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又惊又喜,忙道:“顾女侠不忘大节,临危拔剑,瞻基谨记在心。大家同仇敌忾,我等自会守口如瓶。”

“多谢殿下了。一清和单残秋已去,汉王爪牙十去其九,有柳掌门、袁掌门等人守护身边,此去京师,也就再无大碍了。”顾星惜说着幽幽一叹,“萧郎,你出来一下可好?”

萧七神色一暗,叹道:“萧某现下心如死灰,改日再说吧。”

说了这话后,萧七自己都觉得奇怪,多日前自己心内朝思暮想的便是她,只盼着与她耳鬓厮磨、朝夕到老,但此时,自己竟懒得出去再见她一面。人心,竟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窖口外静了一下,才响起颀星惜的低叹:“我知道,你会恨我的。生离死别,原想再多看看你的,竟也不能了,唉……”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猛地一顿足,随即翩然远去。

那道袅袅不绝的叹息声还在萧七的耳边萦绕,但他的目光却又落在绿如的身上。

她还是那样沉静地躺着,萧七又听到了心底撕裂的声音,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绿如。

地窖内冷清了下来,一粟忽向朱瞻基一笑:“太子殿下,贫道出手救过你两次吧?”

朱瞻基道:“一次是你在玄武阁启动密道,一次是你助我入蛰龙睡境界,若没你出手,怕真是万难躲过一清的毒手。”

“实则是两次半,玄武阁密道那次,单残秋逼得太紧,迫得贫道不得不施展太乙雷掌的绝学偷袭……”

“原来是一粟师叔出手。”柳苍云恍然大悟,叹道,“你这门功夫,与一清所悟出的玄武之力竟是如此相似。”

一粟道:“武功修到极处,都是殊途同归。我与一清毕生苦悟玄武之秘,他想到的事,贫道也能想到。我虽远没有他山河一清的大手段,但伏在暗处暴起一击,斩杀单天妖,倒也并非难事。”

朱瞻基见一粟木然的目光又凝在自己脸上,只得拱手道:“道长三次仗义出手,瞻基感激涕零,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一粟一笑,“据说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但老道一心求道,与志在天下的一清不同,这两件异宝我借去参详一番,多则三年,少则数月,必然完璧归赵,你瞧如何?”

眼前的形势极为不利,萧七和柳苍云都是经脉初解,以一粟之能,若要强收这两件宝物,甚至杀掉朱瞻基,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偏偏文质彬彬地提出要“借去参详”。

朱瞻基神色微变,只得笑道:“这对至宝,乃是一尘掌教答允我父皇,要上呈朝廷的,瞻基当真做不了这个主,还斗胆请道长物归原主。”

一粟摇了摇头,大咧咧道:“只怕不成。”他在玄武阁时点头哈腰,十足一个软骨头市侩道人,这时候气质突变,俨然已是一代宗师的派头。

朱瞻基咬了咬牙,叹道:“如此一来,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岂不是陷武当师门于不义之地?”

一粟的神色冷了起来,蹙眉道:“贫道说到归还,便定然归还,殿下请放宽心,贫道所悟,只是玄武之秘的武功心法,绝对不会动摇社稷。”

朱瞻基笑了,就势道:“好,既然如此,瞻基斗胆,便请萧七与道长同行,一路侍奉,道长悟明至理之后就将双宝交还萧七如何?”

听得这话,一粟和萧七都是一愣。朱瞻基道:“萧七公子乃武当嫡传弟子,这一路上随着我,又是屡立奇功,有他随道长前去,便可说这至宝仍在武当与朝廷的手中。瞻基回到京师,在太后面前,也有话说。”

一粟的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如此多谢殿下成全了。萧七,咱们走!”

萧七冷哼道:“一粟,你肯答允,只怕还是看中了我这身乱七八糟的风水杂学吧?”

一粟道:“你是我武当嫡传弟子,风水之学更曾亲得掌教师兄的指点,推敲玄武之秘时,或许还用得着你。”

萧七仰头喝道:“可惜得紧,本公子偏偏不想随你去。”

一粟冷笑道:“殿下有命在先,只怕由不得你了。”探掌已拉住了萧七的手。这一拉极是随意,便如好友携手把腕一般,但萧七却觉半边身子发麻,再也挣扎不得。

“师尊!”萧七无奈之下,只得向柳苍云求助。柳苍云叹道:“萧七,殿下说的是。你跟在师叔祖身边,无论是掌教真人还是太子殿下,都有回旋之地。”

“走吧!”一粟冷笑声中,拉着萧七,身形一晃,飘然跃出了地窖。

“师父,帮我照料好绿如……”无奈的呼叫声中,萧七跟着一粟,踉跄远去。

到了马厩中,一粟拉着萧七跃上一匹老马,纵马奔出。

朱瞻基等人也疲惫万分地爬出了地窖。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阵阵,庞统和铁骋便即赶回,两人都是浑身血迹,庞统的左肩还中了一箭。

原来两人奉命远远引开追兵,但跑出没多久便被蹈海蛟率人阻住。虽然庞统天生神力,却也寡不敌众,被如狼似虎的众护卫围住,突围不出。

说起适才的厮杀,二人连声称奇,铁骋道:“那时天已黑得透了,深夜之中一通乱战,眼瞅着我二人便要山穷水尽,忽然间两个护卫惨叫连连,中了妖术般先后倒地,跟着火把一盏盏地熄灭,四下里黑暗一片。

“那老大蹈海蛟起先还在拼力吆喝属下撑住,过不多时,擎天蛟便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蹈海蛟疯了一般叫嚷:‘陕点火把,快点火把。’黑漆漆的夜里,这声音真他娘的跟鬼哭一般。但四下里惨呼之声不绝,便跟闹了妖怪一般。最后,火把突然亮了起来,却是蹈海蛟自己点燃了火把。四下里早没了声息,蹈海蛟高擎着火把,却见只有我和老庞两个背靠背立在场中,周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尸体。”

庞统打了个哆嗦:“卑职死也忘不了那蹈海蛟的眼神,跟见了鬼一样。忽然间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向蹈海蛟扔来,蹈海蛟一把揪住了,竟是擎天蛟的脑袋,立时狂吼一声,向后劈出一刀,只看那火把抖颤了一下,先是一暗,再亮起来时,蹈海蛟那无头的尸体已撞下马来。我二人又惊又喜,正待向这无名高手称谢,便听一个女子压低声音道:‘太子无恙,一清已死,你们速速回去吧……’殿下,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显灵啦?”

朱瞻基苦笑一声,却不便提及顾星惜,只得用一句“想来便是如此”含混过去。

铁骋虽不明白朱瞻基的心思,这时候也只能急速向前,忙将驿站内被汉王护卫捆绑的十余名兵卒尽数放了,命他们连夜去寻棺椁。

“殿下……大事不好!”

柳苍云声音仓皇,他飞步奔来,手中拎着一件血淋淋的物事。

朱瞻基本就惊魂未定,忽然见了柳苍云手中抓的东西,更是心神剧震。那竟是一只手臂,看那袍袖竟有些眼熟。

“殿下,贫道适才又下去一次,原想将绿如的尸体抱上来,却忽然发现,一清不见了,地上只有他这只受伤的手臂!”

朱瞻基的脑袋轰然一响,颤声道:“难道、难道一清竟是……诈死?”

他一挥手,通臂门掌门袁振忙带着管八方赶向地窖探查。片刻后二人脸色煞白地赶来回报,地窖内外,果然已不见了血尊一清的身影。

“殿下勿忧!”柳苍云这时已定下了心神,沉吟道,“一清身中剧毒,又遭重创,不得已诈死后挥剑断臂,想必已奄奄一息。此时他已不是天下无敌的山河一清,而是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敌不过的重伤之人。”

朱瞻基咬牙道:“管八方,你带人严加搜查,他重伤待毙,逃不远的。”

管八方领命而去,朱瞻基的眸子又灰暗起来,沉吟道:“柳掌门,以血尊之能,身受如此重伤,须得多久复原?”

“无法复原!”柳苍云摇头道,“一清已身中万蛇尸心的奇毒,虽是毅然断臂,但只怕毒性已钻入体内,更兼连遭剑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除非……”

“除非什么?”朱瞻基跟血尊两次狭路相逢,这老道骇人的身手已在他心内留下深深的恐惧,这时想来仍觉不寒而栗。

“虽然一清的蛰龙睡功力极高,但要逃过此劫,除非他练成了道家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柳苍云说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低叹道:“贫道忘了,他曾在黑狱中被囚数年……是了,他在狱中无所事事,唯有苦修蛰龙睡。这是五代高道陈抟传下的高妙睡功,据说陈抟此功却是得自武当仙人。”

“蛰龙睡,陈抟?”朱瞻基的脑中混乱一片,颇不耐烦地道,“那不是五代、北宋年间的高道么,相传他常常高卧长睡,甚至一睡经年,原来靠的就是这门蛰龙睡。”

“蛰龙睡经年长睡,决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而是成仙!道家金丹大道讲究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修到极处,便能生出‘不死’之效。但在陈抟老祖之后,极少有人将此功修到这等高深境界,只因人心越向后越是散乱,唯有一清被囚黑狱,心如死灰,难道他因祸得福,竟靠这门奇功练就了近乎不死之身的境界?”

如果柳苍云有缘遇到风激烟的手下,闻知一清常将自己倒吊在黑牢内潜运蛰龙睡,必会更加震惊。

饶是如此,朱瞻基已头大如斗,颤声道:“难道一清受此重伤,居然会……浑若无事?”

“那倒不然,蛰龙睡能控住全身血液流动,使得毒性大减。贫道推测,此时一清必会寻个绝密之地以蛰龙睡疗伤,最快也需半月时光……”

“半个月,那也够了!”朱瞻基这才松了口气,“管八方留下,继续率人搜索一清下落。铁骋,收拾人马,咱们这便快马进京。”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又道:“还有,动用风谍,即刻飞鸽传书,将血尊未死的消息,遍传给京师、北直隶、山东一带,便说一清行刺当朝太子,失手后重伤在逃。而他失手的缘由便是他嫉贤妒能,残杀异己,天妖和鹰扬的首脑,都是死在他的黑手之下。”

铁骋双眸一亮,道:“殿下高明,这等消息传入汉王耳中,必会让这伪国师有口难辩。”

萧七被一粟按在马上,全无挣扎之力,恼怒之下,便只“臭老道、死老道”一通怒骂。大骂了几声,忽觉不对:本公子在武当山学艺,也算半个道士,只能骂这厮为‘死一粟’,决不能骂‘臭老道’!

他性子素来儒雅,便是嬉笑怒骂时也可出口成章,但此时郁怒难当,便口不择言起来,将梨花院中听来的脏话尽数搬出来大骂不止。

对萧七花样百出的痛骂,一粟却只充耳不闻。

萧七骂得口干舌燥,也觉无奈。他回望,才见黎明已破出一线曙色,血红的曦光又照亮了巍峨的井陉关城楼,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在那里,自己亲手杀死了大哥董罡锋,更永远失去了绿如。萧七忽觉浑身无力,如欲散架,颓然伏在了马上。

两人一路前行,萧七见一粟径向东北方向顺着驿道打马狂奔,不由叫道:“死一粟,你要参悟玄武之秘,该当南下去武当山,怎么却要北上,你要去哪里?”

“进京!”一粟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玄武之秘本来也与京师相关,大明敕建了一百零八座玄武阁,最有名的几座,却都在京师!”

萧七气极反笑:“一粟,我瞧你该改名唤作一傻,难道这遍布天,一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你都要逛过来?”

一粟道:“那也不必,但京师有一两座最紧要的,却非去不可。”萧七道:“哪两座?”一粟道:“到时自知。”任是萧七如何追问,只是不说。

见他又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漠然神色,萧七又郁闷起来,忽道:“一粟,适才我大骂你时,你只需点了我哑穴,便可耳根清净,为何你偏偏不点?”一粟道:“道者炼心,无所不在。你若喜欢,自可骂我几天几夜。老道只当是修心了。”

萧七知道骂不动他,索性便跟他论起道来:“古人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一粟,你隐姓埋名,不择手段地去感悟人心,这般向身外求道,实在是南辕北辙!”

“‘道非身外更何求’,杜牧那花花公子也配谈道?”一粟的眉毛耸了一下,一抹虔诚之色忽在脸上涌现,“在一粟眼中,道是整个天地,整个天地,也即是道。”

这种虔诚之色只在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出现过,萧七见了,不知怎的,到了口边的几句奚落之语竟没说出口,只是冷哼一声。

“不管怎样,你与老道同去破解玄武之秘,对你的道心必有助益。”

萧七仍是“哼”了一声,心内却微微一动。虽然还未从绿如之死的悲痛中挣脱,但身为武当弟子,萧七对这玄武之秘也是疑惑已久,或许这是自己走出无尽伤痛的唯一办法。

“你口中不说,却已心动了。”一粟的脸上又成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知道为何老道选上你么,你当真以为老道会在乎你那点风水杂学?”

萧七大觉稀奇,扬眉道:“愿闻其详!”

一粟道:“朱瞻基说了那等话,若是老道不答允,只怕他事后便会派来连绵不绝的铁卫来追查,虽然老道不在乎,但若传扬到江湖上,给数不清的亡命之徒追上了,那可就麻烦至极。老道将你带在身边,便如一道护身符,无论是武当,还是朝廷,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你,其实只是老道的一个护身符。”

萧七呃了一声,忽然发觉这个低眉顺眼的一粟,心思之深广难测,比之一尘和一清竟也不遑多让。一粟又道:“不过咱们一路同行,便得约法三章。其一,你不得当众跟我说起玄武之秘;其二,大事都要依我。”

萧七道:“也罢,为了武当宗门,我也不想惹麻烦,第三呢?”

一粟愣了一下,道:“没了。”

萧七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或许是这位爷的修心法门太过奇特,整个人的心思随时在跳跃不休,忽而狡诈多谋,忽而语无伦次。

偏偏自己要与这位大神同行同宿多日……甚至是多月。

第四章虎踞龙遁

两人出井陉后,顺着驿道一路穿真定府、保定府,路上不过一日,便赶过顺天府的良乡,到了京城外的郊野。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京师郊野便是这种气势,,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座座兵营,大明英国公张辅率军万人驻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