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中丘一惊,忙道:“好在蛇隐藏匿得甚好,衣饰全是赵王府的装扮,但他不识大体,终究坏了千岁的大事,属下定会遣人重责他的家人。”

“不,蛇隐这一刺,如白虹贯曰,惊天动地,实已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你定要厚待蛇隐的家人。”

万中丘心内诧异万分:“蛇隐贸然行刺,只会让太子小心皆备,千岁这里反意暴露,实是百害而无一利,怎么还说是天大的功劳?”

汉王瞥了一眼满面疑惑的万中丘,冷笑道:“这是一清国师当日跟我定下的妙计,眼下你虽揣摩不透,但过不多久,你自会明白让蛇隐行刺的深意。”

“竟是一清国师的安排!”万中丘一凛,心底油然生出面对弈棋高手那种不知所措的震惊感。

汉王抛了断弓,缓步徘徊,道:“一清国师自破出黑狱后,一直在乐安长春观闭关静养,目下情形如何了?”

“据小道士禀报,还须三日,国师便能神功尽复。”万中丘说着躬下身子,抽出一张符纸,“照您的吩咐,诸般紧要事务,都会禀告国师。属下今日前来,便带来了一清真人的密信。”

朱高煦接过来,纸上只八个大字:天刺密令,如箭在弦。

字是用朱砂沉凝万分地写在杏黄色的符纸上,血淋淋般触目惊心。

前几日一清刚被鹰刀一行人救到乐安州,便和朱高煦密谋约定,这几曰他要潜心静养,若遇要紧关头,他会派人传符示警。这八个字便是万分紧急的约定。

“不错,蛇隐这一出手,我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朱高煦陡地顿住步子,一字字道,“天时已到,地利也在,只看我等的人力了。中丘,发我密令,让‘猿化’即刻动手!

万中丘的心骤然一缩,“猿化”袁朝森以进献媚药为途,已经取得了丽妃的信任,让他动手,那就是直指今上洪熙皇帝了。

苦心隐忍二十年的汉王,终于要放手一搏了。天刺密令,如箭在弦,真正的惊天之刺!

“还有,”朱高煦又扬起头,凝望头顶阴沉的云脚,“飞鸽传讯给武当山下的天妖三绝,命他们全力出击,不死不休。”

低沉的声音,满蕴杀气,一时间竟似天人交感,云间传来隐隐雷声。

肆·天横险横

太子一行在均州五百铁骑的护送下已下了武当山,疾行大半日,顺利渡过了老河口。稍事休息,众人便又簇拥着太子的旌旗伞盖,浩浩荡荡地向东疾行,往南京方向奔去。

大队人马卷起的滚滚烟尘散尽,几道商客打扮的人影才抖缰纵马,继续北上,向南阳府的方向驰去。

绿如这时已改作男装,洁白胜雪的儒服使得她在众商客中显得秀气脱俗,只那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清秀面庞。她挥袖赶着脸前的尘土,蹙眉道:“萧七酸,怎么回事,为何咱们要跟大队人马背道而驰?”

“那得问东家啊,”萧七是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摇头道,“小可只是个账房。哦,还是个二账房,大账房是戴老。”

“故弄玄虚!”绿如瞪他一眼。东家自然便是殿下朱瞻基了。她可不敢麻烦太子,只得求援似的望向戴烨。戴烨却面色凝重,只向她苦笑一下。

“大队人马直趋南京,那是虚张声势。我们则要星夜兼程前往北京,眼下形势已颇为紧急……”说话的竟是朱瞻基。午后时分,大道上甚是僻静,朱瞻基还是四处远眺下,才缓缓道出原委。

下山前,他已和董罡锋与戴烨密议了半晚。董罡锋已向他细细禀报过,被杀的死士孙青,身属幼军铁卫专门搜罗各路讯息的“风谍”。孙青怀揣着“风谍”传来的密信,信上的消息颇为惊人,布局多年的汉王软硬兼施,竟拉拢了三位知府。这三人不知名讳,但有两人就坐镇在均州至北京的必经之路上。更可怕的是,均州千户所有一位干将,也暗中投靠了汉王。

“怪不得他们敢在武当山上动手!”庞统听到此处,愤愤地一拍马鞍。

“均州千户所竟出了叛贼啊,里勾外连,存心作死,这叫小鬼跑阎王爷案头拉屎——没地方投胎去啦!”一个尖脸的瘦削小个子接口骂着。

这人叫余无涯,是五行死士中的最末一位,据说自幼便是太子朱瞻基的玩伴,武功虽平平无奇,却有一手高明的轻功。“无涯”这名字挺傲岸,偏生他多嘴多舌,便给众人谐音唤作“乌鸦”。

没人搭理余无涯。戴烨低叹道:“所以咱们只得铤而走险。五百铁骑中已找到了数人与咱们形貌相似,带上太子的旌旗仪仗,扮作太子,径赴南京。此事极为隐秘,便是汉王有细作在附近,也得一二日工夫才能发觉。”

“为什么这样麻烦?”绿如挑起秀眉,望向朱瞻基,“汉王这么做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你是太子,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你写封密信,将这事告知你皇帝老爹。陛下再下一道旨意,砍了汉王脑袋,岂不天下太平?”

朱瞻基愕然,随即苦笑出声。余无涯叫道:“妙啊,殿下修书一封,陛下下旨一道,就此天下太平,这等妙计,咱们怎么没人想到?”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半日间,绿如已和神机五行等太子近卫混得较熟稔了,这时虽不明白众人为何发笑,但也知道余无涯这杀才定然不会夸赞自己,见萧七也在随众人莞尔,玉面一红,便愤然睁大妙目:“死酸七,再笑,小心姑奶奶割你耳朵!”

萧七苦着脸道:“遵命,小师姑。可这事的罪魁祸首,却是乌鸦兄。”

绿如道:“他们可以笑,我偏不许你笑。”

“其实绿如姑娘说的没错,我确是已给我皇帝老爹写了密信,但八百里加急快马也不能这么快便到。”朱瞻基笑吟吟地开了口,“况且,朝廷的事远非如此简单。我那汉王皇叔,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眼下只是捕风捉影,如果没有实证,我那皇帝老爹是绝对不会动他这二弟的!”

他不但答了绿如的话,更用绿如所说的妙语“皇帝老爹”,登时替绿如解了围。绿如心中感激,向他点头一笑。

少女粲然一笑,姣丽如初升的秋月。朱瞻基的心弦一颤,忙也微笑颔首,接着道:“我父皇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断不会无端杀他这劳苦功高的二弟的。”

戴烨叹道:“陛下圣德宽厚,只可惜,汉王却是豺狼之心,谋逆筹划已久。此人有野心,更有雄才,蓄势多年后突然发难,定然非同小可,只怕京中要出大事了。”

朱瞻基点头叹道:“我自来都是前呼后拥,这一次轻装赶路,虽然艰难些,但也有好处,一路离百姓近些,也可让咱们知道黎民之苦!”

听得“黎民之苦”四字,萧七的眼芒不经意地一闪,似乎一瞬间,太子那冷峻的脸孔变得柔和了几分。

除了神机五行和武当双道,太子身边还跟着近卫副统领庞统,和他精挑细选的八位死士。一行十七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催马,一时銮铃声细密连绵,催得人心头愈发紧起来。

入夜时,众人赶到了紫金峪的一处山谷前。戴烨看天色太晚,这一段山路颠簸,再赶夜路,只怕会闪了马蹄,便命众人歇息。

篝火熊熊,众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已饿得紧了。铁卫们的革囊中盛有上好肉脯等酒食,便团坐在地,加紧饮食。

绿如慢慢地吃着干粮,忽觉一股草药味伴着烟气腾起,不由微微蹙眉,道:“什么气味?”

“紫艾草,”叶横秋又将一捧草药抛入篝火,慢悠悠道,“可去瘴气、驱毒虫。”

绿如蹙起了秀眉,这股味道太大,她只得站起身,跳到了上风口。

“武当门人,都是娇小姐么?”叶横秋冷冰冰地开了口。太子身边这一行人中,叶家兄弟总是冷冰冰的,叶横秋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傲兀之感。

绿如双眉一挑,正待发话,萧七却笑道:“绿如没那么娇气,可你叶大先生这股怪味,却能熏死一头熊。”

叶横秋哼了一声,拍了拍手,缓缓站起,道:“萧公子,久闻武当玄门功夫高明,在山上时无暇领教,此时闲得无聊,咱们过两招。”

“抱歉,我这人很懒。”萧七只笑了下,却依旧端坐在那儿,有滋有味地往嘴里塞着鹿肉脯。

“站起来!”叶横秋的眸子已变得杀意凛凛,“想必你不知道,争强好胜其实是铁卫的一条规矩。”

萧七“哦”了一声:“是么?可在下还不是铁卫中人。”

董罡锋叹了口气:“叶大!”

除了儒士出身的戴烨,残剑显然才是神机五行真正的大哥,叶横秋也不得不向他一笑:“董大哥放心,只是点到为止。”

萧七缓缓嚼着鹿脯:“玄门功夫,没有点到为止,出手必见生死。”

“你怕了?”叶横秋冷笑起来,“怕了就站起来,去那边守夜。”

“我来吧!”一道窈窕白影款款立起,冷冷望向董罡锋,“一叶知秋大名鼎鼎,小女子早想领教。”萧七一愣,站起身来,苦笑道:“绿如,还是我来。”

“闭嘴!”绿如没有回头,“‘争强好胜’这条铁卫规矩,很合我胃口。我先料理这叶横秋,再跟你练练,你在武当独享一代奇才的大名,哼,那是因为姑奶奶一直让着你。”

篝火旁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朱瞻基都不由侧头微笑。叶横秋脸上更有种上下不得的滑稽感。

“你怕了?”绿如盯着叶横秋,连语气都和他一模一样,“那也成,呆会儿去那儿守夜。”

叶大的脸孔冷起来,猛地摘下腰间佩剑,插在地上。这随手一抛,长剑竟直没至柄。绿如俏脸一哂,寒芒闪处,长剑同样直插入地。

叶横秋的瞳孔一缩,好快的手法,看不出她娇怯怯的一个弱女子,竟也有如此劲力。

二人相距两丈,各将剑鞘举起,遥遥对峙。

片刻间,叶横秋的心底便生出寒意,这女子受武当万古一尘的指点,静如山岳,年纪轻轻,却有一股深不可测的气势。

篝火熊熊,烟气蒸腾,四周都是闪亮的眸子,对面的女子却如水潭般静默,一大滴汗珠不由自叶横秋的额角淌下,萧七都不由眼睛一亮:“丫头果然得了掌教的真传,藏锋不露,委实难得。”

绿如的秀眸蓦然一寒,剑鞘画出一道弯弧,斜斜切向叶横秋的脖颈。叶横秋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如剑,横鞘斩出。他的悲秋剑法沉浑大气,一出手便如利电横劈。

眼见两把剑鞘便要相交,猛然间一道青影斜刺里冲上,白光闪处,两道冷森森的剑气分向激战的二人刺来。剑气森寒入骨,直刺二人的眉心。饶是叶横秋最擅以险搏险,也不由疾步后退,暂避锋芒。

那两道白光忽又变得起伏不定,蓦如蛛丝般飘荡而下,瞬间没入两人的剑鞘。锵然锐响,双剑同时入鞘,叶横秋和绿如正好分退到两旁。

那道青影也稳稳站定,笑吟吟道:“老子日,‘知和日常。’这一战,二位以和收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出手的正是萧七,适才他这出手以简克繁,出手的时机、方位、劲道更是险到极点,巧至亳巅。

叶横秋的脸色不由一冷,向萧七缓缓吐出两字:“佩服!”以一叶知秋之能,自忖也没有把握一招之间将两把剑同时插入两个剑鞘。

“投机取巧!”绿如却冷笑道,“武当奇才,该领教你的功夫了!”

萧七忙道:“不敢不敢,小师姑武功卓绝,萧七甘拜下风,望风而遁。”

“很好!”朱瞻基笑吟吟地站起身,“诸位各怀绝技,我定会让你们各展鸿才。”

太子爷这一发话,绿如也不便再继续邀战,只得恨恨瞪了萧七一眼。众人重又坐下,围着篝火夜话。董罡锋狠狠拍了下萧七的肩头:“小兄弟,当真好功夫!”

众人都知道“好功夫”这三字从残剑的口中吐出,该是何等分量。叶横秋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僵。萧七笑了笑:“董统领过奖了,只不过是一股巧劲而已。”

董罡锋道:“别叫董统领,随意些,我痴长你几岁,叫我董大哥便是。”萧七不由望他一眼,那是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睛,目光随和、宽厚,还有……真诚,让人看到了心底就很温暖。

萧七点点头:“是,董大哥。”

“这就是了!”董罡锋又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虽说你不是铁卫,不过你跟我们一路随护太子同行,在董某眼中,你就是我的兄弟!”

你就是我的兄弟!

萧七的心底忽然有些寒冰初融的感觉。他生在勾心斗角的大富之家,虽然上面有六个兄长,但从无一人用这样温暖的眼神望着他,更无一人这样豪气干云地喊他“兄弟”。

董罡锋显然是这群武人真正的大哥,庞统等人都跟着笑起来,连叶家兄弟都不得不挤出些笑意。庞统已大大咧咧叫道:“是,萧公子是董大哥的兄弟,便也是咱们的兄弟!”虽然在庞统等人心底,这个脸上总是挂着懒散笑容的公子哥,真不像是个好兄弟的样子。

一阵大笑后,众人嫌隙顿消。戴烨才咳嗽一声,论起眼前的形势:“眼下最麻烦的,还是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火卫炼机子不仅是太子的老师,更是神机五行和幼军铁卫真正的筹建者,他一发话,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戴烨接着道:“毕竟,我们不知道除了蛇隐,汉王还派了何人出马,那些人眼下又到了何处?”

朱瞻基缓缓道:“知己知彼,方有胜算!戴老,汉王麾下,都有何高手,各自有何奇技?”

“靖难之役时,朱高煦为先皇永乐帝的先锋,麾下能人异士极多,先皇身登大宝后,也忌惮汉王府内高人过多,亲下谕旨遣散了其大批能人。更有传闻,汉王麾下第一高士、玄门的‘山河一清’,也是被先皇亲自设计擒住,囚到一处隐秘所在。饶是如此,近年来汉王手下,仍有天妖三绝和鹰扬四士这七位一等一的奇人,这其中,天妖三绝的实力尤其可怖……”

朱瞻基点头道:“我知道,在紫霄宫行刺的蛇隐,便是‘鹰虎猿蛇’鹰扬四士中的人物,没想到这天妖三绝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