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辅兵营的对面,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宅院。这种大庄园在京师郊野有不少,多是京城大员和豪奢富绅们私建的别院,但这座宅院却奢华广大得出入意料,宅院内外藏兵千人也绰绰有余。
这宅院就是汉王朱高煦早就建好的私宅。此时在大宅院内也确是驻守了八百名精干护卫。
数日前,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汉王朱高煦便率人赶到了这里。
从乐安州赶赴京师当真麻烦重重,汉王和他手下的八百名精干护卫要预先改换装束,再分作数十批穿州过府,才能来到这里。
他本以为举措精细,神鬼不知,哪料到英国公张辅竟早有防备,亲率大军拦阻于此。
可想而知,朱高煦的心情是何等郁闷。他面前的对手英国公张辅,是永乐朝的元老级名将,掌管北京的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且深通兵法,软硬不吃,只以大兵困阻于此,将他拖了数日之久。
大明京师咫尺之遥,九重皇宫拍马可到,但他朱高煦却难以前进寸步。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清和京师内的猿化的消息。
虽是六月天,这座奢华宅院内却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时近晌午,日头还隐在阴云里,顾星惜便在这沉郁的日色中踏入宅院。前面带路的人正是自号“胸中万里丘壑”的汉王府第一智囊万中丘。
顾星惜在昨日午后才得到一清未死的消息。身为天妖三绝,自然也有隐秘的细作渠道,单残秋死后,顾星惜仍掌控着几个细作给她刺探消息。
得知一清竟在地窖中凭空消失,顾星惜犹豫起来。但也仅仅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顾星惜宁愿去赌,哪怕是押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
她找到了没头苍蝇般的万中丘。可想而知,“天刺”大计功败垂成,汉王又无法进京,这位智囊已经窘迫得要撞墙自杀了,在看到妖娆凄楚的顾星惜后,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太需要找到一个人,跟汉王说清楚前因后果,顺便再抓个现成的替死鬼。
但在顾星惜摘下蒙面的黑纱后,万中丘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知道,或许这不是个替死鬼,而是能扭转一切的女神。
顾星惜此时依旧是一身闪亮的黑袍,这是她的“戎装”。在跨过高高门槛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便是投向明烛的飞蛾,明明知道投进去会化作灰烬,却仍旧不顾一切地振翅投入,也许在全身浴火的时候,也能将那根巨烛撞倒。
宅院当中的主厅内,十八根精制红烛织出柔和的彤彤红芒。
朱高煦的双眼已熬得通红。他刚刚得知了一清一败涂地和朱瞻基加紧赴京的讯息,而奉了自己号令在京师拼命运作的“猿化”袁朝森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
而每日清晨,英国公张辅都派人过来,照本宣科地传讯给他:京师为非常之时,万岁有旨,擅自进京的藩王有谋逆之嫌。
朱高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对面连营中领兵的人不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名将张辅,他甚至想率兵马踏联营,冲入京师。
“你就是顾星惜?”
说话时,朱高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他隐约听说过此女的艳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妖娆天成,气韵超凡。
“星惜前来向千岁请罪,国师和我大哥、二哥,还有风老大,已尽数折了……”顾星惜呜咽出声,缓缓摘下了面纱。
朱高煦盯着顾星惜的脸,心中轰然一震,那是一张倾城倾国的美艳玉面,此时脸上珠泪滚落,犹似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惜。
他定了一下神,强抑着心中积郁已久的怒火,沉声道:“又怎会至此?”
“因为……国师!”顾星惜的双肩簌簌轻颤,慢慢垂下了头,“他老人家大意轻敌,更嫉贤妒能,风老大和我大哥之死,均是国师借刀杀人……”
“果然与传言无二,一清嫉贤,害我至此!”朱高煦的心内燃起了烈焰,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你的兄长上司均已阵亡,为何你要独自偷生?”
怒喝声中,长剑直劈顾星惜的玉颈。
“我要给他们报仇!”
顾星惜不避不让,仰头大喝着。她没有说破“他们”是谁,故而这一喝发自肺腑,凄厉悲亢。
长剑在她头上半尺顿住。
朱高煦森然道:“说吧!”
顾星惜轻咬了下樱唇,缓缓道:“那次在井陉关内,国师明明算知关内有诈,仍命风老大为前驱贸然进击,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还有我大哥,惨死在玄武阁内,浑身骨骼寸断,如此重的手法.天下也只有一清那样登峰造极的太乙雷掌才能击出。”
朱高煦的目光犹豫了。二十年前他便与一清并肩冲杀,深知一清刚愎自用的脾气,对顾星惜的话终是信了几成。
透过半启的纱窗,他看到了一直半缩在云层里的日头,心内油然想到了两个字——宿命。
他记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江上之战,父王朱棣率领燕军主力直扑长江,却在浦子口被建文帝的明军紧紧困住。那时也是这样乌沉沉的天气,已是穷途末路的父亲仰望着金色弯眉般的半道残阳,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对自己的军师姚广孝说:“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我们败了,死了,也是归于宿命而已。”
“高煦,”父王朱棣轻拍着自己的肩头,“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这就是你的宿命!”
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四岁,听了父王的话,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竟也瞥了一眼那半弯残冷的日头,“呵呵”地冷笑起来:“父王,那就让我们为宿命而战吧!”随即率领亲军,义无反顾地冲入敌营,并最终扭转战局。
那真是宿命的一战,燕军大胜后,终于得以顺利冲入了南京城。
眼下,自己还要为宿命而战。
他紧盯着她,目光复杂多变。眼前的美女傲然独立,虽刀斧加颈却神色凛然冷傲。
他身边的美姬多是世间少见的美女,谁知天下还有顾星惜这样的绝色。这样的面容,才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吧。
“星惜是来向干岁请死的,我知道国师没有死,特请千岁开恩,我要与他对质,为死去的兄长们讨一个公道!”她的星眸间凝着泪,芳心更是怦怦乱跳。
这次的艰难,胜过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行刺。虽然她自忖能在瞬息间拔剑斩杀汉王,但她仍是甘冒奇险,隐忍了下来。
这已是最后一步了,那只飞蛾已冒着炽热触到了巨烛,她一定要撞一次。她甘愿去赌。
朱高煦长长吐出一口气,顾星惜的娇丽,再配上那股天生的冷傲之美,让她仿佛就不是尘寰中人,而是魔女、天仙,连她裹紧腰身的浓黑绸衣都那样妖娆,带着夜色般的蒙咙之美。他的杀意已被这大潮般的绝艳冲散。
他向万中丘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我要和星惜多聊一聊。”
万中丘瞥见他眸中闪耀的灼灼光芒,便已猜到了什么,紧绷的心弦也顿时一松,躬身道:“干岁英明,卑职以为,顾星使长途突围赶回报讯,忠心可鉴。卑职告退!”
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顾星惜,毕恭毕敬地退下。
顾星惜却伏在了地上,眸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全身被掏空般的空虚痛楚。自己竟似又变回了家破人亡时那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心中的凄苦酸痛无以形容,如落花,如飞絮,坠入了滔滔大浪中,只能随波沉浮。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揉上了她的香肩,递过来一方洁白如雪的帕子。
“星惜,你带来的讯息很要紧,”朱高煦幽幽地叹息着,“眼下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进京!”
萧七和一粟一路纵马奔向京师,倒也没遇阻拦。
为免麻烦,一粟自掏银钱,给萧七买了匹青骡,又将两人的装束尽皆改成寻常客商的模样,脸孔擦得黝黑。
只是这一粟性子古怪,说走就走,走起来便无止无休,说停便停,大白天的便会在路边静坐半日。
这一日,一粟兴致大好,一路直行到子夜时分,骡马累得都要口吐白沫,他才下马休息。借着星月之光,两人吃了点干粮,一粟便在树下盘腿打坐。
萧七肌骨酸痛,又想起了绿如,心头苦闷,便只在地上躺着,昏昏沉沉,不久便即入睡,他想梦见绿如,但梦里却只是一团黏稠如粥的愁闷,偏偏没有绿如。
忽然间一双闪亮的眸子在心底闪现,目光犀利如电,萧七一凛,忽觉腹中关元穴一麻,跟着石门、气海、神阙等数道要穴连番被点。
“一粟这老东西要做什么?”浓稠的昏沉感逼来,让萧七很难分辨到底是梦是真,但这数道被点的穴位跳动不休,一股热流循着任脉向上滚动,犹似一条火龙般缓缓游过,热流所过之处,巨阙、中庭、膻中等穴如被烙铁烫过一般,下腹丹田更是奇热无比。这感觉无比奇特,偏偏他心神昏沉,难以醒来。
直到雄鸡报晓,日头东升,萧七才爬起身来,转头望时,见一粟依旧如泥塑般盘坐树下,不由心头火起,叫道:“一粟,你对本公子做了什么?”
一粟双眼张开一线,淡然道:“你梦里胡喊乱叫,老道点你几指,安神助眠。”萧七将信将疑,口中毫不留情:“不劳挂怀,一粟老道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小爷便是梦里哭爹喊娘,也不准你碰我。”
一粟并不答话,站起身拍了拍尘土,道:“天亮了,赶路要紧。”
又是一日疾行,累得萧七苦不堪言,更让他着恼的是,这位道爷的作派倒似个十足的苦行僧,不住旅店,也不去道观借宿,饿了也只在道边买些干粮,讨两杯冷水,奔到人困马乏,便仍是在路边将就。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睡得倒极快,但刚才入梦乡,那双诡异的眸子又钻入心底,跟着便觉背后命门、脊中两穴涌入一道热流,跟着那怪异的发热感和似睡非睡的昏沉感又再袭来。
天明时醒来,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死一粟,你到底要怎样?”一粟依旧盘坐,连眼也懒得睁,悠然道:“前两晚是任督二脉,瞧来效验不错,今晚该是手太阴肺经等几处阴脉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大功告成啦!”
萧七惊疑不定,道:“什么大功告成?”
一粟道:“玄武之秘,上应天道,下应人身。人身是自成循环的一个小天地,大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人身上也有奇经八脉。我武当宗门传有一门灵应洗脉法,据老道推算,与玄武之秘颇有干连。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有缘之人,难得让我遇上了你。不愧是武当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根骨出奇,筑基扎实……”
萧七怒不可遏:“死一粟,你将小爷当成了什么,是你试手的家伙?”
“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怎么你还推却?不过你落在老道手中,便是推却,也推不来的。这路洗脉秘法经得老道大力裁剪,已有脱胎换骨之效。你做我悟道的试手工具,该觉得三生有幸。”
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再袭来,萧七这时终于明白为何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会是那番神色,这是个十足的狂人,在他眼中,除了悟道,别无他物,或者,天下万物,都被他当做悟道的工具而已。
“走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一粟拍拍屁股,上马便行。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了京师远郊。忽然间瞧见前方的连营,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这可奇了,”一粟远远勒住了马,沉吟道,“难道朱高煦当真反了,已举兵杀到了这里?”
“非也,前方的军旗写得分明,统兵的是英国公张辅。嗯,先前殿下已得了风谍传讯,这位张大人亲自领兵,阻止汉王进京。既然如此,想必那汉王便在附近了?”
萧七虽不问政事,但随着朱瞻基千里奔波,心底自是盼着这位太子爷在这场惊天之争中最终获胜,此时纵目四顾,终于看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院。
此地寥廓清幽,自连阡累陌的畦田远眺,夕霞落照中可见远近都是葱翠深郁的杂木林子,几座宅院便隐在旷远深邃的苍林绿草间,恍若到了桃源圣境。
这地方毗邻京师,闹中取静,正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去处。而观赏旷野风光的最佳点,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
“原来在那里!”萧七眯起眼,看清了明军大营军士们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那座宅院,不由叹道,“看来朱高煦果然已到了京城外!”
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大宅院,他不由想到了顾星惜。
萧七却不知道,他和一粟走走停停,行程不算太快,而那个一心复仇的女子则在三日前便已跨入了这座幽深如海的大宅院。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着,“我觉得那座宅子有些古怪,非常古怪!”
夜色沉沉,明军营帐内外已挑起了灯火。
中军帐中,英国公张辅的脸色阴沉如水。张辅几乎是永乐朝硕果仅存的名将了,他最大的功绩则是曾率军多次平定安南之乱,威名远震边陲。(安南为今越南的古称,永乐年间内乱叛明,张辅数次奉命率军平定。至明亡时,安南始终奉明朝正朔。)“传令,再派人去明示汉王,命他即刻起身,退回乐安州,”张辅终于抓起了令符,低喝道,“不然,本公将以藩王擅离封地、率众谋逆之罪,起兵擒他!”
那副将领命,匆匆出帐。张辅的眉毛却拧成了一字。建文元年,他跟父亲张玉追随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曾与朱高煦并肩作战。他太熟悉这位爷的性子,性如猛虎的朱高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困守这么久。两军对垒,摸不透对手的路数是最可怕的,所以他张辅不得不冒险一试。
半个时辰后,满脸震惊的副将匆匆奔回,回报道:“汉王大宅门户大开,汉王亲率着数百名护卫出门,却不是退走,而是向我军大帐逼近!”
“果然,这是图穷匕见了!”张辅挥掌重重拍在案头,“传令,出兵!”
战鼓声“隆隆”作响,震得冷寂的旷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明军大营前的空地上,两拨人马遥遥对峙。一方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数干大明军卒,一方则是默不作声、齐整森严的汉王府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