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锐过人,真是社稷之福。”紫袍文士说着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沉声道,“陛下,好像有玄门贵客到了。”
一个白脸的小太监这时急匆匆跑入,手中捧着个精致玉瓶,瓶内盛的正是洪熙帝每日都要吃的止咳灵药清宁丹。这小太监每两日都要在此时捧来新炼丹丸,他习以为常地正要走入。紫袍文士忽然踏上一步,一股沉浑的气势骤然压出,小太监如被一股飓风扑面打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跟在小太监身后的那道青影也止住步子,缓缓摘下宽大的斗笠,向殿内稽首道:“武当柳苍云,拜见陛下。来得鲁莽,还望陛下恕罪。”
他已隐隐觉出乾清官的大殿内似有三道气息,除了身弱病喘的洪熙帝和那气势凌人的紫袍客,还有一道气息若有若无,似乎那人的武功犹在紫袍文士之上。
“竟然是武当掌门,失敬失敬。”紫袍文士已淡淡一笑,“你潜踪隐迹,一路跟在这送药的小太监身后,悄然来到乾清宫,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最后这几十丈行程,你已是堂而皇之地跟在小太监身后,他甚至几次回头看到了你,却并未留意。这便是传说中的玄门掩神之术吧——敛尽生机、抱朴见素,在凡人眼中,你与花草柳木全无分别,实在是高明!”
柳掌门也是一笑:“雕虫小技,也只能瞒得住这小太监。大内莫总管心镜高悬,明察秋毫,百十丈外,贫道已是无所遁形。”心内也是一凛:这大内总管莫一成,武功内外兼修,更精修错竹劲法,自号“修竹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眼界极高的人物。殿内的另一个高手,却不知是谁?
莫一成被他一语点破身份,神色一紧,森然道:“无论如何,柳掌门擅闯紫禁城,都是不赦之罪。”说着缓步踏上,双掌在袖口吞吐不定,已是蓄势待击。
“他的罪,朕全赦了!”
殿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莫一成愕然止步。
“你们想必不识得苍云,若没有他,当年朕早已死了七八次啦!”洪熙帝咳嗽两声,又招手笑道,“苍云,这些年你总爱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几次召你也不来,今日难得竟来看望朕,坐吧。”
须弥座前空着一张紫檀太师椅。柳苍云也不推辞,稳稳坐了,才望着洪熙帝叹道:“咳喘之症竟还是这般缠绵难愈,陛下该当留意起居了。”他只打了一眼,便已看出洪熙帝是酒色过度,但此时已是君臣,说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洪熙帝哈哈一笑:“当年朕还是燕王世子时,你便让朕跟你修习道功,可那东西要清心寡欲,少思少虑无念无欲,人若真是见到什么都无念无欲啦,做这皇帝,又有何益处?”
当今天子性子温和,却总是忧心忡忡,这时难得一笑,莫总管忙也跟着“哈哈”地笑起来,柳掌门也不觉莞尔。
洪熙帝指着柳苍云,向莫总管道:“当年父皇起兵靖难,朕奉命镇守这北平府。靖难之役打了好几年,前方战势胶着,朕所在的北平也是杀机四伏。那时候二弟高煦陪在父皇身边拼杀,出尽了风头,能人异士都以追随高煦为荣。朕一个人苦守北平,护卫中却没几个能人,更没一个朋友,直到苍云到来。那时候朕二十二岁,苍云不过二十六岁……”
莫一成登时心内一震:原来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与陛下义气深重,怪不得他敢擅闯大内,亏得我先前没有鲁莽。忙道:“久仰柳掌门大名,不想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失敬失敬。”
柳苍云叹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啦,难得陛下还都记在心上。”
“生死至交,怎能忘得掉?”洪熙帝自顾自地叹道,“那一年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朕这里只有万余兵将。更可怕的是李景隆连派高手,进城行刺,苍云便陪在朕身边,同吃同卧,连斩了五回刺客。最险的是‘幽冥三鬼’那一次,这三鬼来去无踪,防不胜防,却都被你一一识破,独剑斩三鬼,只左臂受了轻伤……”
“那时贫道年轻,防护不周,让陛下也摔了一大跤。”柳苍云的眼眶也有些潮湿,“但陛下起身后,连土也不掸,先来看我的伤势,更亲自给我敷药,至今回想,历历在目。只是……”
他叹了口气,终于缓缓道:“若没有我等这些江湖朋友力拼,哪有天下太平。为何如今天下太平了,却要将江湖朋友们赶尽杀绝?”
“朕就知道,你这些年自得清闲,对朕避而不见,今日却大老远地赶来,必是说这些闲事。”洪熙帝的神色冷了起来,“苍云,以你和朕的交情,自然不必拘泥俗礼。可若没有这一节,你只是另一个武功在身的高道,见了朕,可会磕头行礼么?”
“修道之士参星拜斗,敬叩列仙。当年河上公见汉文帝而不拜,苍云不才,对陛下诚心礼敬,却也不必大礼参拜。”
“难得你的话说得这么明白。”洪熙帝冷笑起来,“天下武林的修炼之法大多出自道家的内丹炼养学说,便连挂着少林名号的诸多门派,也概莫能外。道家是什么,讲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讲究与天争雄、人定胜天。你瞧,他们连天都要争,都要胜,这怎么成?自古收拾山河用道家,治理天下用儒术,朕要让他们习惯跪着。”
柳掌门的眼内进出一线精芒:“故而,陛下要折辱他们?”
“这是太祖定下的国策。”洪熙帝剧烈地喘息着,“只你们武当和少林,占了一道一僧的便宜,看在佛道的金面上,没有为难你们而已。抑武策是国之大道,须得力行到底,自今而后,除了镖师和军卒,天下不得有人再妄习刀剑,更不得有人称祖称尊!”
柳苍云低叹道:“请陛下保重龙体。”站起身来,长长一揖,转身而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洪熙帝低喝。
“苍云也是一介武夫,若救不得他们,我便要和他们一同受难。”柳苍云没有回头,缓步前行。
“拦住……给朕拿下!”
莫一成给洪熙帝的咆哮声搅得心内生寒,忙腾身横在柳苍云身前,道声“得罪”,大袖疾挥,向他头上罩去。他心知武当掌门神功通玄,这一手“拂云扫”只是虚招,其后暗伏了独门奇功“错竹劲”的七八记杀招。
哪知柳苍云并不接招,斜斜踏上一步,犹似步罡踏斗,这一转巧妙异常,瞬间抢在了莫一成的内圈。二人陡然间贴得极近,几乎呼吸相闻。莫一成只觉先机尽失,几招长攻竟难以发出,大惊之下,忙向后疾跃,仓促间跃得急了,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柳苍云并未追击,只是淡淡而笑,莫一成的脸色却已是一片死灰。
便在这时,一股阴冷气息悄然掠至。柳苍云沉肩坠肘,左臂如老龙舒腰般骤然一抖,登时将直扑自己后背的两道寒气绞住。
与此同时,那人又疾发数道暗劲,如疾雨骤降,拍向柳苍云的左肋。不知为何,柳苍云这次居然不躲不避,任由肋下三处要穴被暗劲封住。
一道青影蝙蝠般闪开,飘忽身形却掩不住一丝尴尬。那是个面白如玉的老者,目光凌厉如鹰,颌下却无一丝胡须。
“栾督主!”柳苍云回身一笑,料想这人便是东厂首领督主栾青松。
永乐帝以靖难之役夺权登基,为稳固政权,监视臣民,特设立东缉事厂,刺探朝野江湖等各处情报,俗称“东厂”。眼下东厂之首便是这位人称“栾督主”的老太监。
“柳掌门,”栾青松尖声道,“适才你未落下风,为何甘愿受擒?”
“贫道岂能在陛下驾前胡闹,只是久闻京师‘岁寒三友’名满天下,一时技痒而已。”
京师武林将锦衣卫指挥使汤岚、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并称为“岁寒三友”,有“汤剑如梅,莫气如竹,不及峦上青松”之说。
栾青松生性阴沉,在殿内一直隐而不现,直到莫一成狼狈万分,才过来突施杀手。适才他和柳苍云的左臂硬生生一绞,内力受震,小落下风,但万料不到柳苍云最后居然束手就擒。
“苍云,”洪熙帝见柳苍云如此,神色稍缓,“何必苦了自己。你只需应一声,咱们照旧是至交好友,今晚你我不醉不休。”
“陛下见谅,”柳苍云目光一闪,“江湖道义所在,岂容苍云他顾?”
洪熙帝紧盯着他,阴沉不语,急怒之下,甚至忘了咳喘。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栾青松和莫一成都知这是龙颜大怒、雷霆将发的一瞬,一时惊得手足微颤。
柳苍云却静静凝立,毫不退让地与洪熙帝对视着。
雷声隆隆,倾盆大雨瓢泼肆纵。
大殿外,柳苍云已在雨中立了一个多时辰。他颈上加了三层重枷,任由全身给淙淙大雨浇得湿透,腰板兀自挺得笔直。
洪熙帝缓步走到他近前,两个太监高擎的巨大伞盖被漫天风雨吹得凌乱不堪。
“苍云,朕已经没有朋友啦!”洪熙帝的目光说不出的苍老,须发都已给雨水浸湿,“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何不跟朕一道,抹平天下门派,还大明一个千秋太平?”
“无论何时,陛下都是我的生死至交。”柳苍云扬起湿漉漉的脸,眸子在夜雨烛影中闪闪生辉,“只是我柳苍云,无论何时,也决不会对侠义道的朋友下手!”
洪熙帝大吼起来:“眼下四海清平,再不需要什么侠义!侠以武犯禁,大明有王法,有军队,要侠何用?”
“陛下,”柳苍云缓缓道,“侠者,源自古之游侠隐士,他们特立独行,一诺千金,不肯与世俗同流,正是孔子口中的‘狂狷’之流。天下,应该有隐者和狂狷的一席之地。”
“大明不需要狂狷,更不该有特立独行之辈!”洪熙帝大口喘息着,摇头叹道,“苍云,让这大雨浇你一晚,或许明日你会明白过来……”
洪熙帝疲惫地转身,在漫天大雨和散乱灯烛织成的背景中缓慢远去。
望着那背影,柳苍云不由想到二十多年前和他在一起嬉戏时,他依稀就是这般胖,却不似现今这样笨拙虚弱,更开朗旷达,常自嘲是“古往今来最胖的太子”。此时,在那让人心悸的雷声电光中,虽有无数宫娥太监簇拥着,但洪熙帝的背影却显得如此孤独而衰老。
“三清四御,真武祖师,难道弟子错了么?”
柳苍云缓缓仰起头,万千雨线犹似冰冷的泪水,汹涌飞落,武当掌门的眼前模糊一片。
乐安州,在山东黄河下游左岸。自唐朝起,这里一直被称为棣州。据说,秦始皇曾发觉这里有天子气,并在此地设“厌次县”,镇压龙气。直到永乐大帝朱棣登基后,因避皇帝名讳,这里才改称为乐安州。
天子气的传说和恰与先帝名讳相同的地名,都引人无限遐想。
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雄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当年不肯去云南和青州就藩,却偏偏选择了乐安。更妙的是,乐安距离北京不远,快马疾行几乎朝发夕至。
乐安昨晚也下了大雨,在今日午后才停,此时暮云低垂,阴沉依旧。
乐安汉王府的后园内,汉王朱高煦一身儒服,缓缓拉开一张劲弓。他身高八尺,容貌英武,多年征战练就的身材依旧没有一丝赘肉。
这是明初最流行的突厥劲弓,经特制后弓力强达一百五十斤。按时人的标准,开一百二十斤的强弓,便可称“虎力”。朱高煦竟可把这张一百五十斤的弓拉得又圆又稳,闪闪箭镞却对准了八十步开外的一个美貌宫娥。
那宫娥俏立在一株桃树下,头上顶着一只鲜桃,娇靥含笑,面对强弓劲弩,竟看不出什么惊慌。
弓如满月,却没有射出。
他在凝神倾听身边那名黑衣细作的喋喋低语:“昨夜武当柳掌门如此言行,终是激怒了陛下,硬罚他在大雨中戴枷僵立。哪料到今晨京师的大雨停后,乾清宫前却已不见了柳苍云的身影,只剩那三层重枷整整齐齐地摞在地上。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看了之后,惊呼是玄门最高明的太极柔劲,这才能骨软筋缩,连褪三层重枷。”
“我那皇兄怎么说?”朱高煦眯起眼来,一百五十斤的强弓稳稳拉着,说话间竟如举着个茶盏般轻松。
“陛下自是大为震怒,但没多久就消了气,说他和柳掌门终是一世至交的缘分,却又明令莫一成急速派人追寻柳苍云下落。似乎在陛下心底,仍盼着柳苍云回心转意。”
朱高煦冷笑道:“皇兄是盼着将柳苍云找来,让他亲自看着那些江湖豪侠、门派宗主们跪地求饶的惨状。”
一声低喝,惊弦响处,羽箭激射而出。
想是心神激荡,这一箭出手时,竟微微偏下,直射那宫娥的咽喉。那细作不由惊呼出声。
羽箭迅疾如电,美女眼见箭到,脚不动,腰不闪,只是微微侧头。那支箭挟着劲风灌入桃树。这美女犹似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却并不惊慌,连头上的鲜桃都没掉落。
“好,神箭如电,佳人如玉!”一个中年文士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鼓掌笑道,“千岁这一箭神威凛凛,更难得的是,连千岁身边的美人护卫都身怀绝技啊。”
“她最高明的绝技,其实是在床上,哪日请万先生品味一下。”朱高煦冷冷一笑,挥手命细作退下,又稳稳搭上了一支箭,“中丘兄,你有何高见?”
万中丘,自号“胸中万里丘壑”,多年来追随朱高煦,眼下是汉王府内的第一智囊。
“恭喜干岁,绝妙时机已到。‘猿化’袁朝森化成了药材客商,已买通了宫中的于公公,又由于公公之手向丽妃进献了狮风丹,据说陛下当晚雄风大展,龙颜大悦!”
“鹰虎猿蛇”汉王四士,其中鹰刀擅攻,虎贲擅守,猿化擅幻,蛇隐擅刺,四人各怀绝学,其中的鹰刀更足自靖难之役时便追随朱高煦,屡立奇功。
“袁朝森,干得不错!”朱高煦脸露笑意,缓缓拉开了弓,“如此说,大势已在本王的手中?”
“正是,干岁只差一个时机,眼下这千载难逢之机已到了。武当掌门擅闯皇宫后不辞而别,太子则在武当山祭祀,这时候,若是陛下突然有个三长两短,旁人会怎么想?”
“说!”朱高煦显然没有耐心跟属下逗闷子。
“陛下若有了差池,最大的嫌疑,自然便是这皇宫内来去匆匆的不速之客——武当掌门柳苍云,而太子恰恰也是在武当山祭祀。只要稍加张扬,谁都会想到,定是太子等不及了,暗中勾结武当,谋逆弑君!”
“万事俱备!”汉王的锐眸一闪,低笑道,“蛇隐那里怎样了?”
“出了极大的差池。”万中丘叹道,“蛇隐和天妖三绝均是奉命一路跟踪太子,但蛇隐偏要抢功,竟在紫霄宫出手行刺,最终功亏一篑!”
“啪”的一声,朱高煦竟将弓弦拉断。
万中丘鉴颜辨色,也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近几年来,汉王手下的强将以“三绝四士”为尊,“三绝”便是号称“秋风残、白云卷、孤星寒”的“天妖三绝”,“四士”便是“鹰刀、虎贲、猿化、蛇隐”这“鹰扬四士”。
虽然三绝的首领秋风残和四士的首领鹰刀都是在靖难之役时便追随汉王的老人物了,但这两人近年来各拉人马,在声势上却分出了高下。风、云、星都是高居天上,天妖三绝竟一直稳稳压在了鹰扬四士之上。偏那四士中的蛇隐最是心高气傲,哪料到这紧要关头,蛇隐竟要争功。不过两方斗气已久,焉知这次不是天妖三绝借机除去蛇隐?
朱高煦此时的脸色,比浓云还要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