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算笨到极点。”一粟点头道,“‘太极图’三字,最早由周敦颐提出,而周敦颐此说,实是由无极图改头换面而来,无极图自然是‘太极之源’了!”

萧七只觉他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但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道:“那‘九霄之阁’呢?”

“这九霄之阁,老道辛苦多日,也已悟出。九霄者,九重天也,那自然是大内九重了。阁么,定是玄武阁无疑。当年‘南修武当、北建京城’时,一尘师兄曾奉命入北京,督建了三座玄武阁,在北京皇城内的这一座最是鼎鼎大名,每年里永乐大帝都要亲去祭祀。”

“大内玄武阁?”萧七叫道,“你疯了,那里是皇宫大内,难道你要去闯皇宫?”

“皇宫大内,也没什么了不起。”一粟见萧七满脸愤愤之色,淡然一笑,“你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朋友么,眼下皇宫内的形势波诡云谲,只怕朱瞻基未必便会一帆风顺。今夜已快天明了,咱们便明晚动身,进去逛逛。”

萧七听他将擅闯皇宫,说得跟出门遛弯一般,不由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贸然去闯皇宫,便不怕给武当宗门惹来事端?”

“你若胆小怕事,跟在老道身边,反是累赘,不如就在这里等我最好。”

萧七冷笑道:“又使激将法,这可是东施效颦了。不过,本公子定要跟你寸步不离,免得你到时突生歹意,又对太子殿下做出什么事来。”一粟一笑,收了双宝,便在蒲团上盘腿静坐,再无声息。

转过天来,一整日,二人都深居简出,直到更深人静时,才上了大街。

街面上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大明朝严行夜禁制度,在京师更是暮鼓敲响后,街面上若有行人走动,会被巡夜胥吏盘问甚至抓捕。好在一粟却早已盘算好了路径,带着萧七只在偏僻幽暗处行走,没多久便来到一处高大的宫墙外。

萧七见这宫墙绵延远去,一眼竟难见尽头,知道已到了皇宫外,忍不住道:“你怎么这般熟稔,以前来过么?”

一粟道:“进过两次,也没甚要事,只为克除心中的恐惧。”萧七便不再言语,只觉跟在这一粟身边,平生所知的一切全都乱了套。

两人跃入宫墙,但见皇宫广大得望不到头,许多处宫灯闪耀,都悬着贴了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串成明灿灿的白色长龙。看来朱瞻基回到皇宫后,已掌握了大局,宫内不但公开了洪熙帝驾崩的讯息,更开始了祭奠。

只是这皇宫太大,亮着灯的地方太少,更多的地方却是黑沉沉的,好似漆黑无边的大海。一粟倒是轻车熟路,拉着萧七蹑足潜踪,七拐八绕,便到了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前。

院内黑漆漆的,但借着淡淡月辉,还是能看到院前匾额上高书着“玄武阁”三字。院门没有锁,一粟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

“谁?”可巧院中竟有个老太监竟未入睡,还在院中溜达,闻声忙喝了一声。一粟淡然答道:“是我。”

两人目光一对,那老太监竟“哦”了一声,犹似看到熟人,点了点头。一粟挥手道:“这么晚了,去歇着吧。”老太监又再点头,喃喃道:“人老了,睡得晚。”捶着腰,慢慢走向后院。

萧七冷笑道:“这跟单残秋一般,也是迷魂之术?”一粟摇头道:“单残秋那迷魂术就是个笑话,这是我武当最高明的掩神之法,不过老道已将这门功法神而化之,独创出‘透神法’,可入神透脑,感悟人心。”

“感悟人心?”萧t沉吟道,“你便是靠着这门奇术洞悉万物至极?这样也能体悟至道?”

一粟点头一笑:“人心即道场,感众生之心,悟本心之道。”萧七暗自苦笑,山河一清是个狂神,这一粟却如同疯神,将众生万物都当做悟道的工具。

玄武阁所在的小院并不大,借着淡淡月辉,细细转了两遭,一粟却连连摇头,显是毫无所得。

“进去瞧瞧。”一粟大步走入了玄武阁。抬头望见真武神雍容的面容,一粟的神色又有些肃穆。大殿中点着长明灯,却还是有些幽暗。

萧七东查西看,沉吟道:“这便是‘九霄之阁’么,这皇宫内为何也要建一座玄武阁?”

“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真武也是水神。在此建玄武阁,一来可用水神镇防火灾;二来么,真武大帝本就是朱明皇室的家神,自然要在皇宫内建殿祭祀了……噤声!”一粟忽地摆了下手,“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七知他感应力超人,不由一凛,道:“莫非咱们露了行迹,大内侍卫赶来捉拿我们了?”

一粟侧耳倾听,摇头道:“听脚步决计不是,这群人排场好大,难道是……太后或是朱瞻基?有趣,这时来不及出去了,咱们且听听他们要议论什么大事!”不由分说,拉起萧七的手,飘然跃到了神像后。

片刻后,便听靴声“笃笃”,许多人正大步走来,萧七心内发紧,却听一粟道:“心如枯木,寂兮廖兮。”声音似有魔力,顿时让萧七心神一静。一粟又道:“你武功内功根基深厚,修习蛰龙睡是水到渠成,我这便传你口诀,心息相忘,神气合一……”

萧七不知这是否又是一粟的新试手,但这蛰龙睡是他倾慕已久的武当秘传奇功,忍不住仍是照他所说,运功流转,片刻后便觉气血乃至心跳都舒缓下来,偏偏耳目却灵敏无比。

忽地只觉神像侧方透入的光芒大盛,各种灯盏映得神像前方亮堂堂的,一群人已进得殿内。

跟着便听有人吆喝:“大明太子殿下亲来拜祭真武大帝,闲人退下。”

果然是太子殿下。萧七心中一喜,随即又生疑惑,为何这么晚了,太子却来这偏僻殿宇祭祀真武?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晌后殿内才悄静下来。萧七凝神细听,似乎殿内只有两人在神像前方踱步。

“程继,”朱瞻基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有什么事快说吧。”

“殿下见谅!”后响起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颇为沉稳,“臣程继有要事禀报,但在这非常时期,宫中到处都是耳目,只得斗胆将殿下带到这里来。”

萧七听得程继这名字,只觉有几分耳熟,隐约记得这是个大官,却不知此人乃是内阁要员之末,更曾亲自给太后献计,险些掀翻了朱瞻基的太子之位。

朱瞻基“嗯”了一声,声音透着几分不耐:“你如此小心,也是应该的,到底何事?”程继缓缓道:“请殿下下旨,擒拿柳苍云,即刻问斩!”

萧七的心“咚”地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好在一粟的手掌已搭在他背上,一股醇和之气悠然传入,才让他静下心来。

朱瞻基已低呼起来:“你胡说什么!柳掌门这一路护送,劳苦功高,怎能擒拿问斩?”

程继道:“兹事体大,容臣慢慢道来。万岁突然暴毙,天下传言四起,都说陛下耽于女色而亡,若下旨归罪于柳苍云,便可尽扫陛下亡于女色的流言。殿下杀一道士而保先帝贤名,何乐不为?”

朱瞻基吸了口寒气,愕然道:“你……”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徘徊。神像后的萧七不由心跳发紧,又是担忧,又是愤怒。

“这还只是其一,”程继慢悠悠地又道,“其二,汉王蠢蠢欲动,一直畏惧殿下对其下手,只怕会抢先造反,而殿下未及登基,根基不稳,若此时斩杀柳苍云,再假意下旨安抚,可麻痹汉王。殿下登基之后自可从容布置,兵发乐安州,擒汉王易如反掌。”

朱瞻基的脚步声陡然顿住,颤声道:“柳苍云的背后,是武当宗门,武当对我大明一直忠心耿耿,他这武当掌门原是父皇的布衣至交,又怎能突然加害父皇?这罪名搬出去,只怕堵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吧?”

“殿下果然虑事周全!”程继叹道,“咱们只是归罪于柳苍云,没说是他刺杀。只说他擅闯宫禁,藐视天威,出言无状,讥讽万岁。万岁顾念布衣至交的情分,未加治罪,但转天急怒攻心后突发心疾而亡。如此一来,更成全了万岁的义气之名。”

朱瞻基的呼吸登时紧促起来。萧七的身子却已突突发颤,几乎便想跃出神像,一掌将程继拍得骨断筋折。

“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玄武之秘。”程继慢悠悠地又说了起来,“殿下远赴武当,原是要取回玄武天机双宝的,但这二宝至今却未见踪影……”

萧七听到这里,微觉诧异,随即释然:“是了,这两宝枝一粟抢走之事,殿下还没有公之于众……”

只听程继又道:“此事说来也颇多蹊跷。但柳苍云若被问斩,许多麻烦也尽可推到他的头上。

“咱们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程继笑吟吟的声音有些发飘,深为自己又点破了一个官场至理而得意。

萧七又惊又怒,双拳紧攥,便要暴起跃出,忽然间背后那股力道由柔和变得沉厚,瞬间透入自己的奇经八脉,竟让自己的身子僵硬起来。借着神像四周折射来的一点微光,萧七看到一粟向自己缓缓摇头,目光不容置疑的坚定,显是禁止他出手干涉。

“柳苍云必死!他也只有一死,先皇不但清誉得保,还能成全殿下的仁义之名,何乐而不为?”程继的话声始终不紧不慢,“殿下别忘了,当初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下的缉拿柳苍云之令。殿下这么做了,便如亲口承认了太后决断英明,她老人家知道后定会欢喜的。”

朱瞻基默然无语。整座玄武殿都静下来。

这实在是个两难之择。一粟的眸子都在灼灼闪烁,可惜看不到太子的眼睛,无法施展透神术探查人心,让他深感遗憾。一个当朝太子,他要下令斩杀一个于他有恩的无辜之人,作为他登基前的重要举措,这该是何等艰难的抉择啊!

“好吧!”朱瞻基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但玄武殿的空气仿佛都颤了颤,“便这么做,你附耳过来……”

萧七的脊背陡然绷紧,还不待他有所动作,猛听得一声闷哼,犹如一只鸡被割断了喉管却发不出声那般低低的惨呼。那声音竟是程继所发。

“就这么了断,明白吗?”朱瞻基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比起杀柳苍云,杀你是个更好的选择。”

“殿下……”程继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微弱无比。

“我一入京师,你便赶来献殷勤,可你当我真的不知么?那日就是你在太后面前献计挑拨,险些置我于死地。今晚你又来献计,我若真的斩杀了柳苍云,便在心内多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坎。而你,便会踩着这个坎,堂而皇之地成为我的心腹。可惜,你没这个命!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你这条毒计,倒让本王的心又经了一番历练,好歹找还拿得住,跨过了这个坎。”

神像后,萧七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冷汗淋漓。一粟的眸子也灼灼闪动。

朱瞻基的声音在殿内冷飕飕地响着:“还是你去死吧。我会昭告天下,父皇是寿终正寝,随后再将你抄家问罪。天下人难免会议论父皇之死,但你这堂堂大学士此时被抄家,谁都会猜想是否是你做的手脚。朝野中人大多不信朝廷的昭告,他们只会信自己的猜测,你程大学士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谈资。是了,我立足未稳,不宜提早对我的汉王叔动手,我这便致书给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你的头上,先稳住他的心。你说的是,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

“来人!”随着朱瞻基一声大喝,殿门轰然被人撞开,铁骋和庞统并肩冲入,见状后都是一阵惊呼。

“将程继给我拿下。”朱瞻基冷冷道,“他深夜诱我到此,图谋不轨,持刀行刺我,被我夺刀后刺伤了。”

铁骋更是大吃一惊:“殿下没有受伤么?”

朱瞻基冷笑道:“这一路刀山剑海都间过来了,还怕他这跳梁小丑?”

铁骋连连称是,见程继脖颈中刀,已说不出话来,偏那刀的样式颇似朱瞻基的护身宝刀,却不敢多问。庞统则上前狠狠补了一脚,叫道:“你这奸贼,亏得殿下身手好!”

“还记得幼军的规矩么?”朱瞻基缓缓开了口。

“卑职……晓得。”铁骋的心突地一跳。

庞统也结巴起来:“是不容有失……务求……”

铁骋不禁渗出了冷汗,暗道:“太子殿下在这里杀了人,终究有些不明不白,若要‘不容有失’,难道要杀人灭口?可这殿内外这么多人……”

“错了,幼军的规矩不再是这八个字,而是‘顺势而化,刚柔相济’!”

“顺势而化,这个卑职听懂了。”铁骋大睁环眼,长舒了口气,“刚柔相济,卑职明白啦。”

“你们先去吧。”朱瞻基的声音淡淡,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

跟着便是一阵杂乱之声,许久后,殿内才幽静下来。朱瞻基在神像前跪下,喃喃道:“弟子叩拜神帝,多谢神帝护佑,让我破除心魔。”

“他曾生出心魔?”一粟的眼芒幽幽闪烁着,看来对程继这条斩杀柳苍云的毒计,朱瞻基到底是动过心的。

“弟子……不仁不义,是我杀了师父……”朱瞻基忽地恸哭出声。

这一声似乎发自肺腑,声音悲痛,又尽力压抑,只在喉间抽动。萧七的心却瞬间绷紧:“太子杀了师父,难道戴老竟是死在他手中?”

神像前响起“砰砰”的叩头声,朱瞻基颤声道:“戴老那晚跟弟子坦承了一切,神机五行的惨剧,起因便是他下错令杀了叶横秋。那晚,我的性子太暴躁了,我跟他发了火,弟子很是愤怒,只恨他一个太子洗马,不该擅自定夺,杀了幼军指挥副使。弟子愤愤地责备了他。没想到,这几句话,竟让老师羞愤自尽……更可怕的是,弟子隐约已猜到老师要自尽,但我……事先竟未拦阻!”

萧七的眼前不由闪过那晚戴烨的眼神,暗道:“怪不得,原来太子竟已知道戴老要自尽,却未加拦阻。这么做,其实便跟亲手杀死戴老一样。”

一时间,神机五行连环被杀的惨状在眼前一幅幅闪过,这一切惨剧背后竟都是人心在作怪。人心,竟是如此叵测。

跟着朱瞻基又低声祈请,让其父皇魂升天界,絮絮地说了几句后,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朱瞻基终于踱出了玄武阁。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萧七已是浑身冷汗湿透。扭过头来,正碰上一粟空空洞洞的目光,他不由苦笑了下:“老道,你又悟出了什么?”

“众生之心!”一粟神秘地一笑,“贫道深切地感悟到,朱瞻基真的曾经动过要斩杀柳苍云的念头。这是他的心魔,好在他斩除了心魔。”

萧七不由想到奔出武当后神机五行生出的惨剧,五行相克的恐怖袭杀环环相扣,最终竟全因人心的畸变与扭曲。

“一粟,你想听听这心魔的故事么,”他痛苦地一笑,“太子克除心魔,只是这故事的结尾。我这故事,起于人心,终于人心,内里有连环惨杀,有兄弟反目,有人心惶惶……”

“起于人心,终于人心,有趣得紧!”一粟忽一竖指,“不过先等等,咱们听听殿下在吩咐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阁外的人全然听不到,但两人耳根敏锐,却能清晰听到院中朱瞻基低沉的声音。

“庞统,柳掌门今日说,他又在路上发现了萧七最新留下的‘太和针’,那是一种武当同门联络所用的秘语符号,可指示方位、约定路径。萧七在路上与一粟同行,趁机留下了不少‘太和针’刻痕。柳掌门说,看来他二人眼下就宿在京城外一家小客栈内,那店名为‘小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