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弼,”汉王朱高煦纵马掠出本阵,亲热地唤着张辅的表字,“当年曾同心浴血苦战,今日何必苦苦相逼?”
“皇命在身,不得有违。”张辅冷着脸,提气喝道,“请汉王千岁也顾念大局,及早回归乐安。”
两人相距太远,身周又是众兵环绕,不得不纵声大喊。
朱高煦摇了摇头,也大声叫道:“可惜,你说的皇命,本王却不知道。我要进京面见我皇兄,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你这外人要横插一手?”
他似乎很不耐烦这种在远处的高呼,忽地催马上前,缓缓逼近大营。
众明军立时紧张起来。在大明呼风唤雨二十多年,汉王舍我其谁的强横气势天下皆闻。更可怕的是,近几日来,汉王是当世秦王、玄武大帝指定的真命天子等流言已在京师传得满城风雨。
“停!千岁,”张辅忙纵声大喝,“你到底意欲何为?”
“好吧,既然本王单人独骑仍让尔等心惊肉跳,那也只得如此了。”朱高煦叹了口气,跳下马来,轻挥一鞭,那匹马独自跑回本阵,他却负手挺立,朗声道,“文弼,眼下我孤身一人,请你过来一叙如何?”
张辅紧绷着脸没有吭声。
“只要你解开本王的心结,我立时打马回乐安。”朱高煦背着手站在两军当中,朗声道,“文弼为我大明第一名将,竟无这份胆量么?”
张辅终于冷哼一声,跳下马来,一挥手,身后闪出四个军士,紧跟在他身后,大步跟来。
朱高煦不由眯起眼来,只看那四人沉稳的步履,便知那都是千里挑一的军中高手,不由冷笑道:“文弼,何必如此小心?”
五个人缓步逼近,终于站在了朱高煦面前。张辅的脸色有些干冷,这一轮的胆量之争,他已输得颜面无存,只得冷冷笑道:“干岁气势磅礴,我辈自是难免战战兢兢。”
朱高煦忽地一笑。伴着这有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旷野上陡地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擂鼓的正是他身后的汉王府护卫,十几面战鼓忽然炸响,惊天动地。
也亏得张辅是一代名将,浑身一悚,险些惊呼出声,忙强自镇定,扬眉喝道:“汉王这是何意?”
“英国公说起气势磅礴,本王的手下兴起凑趣而已。”朱高煦懒洋洋地向后一摆手,大喝道,“小声些,莫惊吓到英国公!”
他身后的数百名护卫齐声称诺,声音齐若刀切。
张辅淡淡一笑:“干岁玩这等小孩子的把戏,未免有失身份。”
朱高煦的笑容微微一僵,才点头道:“那就说些正经事吧。”他缓缓逼上了两步,沉声道,“我皇兄驾崩了,是么?”
张辅神色陡震,蹙眉道:“千岁见谅,文弼不知此事。”
“文弼真是老实人,不说本王此言不实,却说不知此事!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
“文弼不知此事。”仍是冷冰冰六个字。
“既然你不知,那本王就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知道知道!”朱高煦蓦地将手一扬,身后的战鼓声骤然拔升,震耳欲聋。
“干岁是要擂鼓进兵么?”张辅终于被激怒,但他的大吼却被震天响的鼓声掩住了。他大怒欲狂,正要拂袖回阵,忽觉脚下一阵松软,忙大叫道:“小心……”
紧挨着他的两个军中高手忙飞身向前,但才揪住张辅的臂膀,方圆两丈的地面陡然塌陷。
崩塌的地面太广,又是突如其来,那四名高手全然无法脚下借力,只得随之坠落。
泥土飞溅、惊呼起伏,朱高煦、张辅和那四个军中高手一起跌入了下方的暗道。
“原来汉王敲鼓果然是别有用心,起伏不停的鼓声掩住了下面挖洞的声响,那第二次忽然拔高的鼓声则是他的号令——下方挖洞之人听得鼓声立时凿破地洞!”这时张辅心念电闪,忙喝道,“出手,制住他!”
半空之中,两名军中高手已双剑抢出。
“砰砰”声响,众人几乎同时落地,那两把长剑已齐刷刷地横在了汉王胸前。
地洞内飞扬的尘沙已经落定,张辅才赫然发觉,眼前这地洞甚是宽敞,居然有桌有椅,更有两盏风灯,映得地洞内黄澄澄的。
看来汉王手下果有能人,竟自宅院内一直挖了一条细洞直通此处,再于此处挖出宽大地洞。最奇特的是适才那让地面忽然陷落之法,拿捏巧妙,难以察觉,简直神乎其技。
与张辅窥伺四下地形不同,他身后四大高手的目光则齐齐定在了洞内一个红袍客的身上。这红袍客的身形雄伟如山,目光阴沉如电,虽是端坐在一只木椅上,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红袍客身后是五名青衫汉子,满身泥土,先前挖陷地洞必是这五人的手笔。
张辅带来的四名军中高手,两人使剑,两人空手。使剑的二人一触见红袍客阴冷的目光,顿时心神剧震,忙将手中长剑紧了一紧,死死架在了汉王的脖颈上。
那两个空手的军中高手则对望一眼,神色如常地站在了张辅的身后。
地洞上方的地面上已是喊杀震耳.张辅手下的众将已率领兵卒齐声呐喊,猛冲了过来。便在此时,汉王府护卫们忽地一起大喊:“罪臣张辅已然被擒,尔等不可妄动!…‘速速退回,不然千岁就要速斩张辅!”
护卫们的喊话显是训练有素,数百人齐刷刷地爆出喝喊声,浑如雷震。明军主帅张辅忽然被擒,本就是手下们惊诧骇然时,听得这片喊声,登时犹豫起来。
洞内的张辅倒丝毫不见惊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度中,冷冷瞪视着对面的朱高煦,道:“千岁,眼下你长剑加颈,到底是谁被擒了?”
朱高煦笑道:“其实无所谓的,那都是喊给孩儿们听的,我们在这里无人打扰,才能谈些更紧要的!”虽然被两名军中高手的长剑紧紧锁住脖颈,朱高煦却依然谈笑自若,这倒弄得那两位高手无所适从,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忽地长声呼喝:“众护卫听着,本王与英国公有事详谈,敢擅进一步者,杀无赦!”
“如此甚好!”张辅也扬声喝道,“众军莫慌,暂且退开,听候号令!”
两拨军马各自领命退开,地洞方圆数十丈再无人近前,洞内静了下来。
“给英国公过目吧!”朱高煦一挥手。那红袍客并未起身,只将单掌轻扬,一个檀木大箱忽地蹿到张辅身前,箱盖霍然张开。
明晃晃的烛火下,箱内竟是一叠叠的奏折。张辅冷着脸,信手拿起了一份,才扫了两眼,顿时脸色一沉,忙扔入箱内,再拿起一份。
英国公的脸色越来越僵。那些奏折都出自几位御史的手笔,无一例外都是弹劾他张辅的。张辅身为皇亲国戚,多年来位高权重,却为人谨慎,但这些奏折的出言都十分刁钻。譬如有说他平定安南时曾在安南坐在皇座上处理政务多曰;又有说他与安南黎家王朝曾有约定,只须服膺他张辅,不必归心大明,实为张辅蓄养外敌而自重;又有说他因执掌军权多年,广植私党、居心叵测……这些奏折都已被挖去了御史的名字,各篇内容虽多为捕风捉影,但若凑在一处,却能互为佐证,画出一个英国公藏野心、蓄外敌、植私党的清晰轮廓。可想而知,这些奏折若是一起上奏,张辅几乎是有口难辩。
“如何?”朱高煦笑吟吟地盯着他,“眼前形势,英国公想必已洞若观火,你只有一条路,跟着高煦走。大明不能没有英国公这样的将才,但也只有在高煦手下,文弼你才能一展宏图。”
闪耀的灯火映得张辅那张干冷的脸忽明忽暗,他猛地将手中一封奏折扯得稀烂,森然道:“多谢汉王垂青了。文弼身受永乐皇爷优渥隆眷之恩,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眼下非常之时,文弼义无反顾!”
朱高煦笑了笑:“别忘了,永乐大帝也是我的父皇!”
张辅大喝道:“可太子是永乐皇爷生前亲自选定的皇太孙!”
这一喝怒气勃发,竟惊得朱高煦一个哆嗦,脸色顿时一白。张辅已将手一挥,喝道:“今日言尽于此,汉王干岁,得罪了,我要押你回营!”
那两名军中高手忙将手中的长剑一紧。朱高煦的脸色更是一僵,还未言语,忽见那红袍客已缓缓站起。
这人一直冷冷端坐一旁一言不发,此时才一起身,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大片的灯芒,便有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紧迫感。
“你是谁?”一名军中高手忙横剑喝道,“快坐回去!”
红袍客目光一灿,陡然仰头大吼,吼声如虎啸猿啼,在地洞内轰然炸响,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吼声直冲向那两名军中高手,二人心神大震,握剑的手不由一颤。
只这瞬息的震颤,红影闪处,红袍客已然出手。这人本应是汉王的手下,但奇怪的是他竟毫不在乎汉王的死活。他一出手就猛恶惊人,双拳直来直去地挥出,绝无任何花哨,却有山崩海啸之势。
那两个使剑高手果然并不敢运剑逼迫汉王,眼见拳风呼啸而来,才仓促挥剑抵挡。
陡闻两道闷哼,两人几乎同时中拳,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分向左右跌出。
张辅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一片,适才灯焰一晃,两名手下已吐血跌出,以他久经战阵的独到目光居然全没瞧清这两人是如何中招的。
“国公快退!”一个使剑汉子挣扎起身,指着红袍客,喘息道,“他是……虎贲……厉天虎!”
鹰扬四士中,虎贲擅守,这人一直是汉王的贴身护卫。张辅心内更是一寒,他最清楚这两个使剑汉子的身手,绝对可排在京师军中高手的前五名,但没想到在汉王精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得罪了,文弼。”朱高煦仰头长笑起来,“眼下之势,也只得请你陪我进京了!”他见那两个使剑汉子已无力再战,另两个军中高手却似吓傻了,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得意之下,那“陪”字声调拉得极长。
红袍客已大步逼来,虎爪般的巨手抓向张辅。
“虎贲的拳法看似直来直去,但在拳剑相触的瞬间生出变化,刚中藏柔,也算别有一功!”
话声却出自空手的军中高手,这人声音清冷随意,还带着几分懒散。
“但他的拳法远未至刚柔相济的化境,适才一举奏功,仗的还是出其不意。不过这种拳法若全力收回,走闭门自守的拳路,倒会更加厉害。虎贲善守,应该由此而来。”这人的声音要苍老许多,却更加自负。
这两人先前一直缩在洞角,似是被吓杲一般,这时随口言谈,竟丝毫没将气势如虎的厉天虎放在眼内。
虎贲的眸子已射出杀意,紧紧锁住了那两人,但不知为何,先前他随手便击飞了那两个使剑高手,此时却凝神蓄势,如临大敌。
“远未至化境?”那青年高手冷笑道,“你又在胡吹大气了,难道你十招间便能胜了虎贲?”
那老者道:“真功夫只在电光石火间,哪用得了十招,三招足矣!”
虎贲暴喝一声,已然出手,四角的风灯齐齐摇晃,他雄伟的身躯已如飞动的小山般撞向那老者。自艺成以来,他从未受过如此奚落。
这一扑称作“虎抱头”,进身的身法为龙身熊膀,拳劲半抱半合,正是厉天虎毕生苦练的绝技。那老者目光一寒,倏地欺身一钻,轻轻巧巧地自虎贲腋下穿出,身法流动自如,如一道清泉穿山而出。
厉天虎大吃一惊,这老者神乎其神的身法只能用鬼魅来形容,当下厉声暴喝,反腿踢出。哪知腿到中途,陡觉背心一麻,已被老者屈肘撞中要穴,身子软软倒地。
名震天下的虎贲,竟没能在这老者手下撑得一招。老者一招击倒厉天虎,却惊呼道:“中计了!萧七,你明知我决不多管闲事,却用言语激我出手。”
这两人正是萧七和一粟。二人赶到此处时,瞧见张辅率军与汉王大宅对峙,已觉蹊跷。而一粟内功精深,感应超凡,已觉出了汉王手下深入地下悄然挖洞之举。萧七觉出古怪,忙赶入大营,以太子近卫的身份,密告张辅。
当日董罡锋惨死,萧七伤心欲绝,曾将其腰牌摘下留念,此时倒成了最好的身份证明。张辅得报后又惊又喜,他自知此事非同小可,与二人计议后便将计就计,赶来逼迫朱高煦就范。
此时眼见一粟一招制敌,张辅的眸子立时亮了起来,手指朱高煦,喝道:“二位,快,快擒住他。”
朱高煦的脸色已煞白一片,扭身便向洞外逃去,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衫汉子各自拔出短刀,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老道,这五人要杀你了,快快出手吧!”萧七身形一晃,已自五人的间隙插入,一把拽住汉王肩头,反手一抓一抛。“砰”的一声,朱高煦重重栽倒在张辅身前。
想到绿如、董罡锋之死实则与这野心勃勃的王爷大有干连,萧七这下出手毫不留情,朱高煦摔得满脸黑泥,痛得龇牙咧嘴,哼叫不绝。
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袍汉子已被一粟随手拍倒在地。
“等等!”弹指间转败为胜,张辅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大步抢到朱高煦身前,沉声道,“干岁,记得那次江上浦子口之战,文弼也曾出过小力,事后干岁还曾将那匹坐骑赠给了我,那乌骓马十年前才寿终正寝!”
“不错,”朱高煦听得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却双眸一亮,忙道,“难得你还记得那乌骓马,看在多年交情份上,你便放本王一马如何?”
“你是谁?你绝对不是汉王朱高煦!”张辅猛地揪住了朱高煦的衣襟,大喝道,“江上浦子口之战是汉王平生得意之作,他怎会记错那次的坐骑?那是一匹火焰驹,事后也没有赐给我!”
他与朱高煦多年同朝,深知其桀骜不驯的脾气,眼前这人虽然言谈举止与汉王有八成相似,但适才被萧七一摔,咧嘴惨呼之状却露出了马脚,那绝非是目高于顶的朱高煦会有的神色。果然这一诈,这人终于现出本相。
“你们这些蠢材,”那人冷笑起来,“汉王早已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