊涂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觉得你撒谎,你没理由那么做。是妄想,还是睡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
薰子微微一笑,说,谢谢。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说实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这样的形式,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可你也送不了呀,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摸摸脑袋。“为什么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这得问瑞穗了。”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是想通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唤他,“这样很好,对不对?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对不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薰子捂着胸口。
“不过,”他俯视着病床,“接下来该怎么办?”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
“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这样会引发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为了防止脱水症状,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间,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够控制住小便。”
“你真了解。”
“对吧?我学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
“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专家们就更惊奇啦。”
“可现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点点头,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这件事,只有我能决定。”
4
正如薰子说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这位医生叫大村,性格温厚,过去的三年里,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
大村说,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
“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但在此之前,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也能控制排尿。但很遗憾,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
接着,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最先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
“如果注射,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如果不注射,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今后继续护理下去,也没关系。”
和昌看看身旁。薰子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
“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对吧。”
“对,不过,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
“那么,”和昌道,“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义务……您的意思是?”
“选择。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
大村瞪大了眼睛。
“啊……可是……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不是拒绝了吗?”
“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薰子回答,“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事实也表明,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进行诊断吗?”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
“但这次,”和昌说,“我们觉得,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那样的话,就要面对选择。不对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请稍等。”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面谈室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和昌也保持着沉默。
一个小时之前,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
“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她说,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薰子加了一句。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医院一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