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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没有。”
“那么,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脑死亡之后,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薰子也正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是,”他回答近藤,“我们希望捐献器官。”
“好的。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
近藤起身,稳稳地走出了房间。
和昌叹了口气。看看表,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让他十分惊讶。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但这是现实。他的女儿去世了,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藤回来了。
“我联系上协调人了,他应该很快就到。”近藤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协调人吧。你们或许知道,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
“就像那时候一样,对吧?”和昌问。
“没错。”近藤正色道。
“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薰子说。
“什么问题?”
“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先判定一次,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对吧?”
“您说的没错。”
“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近藤看看表,“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所以不能马上开始。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不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通常是六小时,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考虑到这一点,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
“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
“医生,”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这个日期,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
“诶?”近藤瞪圆了眼睛。
“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三月三十一日,而不是四月一日。因为,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
“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我妻子见到她了。在那之后,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近藤难掩惊愕,为难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这是确定无疑的。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
“说谎?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却说她死了,所以是说谎吗?那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真实?您能告诉我吗?”
近藤皱着眉,静静答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如果和规则不符,那就是说谎。”
薰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那才是弥天大谎。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我就不追究了。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在我心里,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看过表了,绝对没错。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我怎么能让国家,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你也记好了。”
“好的。”和昌说着,掏出手机,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记了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近藤问。
“我也想问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这样的身体,还可以提供器官吗?”
近藤点点头,说:“您的疑问很合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经过检查,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过据主治医生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们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奇迹般的孩子’。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
和昌长出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骄傲。
“近藤医生,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最棒的一席话。”薰子说。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
没多久,协调人就到了。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
她热心而细致地解释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一旦确定脑死亡,瑞穗的身体和器官将如何处理。
和昌只提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是不是能够告诉他们,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样的孩子身上?
协调人十分抱歉地说,很遗憾,供体和受体的一切具体信息都是保密的,这是铁律。
“怎么样?如果法律上确定令嫒已经脑死亡,您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协调人最后确认。
和昌与薰子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齐声说:“那就拜托您了。”
5
第一次脑死亡判定将在当天晚上进行。院方问他们要不要在场旁观,和昌说,只旁观第一次就好了,因为听说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进行第二次判定。而且,如果要进行第二次判定,就等于说在第一次判定的所有测试中,瑞穗都满足了脑死亡的条件,那就跟已经有了结果没两样了。
薰子说她不想旁观,因为没必要。在她看来,瑞穗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而且,薰子说她还有事情必须去做。问她是什么,她回答:“那还用问?守灵夜的准备,还有葬礼。要通知好多人呢。”
和昌站在窗边向下眺望,看见妻子认真地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着,把医院抛在了身后。或许她的崭新人生已经开始了吧。
原以为脑死亡判定必会大动干戈,但站在旁边一看,却简单清晰得让人意外。时间最长的是脑电波检查,但也只不过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很久没有看过瑞穗的脑电波了,平平坦坦,十分完美的一条直线。反正怎么观察也不会有变化了,不如早点结束了吧?虽然和昌心里这么想,但医生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观察。还有些测试,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据说这叫“冷热试验”(caloric test),用来确认眼球是否能在诱导之下水平方向移动,似乎是一种检查内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试验,但就算医生做出解释,和昌也连一半都听不懂。除此之外的检查都是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只剩下最后一项——无呼吸测试了。也就是说,在此前的所有检查中,瑞穗都满足了条件。
瑞穗的无呼吸测试和别人不同。一般来说,疑似脑死亡的患者都装有人工呼吸器。无呼吸测试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看看患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否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没装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装着最新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由于控制器是在体外的,所以只要关上按钮,对于瑞穗来说,就相当于无呼吸测试了。为了进行测试,AIBS研究团队的一名医师作为来自庆明大学的顾问,也在一旁观看。这是要避免出现误操作装置的情况。
在无呼吸测试之前,给患者供应了充足的氧气。即便如此,由于这项测试事关重大,负责的医师依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电源关掉了。大家都盯着显示呼吸程度的屏幕。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瑞穗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规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出现自主呼吸。再次接通AIBS的电源,瑞穗又开始呼吸。和昌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靠着机械的力量在活着。
就这样,第一次脑死亡判定结束,所有条件全部满足。
和昌先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到医院。离第二次判定还有两个小时。瑞穗的身体仍然躺在昨天那间病房里。他正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了。三个人都十分悲伤,却不想哭泣。
没多久,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走到床边,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薰子乱挥菜刀那天,若叶说等长大了就来帮忙照顾小穗。
薰子没有出现。对此,没人发问。看来她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就像要解释似的,美晴开了口:
“她正和殡葬公司的人交涉呢。姐姐坚持要把忌日写成三月三十一日,可殡葬公司的人说要以死亡诊断书为准。”
“那孩子真够倔的。”千鹤子叹息道,“她说自己已经把瑞穗送走了,再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知道薰子的确很逞强。她大概想到了,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就得接受由国家和当官的决定的死亡日期吧。
敲门声响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要进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了。”他彬彬有礼地说。
瑞穗被用担架从病房抬了出去。谁都没去列席第二次判定。如果确定脑死亡,瑞穗就会被视作死亡,接着就将进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准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状态的瑞穗。
别了,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坚持着,到了那个世界,一定要幸福哦——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儿告别。
两小时后,在候诊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判定确定了脑死亡的事实。瑞穗的死亡时刻定为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亲戚参加的守灵夜结束了,和昌送客人离开之后,回到设有祭坛的会场。会场小而雅致,摆着大约四十把折叠椅。要是瑞穗有同学,这里或许就会显得狭小了。
守灵和葬礼全是薰子一手操办的。殡葬公司和殡仪馆也是她选的。指示在祭坛周围摆满玩具的也是她。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来,抬头望着女儿的遗像。照片上的瑞穗闭着眼睛,就像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但她的脸上没有浮肿,面颊和下巴线条分明,发型细心地整理得很美,戴着粉色的发夹,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
“拍得不错吧。”薰子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我正这么想呢。忙着迎来送往,都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拍了好几张,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薰子望着遗像,答道,“这是每年的惯例。”
“每年?”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问。
“是啊。每年一月我都会这么做。从在家护理她那年开始。”
“为什么?”
薰子看了看他,苦笑道:
“你以为我真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吃了一惊。妻子每年都为瑞穗拍照,以备作为遗像吗?
他挠了挠眉梢。“哎呀,真是败给你了。”
“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哦。”和昌笑了笑,旋即认真地望着妻子,“辛苦你了。”
薰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觉得辛苦,只感到幸福。照顾瑞穗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因为把这孩子带到世上的是我,所以守护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或许在旁人眼里,我是个疯狂的母亲吧。”
“疯狂……怎么会……”
“可是,”薰子说着,又抬头向遗像望去,“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即便疯狂也必须要守护的。而会为孩子而疯狂的,也只有母亲了。”她的视线回到和昌身上,似乎能将他看透一般,“要是生人出了同样的事情,我肯定还会疯一次。”
她说得平静,但一字一句却深深震撼了和昌。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薰子忽然一笑。“当然,我会拼上性命,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会。”
“我没事的。放心吧。”
会场后方有声音传来,薰子向那边望去。和昌也跟着她看去,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意想之外的人。是近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穿白大褂的样子。近藤向和昌夫妇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有一台很紧急的手术。可以让我敬香吗?”
“请便。”薰子答道,然后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生人,那孩子,睡不惯的被子总是会踢到一边去。”
“好的。”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便离开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近藤走到烧香台边,对着遗像深施一礼,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撒进香炉中。接着,他双手合十,后退一步,又行了个礼。他手中没有拿念珠,大概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吧。在他敬香期间,和昌一直站在一旁。
近藤离开祭坛,向和昌走来。“您请坐下吧。”
“医生您也请随意。若是不急的话。”
“是。”近藤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和昌也跟着坐下。
“您总是会参加负责过的患者的守灵和葬礼吗?”
“并不是,”近藤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没有露面。要是全都出席的话,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啊。”
说的也是,和昌点头道:“瑞穗是例外吗?”
“是的,她是特例。”近藤望了望祭坛,“我从未如此留恋过一具遗体。”
“留恋啊……这对您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对,您说的没错。”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在确定脑死亡的翌日,从瑞穗身上摘除了几个器官。根据检查结果,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事后,和昌夫妇得知,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其实,近藤曾提出,在摘除器官之后,想解剖瑞穗的头部。他或许是想亲眼看看瑞穗的大脑究竟成了什么状态。
和昌跟薰子商量,她表示坚决不同意。近藤只得失望地放弃。
第二天,瑞穗的遗体火化。就这样,一切都成了谜。她的大脑是什么状态,人们永远都无法得知了。
“三月三十一日殁啊。”近藤看着祭坛一角。那儿立着一块牌子,通常祭坛旁不会放这东西,这也是薰子的意思。
“内人很倔强,不肯让步。她说,瑞穗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她对僧侣也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在诵经的时候,也是这么念的。当然,死亡诊断书和政府相关,不能那么写,但除此之外,她都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他觉得自己无权插手。
“您是怎么想的?”近藤问,“您觉得令嫒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和昌回望医生。“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感兴趣。”
“如果听死亡诊断书的,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钟。”
“您接受吗?”
“我不知道。”和昌双臂交叉,“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对。脑死亡判定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场合,如果确定,患者就将死亡;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就不会机型判定,当然也就不会被认定为死亡——真是古怪至极的法律。如果说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那么在发生事故的那年夏天,瑞穗就已经死了。”
“那么,对您而言,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
“不,”和昌摇头,“对此我也有抵抗情绪。那天我的确觉得瑞穗还活着。”
“那您是尊重太太的意思了?”
“唔……”和昌沉吟着,揉了揉太阳穴,“是啊。看来我还是希望保守一点思考。脑死亡并不是人的死亡。瑞穗迎来死亡,或许是在摘除器官的那天,四月二日吧。”
“保守?”
“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的那天。”
近藤笑了。
“要是这样的话,对您而言,令嫒还活着呢。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着啊。”
“啊……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近藤的意思。他听说瑞穗的心脏也被摘除了,移植给了某个孩子。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吗……
这样想也不错啊,和昌想。
尾声
父亲说过,用不着的东西就要极力舍弃,因为这也是一个处理闲置物品的绝好机会。有东西,说是有纪念意义,结果只是放在那儿,很少会特地拿出来看。要扔的话,最好是扔这种东西,毕竟很少会后悔。
遵从这一教导,宗吾逐一将闲置物品放进垃圾袋里。这个玩具已经不会再玩了吧?这本书已经不会再看了吧?咦,这是什么?啊,是上五年级的时候的手工作业啊。算了,扔掉吧。
整理柜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大纸袋子。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全都是千纸鹤,连同折纸鹤的彩纸放在一起。
不行,不行,这个不能丢。这是贵重的宝物啊。宗吾暗自惭愧,自己居然忘了这个纸袋的存在。
一小时后,搬家的工人到了。宗吾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望着家具、电器、纸箱等一样样被搬了出去。虽然在这座公寓只住了两年,却留下了不少回忆。不管怎么说,都是些愉快的回忆啊。是啊,因为宗吾与父母战胜了巨大的困难,才终于能在这里共同生活。
行李搬完之后,宗吾与父母一块儿在屋子里又转了转。屋子不大,两房一厨一卫,很快就转完了。
“亏我们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父亲感慨万千。
“没办法呀。当时看重的是地理位置。”母亲应道。
宗吾与母亲坐上父亲开的车,向着新居出发。不,其实并不是新居,更应该说是旧居。那是他们三年多之前住过的公寓。
“宗吾下个月就是中学生了啊。真快。”开车的父亲说。
“他说想进篮球部。”副驾驶位置上的母亲说。
“还没决定呢。”
“是吗?篮球部挺好的啊。进吧。别的还有什么吗?足球部?”
“都说还没有决定嘛。”
“那个怎么样?游泳部。用具比较便宜。”
“你说什么啊?现在的泳衣可贵啦。有种什么高科技泳衣。”
“这样啊。那就体操部吧。什么都不用准备。”
父母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地说着。能聊体育话题了,两人都很开心。
车子在红灯前面停了下来。宗吾向车窗外看去,他们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上,以前放学的时候,他曾经从这儿走过。
“那家拉面屋还在啊。”宗吾指着一间店铺。
“是啊。才三年,不至于倒闭啦。”父亲冲着前方说。
环顾四周,怀念涌上心头。
“爸爸,”他叫父亲,“我在这里下车。”
“诶,为什么?”
“我想从这儿走回去。”
“为啥啊,很麻烦的。”
“就听他的吧。好久没回来了,所以才想走走啊。你认识路吧?”母亲问。
“当然认识啦。”
信号灯变绿了。父亲一边说着“真拿你没辙”,一边把车靠在路边。
“可别到处乱逛哦。”母亲对下车的宗吾说。他应了声“知道了”。
目送车子离去之后,他迈开步子。这是小学放学回家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
下一个转角往左拐,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越往里走,就越显得静谧。
这条路,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走过了。以前可是每天都走的。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中断了一切。
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体发沉,头晕目眩,心慌气短,想告诉老师,却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
醒过来的时候,宗吾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戴着氧气面罩。
医生说他生病了,那种病的名字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虽然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心脏出了问题。而且很严重,光靠手术是无法治愈的。
唯一的办法是心脏移植。
宗吾住进了一家很擅长心脏移植的医院。因为离家远,父母决定搬家。母亲还辞掉了工作,几乎每天都来医院照顾宗吾。
班上的朋友带着千纸鹤和集体信来看望他,对大家的鼓励,他一边道谢,一边暗中嫉妒他们的健康。
“没事的,只要移植手术做完,你就又能健康地玩耍啦。”母亲是这么说的,但听上去不太像真的。当时宗吾不明白,但事后回想,情况是明摆着的。
虽说移植心脏就能得救,但首先得有心脏提供。而在日本,几乎无法期待会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
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能去国外移植。宗吾记得父母当时有过这样的交谈。
那好像要花一大笔钱,而以宗吾目前的状态,长途旅行是很危险的——父亲为难地说。宗吾仍清楚地记得,听了这话,母亲拼命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
住了大概半年的院之后,宗吾陷入病危,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听到枕边有人在呼唤,却无法回答。
是要死了吧,他想。或许就要这样躺在床上死掉了。他觉得死了也好。每天这么辛苦,这么不自由,这么毫无期待,就算活下去也毫无意义。
虽然一息尚存,却没有摆脱病危状态。每天他都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捐献者忽然出现,宗吾接受了移植手术。他无法立即相信,可这的确是真的。之后的事情他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搬到了好多地方,有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还有许多人在讲话。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父母送了他一路。母亲祈祷似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之后他就不记得了。醒来时,周围的样子已经改变,他到了集中治疗室。
他听说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那是三年前的四月二日。
他又住了一段时间的院,但这个住院的意义和术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每天都是新鲜的,一边观察着是否会出现排异反应,一边期待着出院。起坐练习,行走复健,一切活动他都想去做。
就算动得飞快也不会感到难受。食物很美味。能够大声说话。这些顺理成章的事让他十分开心。
在复健期间,他还交了个朋友。不过,他们之间相差六十多岁。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老人总是带着一把尤克里里琴。
“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啊,又能弹琴了,简直像做梦一样。”老人用有些怪异的口音欢快地说。
听老人说,他在几年前出了事故,伤到了头部,手脚完全瘫痪。但接受了引进最新科技的手术之后,他又能够动弹了。
“在大脑里植入电极,捕捉到想要运动的脑电波之后呢,就通过装在背上的装置,把信号传递给脊髓,手就能动啦。”老人有些笨拙地拨着尤克里里的琴弦,“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是太厉害了。医学真伟大啊。”
老人说的话有点深奥,宗吾不太能理解,但“医学真伟大”这一点,他深有同感。
术后三个月,宗吾出院了。从那之后又是两年多过去,一家人终于决定搬回原先的公寓。搬到医院附近的时候,他们舍不得原来的房子,就租了出去。
现在,宗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他曾经住过,以后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但他下车,并不是想追忆一下这条充满回忆的回家之路。
他的目的地是那栋宅子。
那栋有美丽少女在轮椅上沉睡的宅子。不知为什么,手术后,他无数次梦见过那里。它似乎在呼唤着宗吾。
可是……
到了那儿,他发现宅子已经不见了。建筑物、围墙和门统统消失不见,成了一片空地,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有一瞬,他甚至怀疑那栋宅子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他叹了口气,打算离开。这时,他忽然闻到了玫瑰的香气。
又是玫瑰,他停了下来。这在手术后也经常发生。可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玫瑰的踪迹。
宗吾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前。这玫瑰香,或许是心脏原来的主人带来的吧。
他坚信,那个给了他宝贵生命的孩子,环绕在深深的爱与玫瑰香气之中,一定非常,非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