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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点点头,蹲在地板上,想解开那个蝴蝶结。
“等等。”薰子说,“朋友快来了吧?待会再打开吧?”
生人停下了,却仍旧抱着礼物,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不过,还真够慢的啊。”薰子皱眉望着钟,“已经这么晚了。应该是大伙儿一块过来,大概有人迟到了吧。”
“有可能。要不就是哪里的电车晚点了。”千鹤子说。
“大概吧。总不会迷路吧?”
薰子正要走到窗边去,低着头的生人哑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不会来了。”
“诶?”薰子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生人扬起脸,看着妈妈,眼睛通红。“不会来了,不会有朋友来了。”
“诶?为什么?”
生人默然低头,肩膀微微发颤。
薰子震惊地扬起眉毛,大步走到儿子身边。
“为什么?不是说会来吗?不是说会来六个人吗?山下君、田中君、上野君,还有谁来着?”
生人苦着脸摇头。“不会来了,谁都不会来了。”
“所以问你为什么啊?”
“因为……我没有请他们。生日会什么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泪水从生人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薰子弯下腰,双手粗暴地攥着生人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薰子,”和昌说,“冷静——”
“你闭嘴!”薰子仍然盯着儿子,“回答我!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说了吗,要办生日会,让你把同学请过来?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为什么?”
生人不敢迎上妈妈的目光。他拱起肩膀,想要往下缩。薰子抬起他的下巴。
“那,你说有六个朋友要来,又是什么?是说谎吗?”
生人没有回答。薰子前后剧烈摇晃着儿子。
“你好好回答我!是说谎吗?没有朋友会来吗?”
生人的脑袋无力地晃动着,声音微弱地说:“不会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不请他们?”薰子追问。
“因为,因为……”生人带着哭腔,“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大家都见见姐姐。”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我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我对朋友们说,姐姐已经不在家里了。可要是他们来了,就会发现我在说假话。”
“为什么不在了?这不是在吗?你为什么要说谎?”
“要是不这么说,我就会被欺负啊。可如果我说姐姐已经不在了,大家就不会说我什么了。”
美晴在和昌身边用手掩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和昌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了。为这事,班上的同学们没少说他……”美晴低声回答。
是这样啊,和昌明白了。因为瑞穗,生人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说姐姐不在了,那她去哪儿了?”薰子问。
生人没有回答,头深深地垂着。做妈妈的又焦躁地吼了一声:“回答我!”
生人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听不见。你给我大声一点!”
生人吓得抖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我说她死了,已经死了!”
血色瞬间从薰子脸上褪去。“你说什么……”
“不对吗?她看上去就是已经死了啊——”
“啪”的一声,薰子扇了生人一个耳光。
生人大哭起来,可薰子仍然攥着他的胳膊。
“快道歉!向姐姐道歉!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不等生人站起来,就开始把他朝轮椅那边拖。
“等等,薰子,你太激动了!”和昌把她的手从生人胳膊上拽开。
“你别插嘴!”
“哪有这种道理?我是他爸爸啊!”
“什么爸爸?你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的确没做什么,可我一直在为孩子考虑,为了孩子,该怎么做才是最好,我一直是这么考虑的。”
“我也是啊,所以才办了这次生日会。我觉得,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来,让他们见一见瑞穗,就一定不会再有人对生人说什么了。”
和昌摇摇头。
“有这么简单吗?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罢了。孩子是残忍的,他们只会觉得她真的是死了。”
薰子眯着眼睛,弯起了嘴角,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露出了微笑。
“但要是她动了呢?”
“什么?”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她都会抬手回应呢?或者,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她双手鼓掌呢?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
听了妻子的话,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叫来的吗?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到医院去的那天。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以为那是永别,可她的手却动了。你没忘吧?所以,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用机器让她动,是毫无意义的。”
“机器什么的,你不说,有谁知道?”
“那是隐瞒,是欺骗。”
“那不是欺骗,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说你要办生日会,让他们都来。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推了儿子一把。
下一个瞬间,和昌的手动了。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
“你够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
“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
“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听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
薰子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睁。
“你……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
和昌一脸苦涩,摇摇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
“怎么理解?”
“两个月前,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他说,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如果做测试的话,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薰子,你坚持瑞穗还活着,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又变得苍白如纸。“其实瑞穗已经死了……你让我接受这个?”
“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能责备他们。”
“死了……”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脖颈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可也没办法,和昌想。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声唤道。薰子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目光游移,没有焦点,充满了异样的疯狂。
“你怎么了?”他问,薰子却不回答。她飞快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和昌正想跟过去,她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昌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干什么?”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
薰子不说话,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开口道:
“……喂,是警察吗?我们家有人发了狂,拿着菜刀乱挥。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问:“你在干什么?”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闻,继续打电话。
“……是家里人……现在没什么事……对,没有人受伤……请不要拉警笛,会影响到邻居的……对,按门铃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薰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千鹤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妈妈,你去开门。”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苍白,走到和昌身边。
薰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握着菜刀,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斜上方。那姿态明显表示,现在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是不会回答的。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警官们也十分惊讶。
薰子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她说,那就再等等吧。
没多久,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进屋的只有四个,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
薰子见状,问他们谁是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自称渡边,是刑事课的系长。
“那么,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薰子明确地说,“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现在,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会被问罪吗?”
“啊?”渡边张口结舌,看看和昌他们,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请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会成立吗?”
“这……这,”渡边连连点头,“这当然会了,这是犯罪。”
“什么罪?”
“肯定是杀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
“为什么?”
“为什么……”渡边迷茫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薰子笑了,扭头看看昌他们。
“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说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和昌飞快地说。
“脑死亡……”渡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他多少了解一点儿。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说,“这还是杀人罪吗?”
“不,可是,这……”渡边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脑死亡,还没有确定对吧?那样的话,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
“那么,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您就会说,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我觉得是这样。”
“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
“是的。”
“真的是这样吗?没错吗?”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如果,”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在法律上,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如果是那样,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即便如此,杀人的也还是我吗?在这种场合,无罪推定是否适用?”
薰子娓娓道来,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狈,太阳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渡边神情紧张地问,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
“这不是讨论,是质问。好了,我再问一遍。现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会不会构成杀人罪?请回答我。”
渡边苦着脸,以手扶额。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专家啊。”
“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现在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摆手。“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了?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会怎么回答?”
“详情不明,无可奉告——肯定会这么说的。”
薰子长叹一口气。“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
“他们总是这样的,不会用假设语气,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
“哦?”
“要不这样?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您直接去问他们。怎么样?总之,现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朝轮椅后方移动。
“假设是不行的对吧?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说着,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美晴尖叫起来。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张开手臂,“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是认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儿啊!你明白吗?”
“所以我才这么做!”薰子悲哀地盯着他,“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她是生是死,就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吧。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如果说她还活着,我就是谋杀。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他瞬间甚至觉得,既然她喜欢,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
“可要是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护理她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处望去。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走上前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别杀她,别杀小穗。”和刚才的叫声相比,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
“退后,小叶,血会溅到你身上的。”薰子的声音很平稳。
但若叶没有后退。
“求求您,不要杀她。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觉得小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
“不是的,若叶没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那天,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才成了这样。”
“戒指?”
“若叶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讲过。是若叶不好,戴着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薰子阿姨……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让她死掉。”若叶边哭边说。
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听说。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
“是这样啊。是这样吗……”薰子喃喃道。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来帮阿姨,帮您照顾小穗。所以,不要杀小穗,求您了。”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没有做声,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
薰子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薰子睁开眼,离开了轮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边,双膝跪地,将她拥在怀里:“谢谢。”
“阿姨。”若叶的声音细细的。
“谢谢。”薰子又说了一遍,“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姐,”美晴走了过去,“我对小穗说话,并不是什么演技。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里,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
一阵无力感袭来,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
“我们也该撤了。”刑事课系长说。
“不用把我带走吗?”薰子松开若叶,问道,“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
渡边皱起眉头,摆手道:“您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和昌说:“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只是家庭纠纷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拜托您了。”
“明白。不过啊,”渡边耸耸肩,“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回到客厅的时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
“老公,”薰子走了过来,“我要谢谢星野先生。这么久以来,真的太感谢了。”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着星野:“是吗?”
星野点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任务完成。”
“要给瑞穗做锻炼,我一个人就够了。”薰子续道,“只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原谅我吧。”
生人破涕为笑,响亮地“嗯”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她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不用说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
和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第六章 那个时刻,谁来决定
1
就座之后,看看表,离约定的6点还有点时间。星野瞥了一眼女招待递上来的菜单,点了杯冰薄荷茶。
这家咖啡厅位于大楼二层,面向银座中央大街。透过窗户,能俯瞰街上如织的人流。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公司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外国游客夹杂其间,也很醒目。
冰薄荷茶端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这芳香的液体,感到和那个人经常端出来的味道有别。若要问他哪种更好喝,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个人,自然是播磨夫人。
时隔多日之后,上周他又去了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备用零件。另外,还有必要解释一下使用方法。上次去还是播磨家长子生日会那天,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夫人看上去精神很好,比上次见她的时候面色更红润,身材更丰满了些,似乎变年轻了。星野把这个感想说出来之后,夫人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星野先生,您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比起初见的时候,您现在更像个大男孩啦。”
“是吗。”星野擦了擦下巴。他知道“大男孩”的说法并非贬低,所以毫不在意。
夫人说瑞穗的锻炼很顺利,一个人来做也不费事,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星野先生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我得再向您道一次谢。太谢谢您了。”在瑞穗的房间相对坐下后,夫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能帮上您的忙,再好不过了。”星野答道。
夫人又端详起他来。
“怎么了?”
夫人轻轻笑了起来。
“果然不一样了。脸上的光彩完全不同。就像附身的鬼怪走掉了似的。”
您不也是吗?星野很想这么说。夫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情复活在脑海。那件事,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星野觉得,当时,夫人的心理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所以,她才认为星野没必要再跟进这件事,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见女儿的手脚动弹。
不过,他不能否认,那件事也令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天,望着夫人挥舞菜刀,向警官们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以前是多么浅薄,多么轻率。
自己究竟为这个叫播磨瑞穗的女孩考虑到了何种程度呢?真的有把她当作“活着的人”吗?有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仅仅在一味迎合夫人,利用女孩的身体讨夫人的欢心?
更恶劣的是,这种想法还包含着某种优越感在内。
对于这家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神,是支配者,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被崇拜被尊敬是理所应当。他甚至骄傲地想,即便是社长,也无法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拉走。
真是大错特错。
果然,自己只不过是夫人的工具罢了。是她坚守信念的盾牌,是她披荆斩棘的宝剑。
可是,夫人似乎发现了一条已经开辟好了的大道,确信以后不会再心生迷茫,不再需要奋斗,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剑与盾。现在夫人生机勃勃的面庞正讲述着这一切。
没用的工具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到自己有价值的地方去。所幸星野有这样的地方可去。
他把主战场从播磨家搬回了播磨器械的研究室,同事们热情地欢迎他回归。不仅如此,从播磨瑞穗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还被评价为珍贵财产。星野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此顺利地开始了新的航程。
打算告辞的时候,夫人说她还有个问题想问。
“星野先生,您是不是对我说过一次谎?”
星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沉默,她却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当我问您有没有恋人的时候,您说没有,可实际上是有的,对吧?”
这个问题出乎星野的预料,却正中靶心。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的确,是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那是他和川岛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是有的吧?”夫人问。
“有过。”星野回答。他还说,只是现在已经分手了。
可是,夫人怎么知道真绪的事的?星野问她,她抱歉似地耸耸肩。
“其实,我也对星野先生说了谎。不,跟说谎有点不同,或许应该说,我隐瞒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