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中了汉王的李代桃僵之计!”张辅的脑袋轰然一响,疯了般揪住那人的头发,低吼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何人随他进京的,他进京后去联络何人?”
“不知道!”那人狞笑着,“我只是替身,奉命在这拖住你。你若发兵来讨,我便用这地洞之法困住你,没想到……你倒棋高一……”
他的脸颊猛然抽搐两下,身子一歪,七窍流血。
“这厮服毒自尽了!”萧七想到那日蛇隐被擒后也是如此,又惊又怒,忙奔向虎贲,喝道,“快说,汉王进京后去往何处了?”
厉天虎哈哈大笑:“老子不知,老子连这小子是假货都不知道。汉王干岁,果然神机妙算……‘算”字出口,他慢慢滑倒,口中黑血涌出。
这两人显然都是朱高煦的贴身心腹,被擒后果决自尽,再看那五个青袍汉子,均是脸色惘然而又惊骇。萧七连问数声,也是毫无所得,料来只是些寻常仆役。
这时守在洞外的将官已然奔来,惊道:“启禀国公,汉王的数百护卫早已逃得一千二净,我等未得将令,没敢进击。还有,汉王的那座私宅也起了大火。”
张辅脸色煞白,挥手叫道:“快,快去救火,尽力多抓些汉王的爪牙,要多抓活口!”
“汉王竟偷偷进京了!”萧七的手脚也一阵冰冷,低声道,“那……殿下呢?”
张辅扬眸紧盯着黑沉沉的天宇,一字字道:“莫慌,半日前,殿下已经进了紫禁城!本官会加紧搜查汉王踪迹……剩下的,便是他二人的天命之争了!”
第五章人心
夜色深沉,京师东城明照坊东北方。一座宅院自外看来幽深宁谧,但在内里一间精致的暖阁中,却燃着两盏八角宫灯,铜鹤香炉吐出淡淡的沉香味。
紫檀大桌前,正端坐着三个人,主座上赫然坐着汉王朱高煦,真正的宅院主人、大学士程继只能侧坐相陪,朱高煦的另一侧,则坐着他的心腹猿化袁朝森。
“眼下情形,到底如何了?”朱高煦捻着那只白玉酒盏,低头沉吟。
因京师消息闭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于昨日联系上了猿化,夜里便施展金蝉脱壳之计悄然入京。非常时期,程继与他见面不得不万分小心,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自己的一座私宅内。
“干岁,下官已尽了全力!”程继幽幽地叹了口气,“万岁突然驾崩,连遗诏都来不及写,这本来是个干载难逢的良机。下官照着千岁的吩咐在太驾前进言,那可是冒了全家杀头的死罪了。那时候,太后确已被下官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可万万没想到,数日后,英国公张辅快马回京,向太后冒死直谏,又有夏元吉、杨士奇等人为说客,终于将太后说动……”
“这么说,我那侄儿果然已进京了?”
“不早不晚,就在昨晚,快马进了紫禁城。据说护着他进京的便是武当掌门柳苍云。太子已哭拜了万岁的梓宫,又由其母后陪着,去徐太后面前‘请罪’。其实哪里是什么请罪,实则是逼宫。有张辅、杨士奇等文武能臣撑腰,朱瞻基已扭回了大局。”
“还没有!”朱高煦紧咬着牙根,“眼下还是非常之时,京城里还有我们的人。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只以为本王还滞留京师郊野,却不知本王已然进京。月黑风高,兵贵神速!” 袁朝森一个激灵,低声道:“殿下是要……” “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神机五行却尽数折损,依着柳苍云的脾气,自不会在紫禁城久住。更因汤岚的缘故,朱瞻基对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都不入眼。若是今夜趁黑摸进皇城,出其不意,岂不有九成的把握?”
听得朱高煦阴沉沉的话,猿化神色肃然,未敢应声。
程继却摇头道:“只怕难啊,眼下正是莫一成、栾青松全力巴结太子之时,决计会对皇宫护卫加紧在意,单凭袁兄一人,怕是难以成事啊。”
“你怕了?”朱高煦掀起眼角,森然道,“莫忘了,当日你在太后驾前说出那番话后,已再没有回头路了。此时你若不敢再进一步,必坠万丈深崖。”
程继不由浑身一抖,却赔笑道:“主公说得哪里话来,程继的全家性命,早交在了主公的手中。下官只是觉得,深宫行刺这法子太过冒险,下官有个更加妥帖的妙计……”
也许是被汉王的锋芒慑住,他竟将“千岁”这称呼改成了“主公”,跟着站起身来,给汉王和袁朝森都满上了酒,再端起杯.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咱们还有路回峰转的法子!”
“快讲!”朱高煦举杯一饮而尽。
“主公,此时咱们有进无退,”程继拉长了腔调,眸子如鬼火般幽幽闪着,“唯有行险,才有生机!””快说!”朱高煦只觉头脑已眩晕起来,更不耐烦属下跟他卖关子。
“你……酒中……”袁朝森忽地手指程继,低呼两声,身子摇晃倒地。
“这酒里面放了什么?”朱高煦才觉得刹那间浑身无力,如处梦魇般眩晕,低喝道,“程继……你……你要……”
“是啊,下官要活命,要保全家人,就只有行险了。”程继低笑着,“与其行刺朱瞻基,不如将千岁交出去。”
他双掌轻拍,密室的门轻轻张开,鬼影般地闪出两人,都是全身青衣,手持明晃晃的大刀。
朱高煦已说不出话来,身子软软滑落椅下,只能愤愤地盯着程继。程继瞥了一眼两名属下,忽自怀中拔出一把冷飕飕的匕首,冷笑道:“对不住了千岁,下官交出去的,只能是死汉王,不能是活干岁。你我之间的秘密太多,若任由你胡说八道一通,下官只怕要遭大殃。放心地去死吧,这时候身死,说不定朱瞻基还能充个仁君,放过你的家人……”
一股冷风自门缝中灌来,程继得意的笑声忽然止住,愕然盯着门口俏立的一道倩影。
蒙面倩影缓缓逼近,却带着一股妖异的美艳,也带着一股彻骨的杀意。
“拿下!”程继大喝。那两名青衣属下更是惊骇,以他们的身手竟全没留意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忙挥刀卷向黑衣女子。
两把鬼头大刀如泼风般旋出,他们已知道遇上了平生罕见的敌手,这两招乱披风刀法已施到极致,且两刀分进合击,密集的刀光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可那女子窈窕的身影竟自森寒的刀雨中切入,玉腕轻挥,一刀轻轻巧巧地剜出。淡红的刀光带着致命的杀气,瞬间轻点在两人的咽喉处。
血花凄艳地绽开,那两人眸中全是不可置信之色,连惨呼都不及发出一声,身子软软跌倒。
“星惜,星惜!”僵卧在地的朱高煦眼中已闪出光彩。
这一刻,顾星惜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倩影,那抹冷艳的黑衣甚至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哪知便在此时,黑影暴闪,一直躺在地上的袁朝森蓦地跳起,双爪电般探出,手中紧扣的掌心钺耀出凛凛的寒芒,飞刺顾星惜的背心。
此时顾星惜正提刀逼近程继,后背毫无防备地面对着袁朝森。
朱高煦在心底凄厉地大喊。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背叛自己的,还有袁朝森!
猿化与蛇隐交厚,毒功上的修为自是不弱,又怎能轻易被程继这狗官的药酒麻翻?想必他知道顾星惜是随着自己来的,多半会奉命埋伏在外,故而他要假意中毒倒地,为的便是这狠辣一击。汉王的心瞬间冰冷,为心腹的临危叛敌,,更为那袭即将染血的凄美背影。
光芒爆出,那袭娇弱背影居然没有倒下,而是电光石火之际,向前猛然一抢。似乎她早就预料到对方要出手暗算,这料敌机先的一抢极为紧要。
袁朝森迅若疾电的双钺飞投陡然走空,猛见暗红疾闪,一缕刀芒忽自顾星惜的肘下钻出,绝艳的相思刀,砍出了绝艳的血花。
袁朝森仰头,望着自己咽喉飞出的灿烂血珠,直愣愣地栽倒。
“袁兄忘了么,星惜是杀手榜第一人,真正的杀手决不会无故把后背对着别人,”顾星惜冷冷望着他,“除非,我要诱你出手!”
袁朝森的眸中满是不甘之色,随即目光僵冷。
“砰”的一声,程继这时已乘机撞向一道屏风。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这时居然身手不慢,屏风瞬间张开,后面现出一道暗门。
程继本就是那种几乎每天都惴惴不安的人,特别他是跟汉王这样凶险的角色打交道,故而他这私宅内机关重重。这个动作他已暗地里练习了百十遍,此时果然收了出其不意的奇效,顾星惜被那机关一扰,甚至不及发出相思银针。
她秀眉一挑,正待追去,忽听得屋外脚步细密,似有数人已向这里冲来,听足声便知都是高手。她叹息一声,转身抓起桌上温酒的水泼在汉王脸上,再将他负在背上,飘然跃窗而出。
温水冲面,又给夜风一吹,朱高煦已觉得那古怪的麻痒感在慢慢消逝。
他轻轻搂住那娇软的香肩,手臂间温存着女子纤弱、温暖,却又起落如飞,浑似神话中的狐仙。给明月般柔媚的女子背在身上,他竟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这念头让他觉得万分滑稽。
他仰起头,声音恢复沉冷:“星惜,你要去哪?”
顾星惜道:“趁他们没有逼来,我能带着你溜出京城,运气好的话,当可避开张辅的军队,在远郊西南侧的青龙坳里,还有咱们的一队十五人的精骑,咱们能连夜逃回乐安!”
“逃回乐安?”这个逃字显然刺痛了朱高煦,汉王拧起浓眉,冷笑道,“星惜,只剩下你我了,不是么?”
他的话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顾星惜也不由一怅,道:“是啊,那又怎样?”
“我们已没有退路,旁人都以为我们会逃之天天,但这时候,才该当鱼死网破!”汉王长长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走吧,皇城大内侍卫中还有本王的人,咱们这时进宫,袭杀朱瞻基!”
听得这番破釜沉舟的冷硬话语,顾星惜的芳心也不由一紧。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何朱高煦在大明朝有那么多的追随者,这人真的有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度,其气魄与手段,恰与永乐大帝相仿。
京城外一家名为“小登科”的荒僻客栈,此时正笼在宁谧的夜色中。
还算洁净的客房中,萧七和一粟有些懒散地对坐着。
二人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摆脱了热忱的英国公张辅,一粟本就不愿与官家纠缠,萧七也看出危机初解,便只得由着一粟。
静坐在橙色的灯芒下,回想深夜的这番历险,萧七还觉得心有余悸,叹道:“好在太子那里,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进京。进入北直隶后,已是一马平川,绕开真定府和保定府这两处一清老贼布下的罗网,并无多少难处。况且一清那老贼死后,余下的乌合之众,再也无力兴起大的风浪。”
一粟叹道:“朱瞻基入主紫禁城,已是板上钉钉。这便是天命。”
“老道士,你说,这天命,与玄武天机有何干系?”
一粟的脸孔骤然肃穆起来,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们不久便会知道。”起身关门闭户,他才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摊开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
萧七自顾自地在床角高卧,冷眼旁观。一粟拈起紫金葫芦,反复验看,口中道:“若觉好奇,只管过来细看。”萧七道:“不敢不敢,只怕小生知道太多,会被你老人家一记太乙雷掌给就地正法。”
一粟淡然道:“贫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更不会做出杀人灭口之事。当日袭杀单残秋,也是替我武当师门护佑太子。若不然,当日在地窖中,早就杀了你等灭口。”
萧七知他所言不虚,这老道的武功深不可测,当时的自己和师尊都已无力再战,他若真要灭口,也是弹指之力,心下好奇,干脆凑过来细瞧。
“看到葫芦底部这两个字了么,三四!”一粟翻过那面铜镜,指向铜镜背面的中心。但见背面中心是一根凸起的圆柱,长有寸余。铜柱边缘刻着四圈阴阳相间的同心圆,在同心圆边上竟也刻有不起眼的两个字“阳隅”。
一粟缓缓道:“将这四字相合,灵壶在上,宝镜在下,这四个字便是——三阳四隅!”
“佩服佩服,”萧七心中认可,口中仍不忘奚落,“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字谜,算上先前那四句字谜,已是五个字谜,够你这猜谜痴人钻研十载啦。”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四句秘语,我已解开了大半。”
萧七暗吃一惊:这老道外貌浑浑噩噩,想不到智慧竟这般高,才几天工夫,竟已解开了大半。他却冷笑道:“一粟啊一粟,你吹牛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不必使激将法!”一粟淡淡笑道,“我这便解给你看,太极之源——太极由何而来?”
萧七沉吟道:“周敦颐《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之源自然是……无极?”
一粟笑道:“造这十六字秘语的人,不是我师尊碧云真入,便是我大师兄一尘掌教,他们都是道家宗师,诸般推算,也要从道家入手。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儒家经典,但也是得自道家,无极而太极,这句话倒说中了八九不离十。你也算道家弟子,对这流传天下的太极图,所知多少?”
说话间,他从腰间掏出支秃笔,蘸了残茶,在桌上画出了阴阳相抱的太极图来。
这张图萧七自幼便在武当山大小宫观中见得熟了,听得一粟这一问,萧七却不由一愣,但他死活不愿在这半疯老道面前示弱,索性大大咧咧道:“《易经》有载‘易有太极,始生两仪’,故而么,伏羲画卦,文王成书,这太极图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一粟眼角掀起一丝不屑,“看来柳苍云那傻小子只知教你武功,却教出你这样一个四六不通的蠢材来。记住了,‘太极’这二字流传极久,《易经》、《庄子》中早有论述,但‘太极图’这三字却是近世才有的,至北宋周敦颐时,才提出‘太极图’这三字名称。周敦颐的渊源,便是得自五代高道陈抟。陈抟老祖最先做出无极图,传给种放,终于传到邵雍、周敦颐之手,诸位大儒辗转相授研习,才由周敦颐将之改为太极图。”
萧七的脸色登时一红。他生性洒脱,读书时不求甚解,自以为读书不少,却多是诗词歌赋,更极少细加推敲,不想自幼看熟了的太极图竟有这般渊源,更想不到,“太极图”这三字语,竟是到北宋周敦颐才提出来的。
“只不过,周敦颐的太极图样式,可不是我们熟见的这阴阳鱼太极图,而是个推衍万物化生的五层图式。流传天下的这种阴阳鱼式太极图,最早见于南宋张行成的《翼玄》之中,又经诸儒生推衍议论,直到本朝初年,才大行天下。
“而周敦颐这五层太极图式,其实是由道家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而来!二者几乎一模一样,周敦颐完全是将道家的《无极图》拿来,改了个称呼,便成了《太极图》!”说话间,一粟翻箱倒柜,竟自抽屉内摸出一块残墨、两页废纸来,登时如获至宝,研开了,用秃笔在废纸上刷刷点点,顷刻间画出了“无极图”。
这“无极图”是以图演说道家的修炼程序,更因陈抟曾在武当传下一路心法,萧七倒早就见过此图,凝神看了几眼,忽地心中一动,叹道:“你是说,‘太极之源’,指的便是这陈抟老祖的无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