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儒名叫戴烨,为一代宿儒,是当年永乐帝亲自挑选来给皇太孙朱瞻基讲读的,眼下官职为东宫洗马,实为太子的恩师。

永乐帝朱棣在位时,对自己的皇太子朱高炽八百个瞧不上眼,但对皇孙朱瞻基却喜爱异常,不但亲自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孙,命人从全国军士中精选骁勇青年组成皇太孙的护卫亲军,称为“幼军”,更给他甄选了戴烨这样文武兼修的名师。

戴烨身为大儒,武功平平,却家传有“南明离火”的真气修法,身怀“火霹雳”的奇门暗器,更兼多谋善断,亲自组建了“神机五行”太子铁卫,自号“炼机子”。

“神机五行”铁卫中,金卫是“残剑”董罡锋,土卫是“神行太岁”余无涯,木卫为“一叶知秋”叶横秋,水卫为“儿曲连环”叶连涛,与木卫叶横秋乃是亲兄弟。这四人各有奇技,董罡锋更是太子的幼军统领,他们却均服从“火卫”戴烨,不仅因为戴烨是太子恩师,更因“炼机子”有洞察先机、杀伐果决之能。

“戴老,真有杀气,就在左边!”董罡锋依旧紧绷着脸。他精修“天残剑法”,门内独有一门奇法“望断天涯”,能以自身剑气感知身周杀气,常以此法预判杀机。

“那后生是谁?”董罡锋目光定在一个高瘦的青年道士身上,沉吟道。

这人年少清俊,脸上却有几分懒散和淡漠,缩在众道士身后,但对道教科仪显然不怎么用心,一举一动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不错,有些古怪!”董罡锋身后的木卫叶横秋点头应道。这青年道士距太子居然只有十步之遥,看他举动显然不是正宗行法的高功道士,却堂而皇之地混在众高道身后。

“你是谁,我似乎没见过你。”叶横秋被称为一叶知秋,白面长须,身材干瘦,为人颇为精细,这时已大步逼了过去。

青年道士迎上他锥子般的目光,面露讥诮,道:“武当山上大道士小道士两千多,尊驾都见过?”

“放肆!”叶横秋浓眉一挑,探掌抓向那道士的肩头,“本官要搜你的身!”他在神机五行中掌法最佳,五指一出,“嘶嘶”指风已将道士紧紧罩住。

“官老爷好大脾气!”那道士“嘻嘻”一笑,左掌画个圈子。这一掌似是漫不经心,却不带半分烟火气,顺着叶横秋掌势而走,气韵连绵,登时将那指剑化于无形,更隐蕴极大的反击之势。

“守洞奇技?”叶横秋登时一凛,已看出这青年道士出手间流转如意,且根稳势正,意蕴绵绵,竟是多年来少见江湖的玄门守洞奇技。

相传,往昔的武当高道苦修时,要寻找人迹罕至的岩洞闭关。为防闭关后被猛兽侵扰,洞外则有亲近弟子看护,谓之“守洞道士”。守洞道±往往精习一门极罕见的武当玄门奇功,号称“守洞奇技”,据说其劲意可分多重,有盘根错节、气韵不绝之妙。武当山于这守洞奇技,素来择徒苛刻,非是资质过人的隐修高弟,决计无缘习练。

“雕虫小技,倒让叶先生见笑了,这是门内弟子萧七。”低笑中,一尘掌教已缓步走上,轻拍叶横秋的肩头,向萧七道,“快来给叶先生赔罪。”

叶横秋的肩头不由簌地一抖,只觉这老道士出手神出鬼没,看似极随意的一拍,偏偏自己竟全无躲避之力。

那青年道士萧七却懒懒散散地拱了下手,道:“叶先生不必挂怀,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北斗七元星灯仪这便开始了,小道告辞!”不待叶横秋答话,他便“嗖”地缩回到众道士身后。

旁边的残剑董罡锋不由笑出声来,暗道:“这惫懒小子,哪里是在赔罪,倒似叶横秋冒犯了他,被他大度宽恕了一般。”叶横秋心底也是哭笑不得。但二人既知道了这萧七的身份,心思便放了下来,此时紧要时刻,也无暇深究。

此时暮色已降,盏盏法灯已经点亮。

朱瞻基之所以要选在下午登紫霄宫,就是因为其父皇祈寿增福的灯仪要在日落后举行。道教的斋醮仪式中极重视灯仪,这门“北斗七元星灯仪”为当朝皇帝祈福,自然排场极大。众道士按二十八宿的星图方位站立,点燃了数百盏明灯,更有功力高深的名道七人,手持光朗朗的大灯,象征北斗七星,祈愿洪熙帝“与神同龄,保命自然”。

阵阵法鼓声中,众道士口念咒词,开始绕灯旋转、诵念、礼拜。

父母殿前,仿佛群星错落,彩霓横空,身披法衣的道士一边颂咒诵表,一边步罡踏斗。武当群道大多有功力在身,身形游走之下,竟是越行越快,灯辉光影下,仿佛几条彩龙在银河星海中穿梭。

戴烨身为正宗儒生,对道教素来是敬而远之,只因身为太子之师,才不得不同来武当山。此时远远观望,竞也生出目眩神驰之感。

“戴老,我还是觉得……”站在戴烨身旁的董罡锋低语,“不对头!”

“不对头”这三字刚落,忽听有人一声惊呼:“马惊啦,拦住那马……”

庭院外,一匹乌黑的马忽然直立而起,猛向众道士冲来。紫霄宫地势较高,观中有几匹劣马用来运货、送粮。这匹马本来是拴在父母殿后院的,不知怎么回事,竟脱缰而出,疯了般奔来。

董罡锋一凛,蓦地大喝道:“庞统!”

庞统不是三国时的“凤雏”,而是董罡锋的副手。侍卫丛中闪出一个壮硕如山的巨人,虬髯环眼,浑似巨灵下凡,正是太子幼军的副统领庞统。他两步跨出,便已拦到了惊马前,扬起笸箩般的巨拳便待挥出。

一尘掌教一凛,忙喝道:“不得杀生!”

“巨灵”庞统名扬三军,力能拔山举鼎,出掌开山断岳。他若要一拳击毙惊马,绝对易如反掌,但此时正是为皇帝祈福行法的紧要时分,道教讲究慈悲救世,怎能在行法时斩杀生灵?

庞统闻言,只得一把揪住了缰绳。惊马长嘶不已,奋蹄挣扎,却被庞统死死拽住,只掀起大片的烟尘。

一道细微的声响荡起。

暮色灯影中,马身上似乎跃起一道瘦小的身影,竟向众道土身后的朱瞻基扑去。那是个诡异的道士,看身形仿佛是个孩子,但身手之快,却迅如电掣。

朱瞻基正跪在香案前垂首沉思。他是此次北斗灯仪的主家之人,独自跪在香案前听法,看上去仿佛众星拱月,实则身周五步没有护卫。忽见那黑影扑来,朱瞻基竟是一呆。

董罡锋再也顾不得这么多,腾身掠起,迎面拦住那黑影,拔剑削出。

二尺长的残剑划出一道电芒,血水飞溅而出。那瘦小身影仰面栽倒,四肢无助地抽搐着。那竟是只猴子,不知被谁套上了一件道袍,此时却已被董罡锋凌厉的一剑开膛破肚。

董罡锋登时一呆,他今日如同绷紧的弓弦,此时竟有些恍惚。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猛然从马腹下掠出,五支袖箭朝离着太子稍近的一尘掌教激射而去。

一尘大袖翻飞,玄门铁袖功骤然施出,卷向五道暗芒。众人还来不及叫好,那青影已就势一滚,扬手两箭,射向太子。

董罡锋惊得肝胆欲裂。这刺客算度委实精细,他不选太子上山的头三日行刺,直到第四日间众侍卫心神大懈时才出手,而且选在这七星灯仪的节骨眼,此时夜色里虽明灯闪耀,但到底人影昏沉难辨。最可怕的是这人先后以惊马、猴子扰人心神,适才更以势若雷霆的连环五箭将法坛前功力最高的一尘掌教绊住,这才向太子全力一击。

变故太快,法鼓声、唱诵声竟一刻未停,各色法灯兀自如金蛇银龙般飘摇流动,四下里都漾着青黄紫红的漫漫光影,攒动的道冠、人脸都有些模糊浑浊,那两箭已电般射向朱瞻基。

用心险恶,莫此为甚!更可怕的是,刺客用猴子声东击西,已将董罡锋诱到了一旁,让他再也无暇回援。董罡锋嘶声大叫:“叶连涛!”

几道精芒忽自人丛中射出,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已然出手。“水卫”叶连涛绰号“九曲连环”,暗器功夫有连环不绝、势如九曲黄河之妙,此时扬手便射出三枚铁莲子、四片离合软钵和两道十字蜈蚣镖。

离合软钵状若银盘,当先飞出,全力阻拦那两枚袖箭。铁莲子形体耀目,纯为扰敌,蜈蚣镖则悄无声息地射向刺客肋下。“九曲连环”甫一出手,便攻守兼备。

只闻“铮铮”劲响,两道袖箭全射在软钵上,激得火星四溅。叶连涛那两支蜈蚣镖也几乎在同时打中了那刺客。哪料那青衣刺客似乎身上穿着什么软甲,竞全然不惧,只在地上一滚,已到了太子身边,银芒闪处,两把冷森森的短刀当头劈向朱瞻基。

太子身旁只有几个道士,但武当道士未必都是高手,这几人大多精修丹道,江湖御敌经验更是平平,此时都慌了。

从那猴子跃出,到暗器激飞,不过是弹指工夫,刺客的双刀已连环劈来。看他刀势老辣,刀上的功夫显然更在暗器之上,这才是他的全力一击。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在呆愣的太子肩头轻轻一推,掌力轻发,已将他弹出数尺。这是救命的数尺,两把快刀立时走空,醒过味来的众道士已经一拥而上,将太子挡住。

出手的人正是萧七。他左掌推开太子,右掌的逍遥剑已电射而出。乌黑的剑身在夜色中全不显眼,却法度谨严,去势飘忽,将短刀的劲急攻势尽数封住。

那刺客显是吃了一惊,眼见朱瞻基已被群道围住,再难进击,忙拼命攻两刀,只待伺机逃遁。他这招“乱披风”刀法情急而出,使得锋芒毕露,哪知双刀砍出,猛觉身前一空,那黑色剑芒顺势引进,仿佛变成了无底洞,将他刀招尽数吞噬。

那刺客双眸一寒,蓦地缩头、耸肩、扬臂,背后两道乌光骤然射出。

这是其独门暗器“缩头暴风针”,贴背暗藏,原本是要留给太子的,但萧七冲来得太过突兀,更给群道阻隔,已无法飞刺太子,只得留给自己逃生用,此时以弓背的姿势发射,真是防不胜防。

萧七眼见身前黑茫茫一片,显是怪异暗器扑来,忙拼力挥剑。

“小心!”一尘掌教恰好斜刺里冲到,挡在萧七身前,横封一掌,掌力激荡之下,震得两道乌光来势一阻。

哪料两道乌光陡地撞在一处,砰然劲响,爆出大片金针。无数金针如疾风卷尘,势不可挡。

一尘瞋目大喝,袍袖全力挥出,雄浑的掌力如天飚突起,震得金针向空中飞去。

便在此时,董罡锋已闪到,长剑飞刺那刺客双肩。这两剑去势如电,那刺客四面受敌,只勉力撑住一剑,右肩被一剑砍中。几乎在同时,一尘掌教的左掌飘忽钻入,印在那刺客胁下。

那刺客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仿佛被这一掌抽干了全身精血,一下子瘫倒在地。

冷森森的残剑指在那人的颈前,董罡锋低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何同伙?”

“天机!”那人扬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呵呵冷笑,“此乃……天机!”

他颤巍巍伸出血淋淋的手,遥遥指向法坛。

董罡锋又惊又怒,虽知此人多半又在使诈,仍不禁侧头望去,却见法坛上那盏最大的明灯不知为何竟已熄了。他悚然一惊,忽听身后一声呻吟,扭头看时,见那刺客嘴角流出一线黑血,脖子已慢慢歪到了一旁。

“服毒?”董罡锋大惊,忙伸手揪住那刺客的嘴巴,却已晚了半步,那人眼神已经涣散,只那张满是黑气的脸上却兀自浮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终于消停下来,远方墙角处,那双孤傲俊朗的眸子里却流出一抹忧伤。

“蛇隐,大胆魄,真豪杰!可惜啊,大哥,为何你不让我与蛇隐一起动手?”

前方灯火闪耀,这人英挺的身形却隐在最漆黑的角落里,如墨色般难以察觉。

“叶横秋,看看有何蹊跷!”朱瞻基这时才缓步踏上。

叶横秋随即走上,俯下细查。“一叶知秋”这绰号既赞其掌法过人,更赞其精研诸般毒物,可见微知著,辨毒解毒之术独步天下。

叶横秋只扫了两眼,便道:“见血封喉。这毒物塞入鱼鳔中,藏于耳后,有细线与其牙齿相连,适才他咬过细线,吞毒自尽了。”

“掌教真人,你怎么了?”萧七忽见一尘掌教身子摇晃,急忙扶住他。

一尘的脸上已笼上了一层青气,摇头苦笑:“不大妙,小腿中了一枚毒针!”俯身连环两指,封住了腿上穴道。

叶横秋忙赶过来细查,小心翼翼地自武当掌教的左小腿上拔出了一枚毒针。闪耀的灯芒下,却见那针色乌黑,一尘的小腿已淤青一片。

“剧毒,似乎是蛇毒……还好毒针只是擦肉掠过!”,叶横秋说着,手脚麻利地剜肉、放毒、抹药。一名白发苍苍的武当长老又自怀中掏出武当秘制的祛毒灵药“天犀丸”,请一尘服下。

院中一片忙碌,董罡锋却始终似一只猎犬般紧紧护在朱瞻基身侧,目光灼灼地扫视四方。

“殿下,”一股诡异的气息若远若近,董罡锋老觉得心底生寒,忙道,“只怕还有奸贼混入了此间,殿下最好先暂避一时,以策万全。”

朱瞻基神色变幻,沉了沉,忽然将手一摆,扬声道:“都说真武大帝最能荡魔除妖,福薄之人却无缘得见,眼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发话,片刻前还乱糟糟的庭院间霎时肃静起来,无数道士、侍卫全停止喧嚣,干瞪着眼望向他。朱瞻基遥点着地上的死尸,叫道:“这便是神迹,便是真武大帝护佑我大明的实证!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听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均是化忧为喜,向庭院当中法坛上高坐的真武神像叩头喊道:“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朱瞻基又将手一摆:“来人,将此处收拾干净,速速再行北斗灯仪,再祭真武!”

武当众高道也均定下心神,金钟、玉磬、铙铛、笙笛悠然奏起,几名手脚麻利的小道赶来拼力清扫。

朱瞻基才吐了口气,低声对戴烨吩咐:“速请掌教真人回去安歇,叶横秋同去医护。将这尸身速速移到妥善处,细细查看,即刻查明他身份。”

戴烨点头微笑:“殿下弹指间凝聚众心,转乱为安,老臣深觉欣慰。”

“老师言重了。”朱瞻基却微微蹙眉,淡然道,“瞻基做事务求圆满,眼下只不过顺势而为,说些该说的话而已。”

不知怎的,见到这位往昔弟子长眉一蹙间眼角闪过的锋芒,戴烨不由心底一颤,忙躬身道:“老臣领命!”带着叶家兄弟,收拾完尸身,匆匆出了庭院。

法坛前已收拾一新,明灯灿然舞动,道士们的咏唱声中,朱瞻基面向法坛,再次跪倒。

七星灯仪是在父母殿前的大庭院中举行的,高高的法坛上供奉着紫铜鎏金真武坐像。神像披发跣足,气象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