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月华流漫,照亮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晏寒来右手战栗,动了动嘴唇。
他说:走。
*
晏寒来被关进飞舟的暗舱。
暗舱狭窄,昏暗无光,只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一丝亮色。
这里原本充斥着陈腐的空气,他被丢进来后,立马散开血气。
谢星摇静静陪在他身边。
现在的晏寒来不到十岁。
失去父母,被人百般凌虐,关入这间暗不见天日的小室,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
还有他的右手——
她满心愤懑,却又无能为力,直到此刻,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在这种情境下,所有言语都格外苍白。
晏寒来蜷缩在角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因为是一缕神识的缘故,虽然暗舱中伸手不见五指,谢星摇凝神去看,还是能望见他身体的轮廓。
晏寒来也知道,她就在这里。
室内安静须臾,谢星摇默不作声,靠近他身边。
小孩紧紧缩成一团,双眼涌满大颗大颗的泪珠,单薄又脆弱。
她看得心中闷闷生疼。
“……晏寒来。”
谢星摇生涩开口,斟酌许久措辞,终究只哑声道:“我在这儿。”
身边的小团动了动。
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凌乱乌发遮掩他的小半张脸。
在丝丝缕缕的暗潮里,晏寒来抬起双眼。
谢星摇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犹豫着伸出手掌,轻轻握住小孩尚且完好的左手。
暗舱阴冷,被她的热气裹住,晏寒来吸了吸气。
“姐姐。”
他忽然说:“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告诉我,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谢星摇没应声。
“我是不是……没有变成很好的人。”
他眼中噙着泪,说话时鼻音浓郁,尾音低不可闻:“右手变成这样,什么事都做不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你不告诉我,是不愿让我伤心,对不对?”
什么溯明剑法什么降妖除魔,根本是他痴心妄想。
听他说出那些天真至极的话,她心中一定觉得同情又可怜,不过是个连剑都拿不了的废人,还妄想着——
思绪到此中断。
恍惚一刹,晏寒来被人抱住。
谢星摇说:“不是的。”
她动作很轻,只小心翼翼抱住男孩的脑袋,没用任何力气。
晏寒来身形僵住。
“几年后的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
她在哭。
哽咽声渐渐加重,最终化作掩饰不住的哭腔。
有眼泪落在他侧颈,潮湿滚烫。
“从雪山到南海,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除灭过许许多多邪魔。”
谢星摇说:“你有些独来独往,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我们知道你很好,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她顿了顿,声线更轻:“你才不是废物……我们都想帮你。”
送话本,做点心,这些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千方百计想要留住晏寒来的证明。
可惜他们不能说,晏寒来也不知道。
见到他这副模样,谢星摇更是难受。
她哭得愈凶,心中茫然又慌乱,情绪被黑暗无限放大,侵蚀感官。
隐隐约约地,有只手笨拙上抬,试探性拍了拍她后背。
是晏寒来。
鼻尖充斥着属于他的血腥气,暗舱里死气沉沉。
男孩的嗓音喑哑而稚嫩,因为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低如耳语:“别哭。”
遍体鳞伤的是他,即将被炼化妖丹的是他,置身于绝望之中的也是他。
在这种境况下,晏寒来居然想着反过来安慰她。
“我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就表明我能熬过去,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安慰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中组合了好几十遍:“对不对?”
谢星摇没应声,心口如被猛地攥紧,想抱紧他,又不敢用力。
“我都能熬过去……”
晏寒来轻拍她后背,哭腔不再,只剩下细弱鼻音:“你也别难过,别哭。”
第82章
飞舟降落在南海仙宗后山。
此刻已入深夜,后山无人。
飞舟贴了隐匿符箓,并未发出声响,在浓浓夜色里,很难引起注意。
未成年的灵狐小孩们,被逐一带进地牢。
于是眼前所见的景象渐渐熟悉。
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行径,南海仙宗不愿声张,特意选取了一处隐蔽的角落。
地牢位于后山深处,被重重阵法掩映其中,旁人几乎不可能找到。
穿过茂密树丛,扶玉飞快解阵,地牢入口的结界被打开。
谢星摇抬头望去,正是与晏寒来心魔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长廊幽深,两侧是一间间排开的牢房,因常年不见阳光,唯有烛火昏黄,照亮整个逼仄空间。
墙壁潮湿,生有片片青苔,陈腐的灰尘夹杂着血腥气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皱眉。
只不过心魔中的地牢空空荡荡,真实发生过的记忆里,每间囚笼都关着一道身影。
放眼望去,囚犯们无一不是瘦骨嶙峋、血痕处处,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无穷尽的绝望与苦痛。
想起心魔幻境里的晏寒来,谢星摇死死咬住下唇。
“这几个小孩,随便找些空房扔进去吧。”
扶玉笑意清浅,在脚下设出三道除尘诀,确保衣衫不被弄脏。
他说罢扬唇,似是想到什么,心情颇好地眯了眯眼。
眼神像是让人恶心的森冷毒蛇。
谢星摇看见他微微侧目,望向晏寒来所在的方向。
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生出冷意。
“至于这只狐狸,送到尽头那间吧。”
男人语调轻缓:“他还是不肯讨饶?”
“许是哑巴了。我把他带出暗舱时,还差点儿被这小子咬了一口。”
少年弟子恭敬道:“扶玉长老,他如此不听话,何不换一只灵狐来养?我看有好几个小孩被吓得连连求饶,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选个对您服服帖帖的。”
“服服帖帖有什么意思?”
扶玉摇头笑笑:“这驯养,关键就在一个‘驯’字。不服管教的才有意思,我难道还缺那一两只乖巧的狐狸?”
他说罢垂眼,瞥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孩:“而且……他的根骨,实在很有意思。”
折断他的自尊与锐气,让未来的天之骄子对他俯首称臣,那种感觉……
扶玉眉眼微舒,只觉神清气爽。
变态。
谢星摇直犯恶心。
尽头处的牢房,是她在心魔里见过的那间。
少年弟子对妖族毫无怜悯,将晏寒来随手扔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撞上冰冷墙面,男孩蜷缩着一颤。
“温柔点。”
扶玉跟在他身后:“倘若这只小狐狸以后真要跟着我,磕着碰着摔坏了,那就糟糕。”
他开口时噙了笑,仿佛地牢里的小孩不过是一件器具,不值得分毫同情。
少年弟子赶忙道:“是,长老。”
“不过……地牢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
扶玉仰首,看向墙壁上阴冷的青苔:“会把衣物弄脏。”
他弯弯眉眼,看向沉默无言的晏寒来,口吻仍是温和:“小孩,我能为了你亲自来到地牢,有没有生出几分感动?”
这句话无耻之极,连门边的少年弟子都抽了抽眼角。
“你来的时候,应该见过了。”
没得到晏寒来的回应,扶玉不紧不慢:“这间地牢乃是南海仙宗的绝密之地,被关进这地方,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想想来时见到的那些妖魔,个个血肉模糊,不觉得可怜吗?”
他上前几步,灵力澄净润白,扫去前路灰尘。
“你只需认我为主,同我结下生死之契,就能重见天日。”
晏寒来气力散尽,再没办法扬手突袭,只能动一动眼睫,抬起视线。
然而他没看扶玉。
谢星摇喉中一酸。
小孩奄奄一息躺在地牢角落,身影被黑暗吞噬殆尽,唯独一双眼睛干净澄亮。
仿佛是想要找到几分慰籍与倚靠,晏寒来很轻很轻地看了看她。
“是不是我折断你的右手,让你不开心了?”
扶玉没在意他的动作,自顾自道:“没事。南海仙宗有取之不竭的天灵地宝,区区一只右手,准能帮你治好——倘若拖得太久,伤口恶化,那才是真的没救。”
男人笑笑,伸手握住晏寒来手腕。
拇指恰好压上血肉模糊的伤。
“这一切,全要看你决定。”
扶玉说:“你可是剑修啊,断了右手,以后该如何拿剑?莫说拿剑,待在这处地牢,到死连太阳都见不到。看看这些伤,我都心疼——小狐狸,你只要点点头,叫一声‘主人’,我便带你上药。”
地牢幽冷寂静,随他说完,陷入一片沉默。
片刻,晏寒来动了动苍白薄唇。
他浑身上下都在疼,即便竭力开口,尾音还是低不可闻:“畜牲。”
扶玉挑眉。
“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定会被天道惩处,死无葬身之地。”
晏寒来咽下哭腔,双目猩红:“来日……我要杀了你们。”
他从小研读诗词歌赋,哪怕怒极,也只能骂出一句“畜牲”。
扶玉哈哈大笑,拇指发力,摁住他伤口。
男孩哑声痛呼。
“我等你来杀。”
用清洁咒术洗去手指上的血污,扶玉起身:“不过在那之前……你可别在地牢里被弄死了。”
扶玉暂时没了兴致,懒洋洋转身离去。
少年弟子恭恭敬敬紧随其后,临走之前,不忘关上地牢大门。
于是烛光褪去,暗潮袭涌。
木门是栅栏式结构,几块木板之间空出短短的间隔,光线透过缝隙而来,晕染几缕亮色。
但也仅仅是几缕而已。
微光若有似无,地牢里更多还是压抑的昏黑。
谢星摇立在黑暗中,忽然毫无来由地想,等他成年之后,南海仙宗才会剥去妖丹。
她眼前的晏寒来,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
这间牢房阴冷窒息,仅仅几天就能让人发疯,晏寒来忍受着剧痛与折磨,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
莫说晏寒来……
就连她,也生出了想将这群混账扒皮去骨的念头。
现在来不及去想太多。
晏寒来突逢变故,作为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谢星摇理应安慰他。
她整理好纷乱的心绪,倏而转身。
正欲开口,却见视野之中猛地一颤,光晕渐渐模糊,景象变幻。
一刹间,眼前成了另一幅画面。
谢星摇有些恍神,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也不可能巨细无遗。
她身处晏寒来的识海里,能被感知到的记忆,定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经历。
所以期间更多的日子,被选择性跳过了。
和之前相比,这间地牢里血腥气更浓。
与之对应地,晏寒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要想成功驯养,利诱不成,下一步,便是威逼。
以及愈来愈重的折磨。
同心魔里一样,男孩双手被铁链贯穿,手腕沁开凝固的血污,浑身上下鞭痕处处,细细探去,还有棍棒击打和烧伤的痕迹。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怯怯的猫。
心口阵阵绞痛,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上前一步,动作很轻,蹲下时不敢发出声音。
但晏寒来还是心有所感,睁开双眼。
地牢里,他独自一人不知过了多久。
对上她的目光,男孩长睫轻颤,似是觉得讶然,微微睁大眼睛。
仿佛一潭压抑至极的死水,忽然清凌凌淌动了一下。
“……姐姐?”
他喉音低,喑哑得难以分辨,说着轻轻一咳,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吗?”
太久没见到她,像在做梦。
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点头伸出右手,为他拂去眼前的一丝碎发。
比起来到地牢里的第一夜,晏寒来安静了许多。
被她看得羞怯,男孩稍稍垂头:“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他话音方落,地牢大门被人推开。
在刺耳的吱呀声响里,谢星摇匆匆回头。
这次来的仍是扶玉。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不苟言笑的玄衣男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苗子?”
男人面貌俊朗,不怒自威,开口时威压沉沉,辅有浩然剑气:“是不错。”
“是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之高的天赋。”
扶玉笑意不改:“只可惜这孩子不听话,瞧瞧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始终不愿意服软。”
玄衣男人垂眸看他:“你屠他满门,不服软,是硬气。”
“我本打算将他驯化成灵兽,看上去,已快失败了。”
扶玉叹气:“掌门师兄,你说待他被炼出妖丹,咱们怎么分?这么好的宝贝,倘若分给弟子,未免浪费。”
这竟是南海仙宗的掌门。
谢星摇护在晏寒来身前,眸色渐沉。
据传闻所说,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们,都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独门心法”。
也就是说,宗门里的每一位长老……都知道他们残害妖魔、剥取内丹之事。
掌门知情,属于意料之中。
全是人渣。
“不如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掌门面色淡淡:“我囿于此境已久,多服几颗妖丹,说不定能冲破桎梏,直达化神中阶。”
扶玉拱手俯身:“那我就在这里,提前恭喜掌门师兄了。”
他说罢挑眉,嘴角一勾:“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他。”
掌门冷冷觑他:“还没放弃你那驯养的计策?”
“毕竟有趣。”
扶玉哈哈笑:“和他一起被抓来的那群小孩,个个见了我都要发抖,求我放他们出去——这只小狐狸被驯得最狠,居然一直没求饶,我很久没遇上这么有趣的妖了。”
掌门淡声:“别伤了妖丹。”
“自然不会。”
扶玉眉眼弯弯,穿过谢星摇的身形,缓步上前。
隐隐约约地,她就猜出扶玉的用意。
胸口怦怦直跳,谢星摇握紧双拳,猛然回头。
在扶玉指尖,果然凝出一丝血红光线。
红光灼目,随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好似蜘蛛结网,不消多时,形成一道繁复阵法。
扶玉笑意更深,手中用力,将阵法压入男孩识海。
是一直折磨着晏寒来的那道恶咒。
谢星摇头脑空白,嗡嗡作响。
她不敢继续往下看。
“这是我从北方学来的邪法。”
扶玉起身,饶有兴致看着地上的小孩:“听说能让人浑身剧痛、冷热交加,一半如坠地狱烈火,一半冰寒刺骨。”
他眯眯眼:“除非有旁人愿意为他渡入灵力,将恶咒压下,方可让它暂时平息。”
他说话的间隙,男孩已开始颤抖。
谢星摇四肢发冷,想挪开视线,却又无法动弹分毫。
她从未想过,晏寒来识海中的恶咒,竟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被种下。
今后每当恶咒发作……都能让他想起置身于地牢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在周身迅速蔓延。
晏寒来脊背紧绷,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溢开血气。
掌门默不作声,扶玉笑意温和:“很难受?”
他道:“跪下来求我,我为你解咒。”
烛光摇曳一瞬。
墙面冰冷,倒映下重叠暗影,光影明灭中,角落里的男孩蓦地抬头。
曾经琥珀色的瞳孔,已被血色全然浸透。
那是一双像极野兽的眼睛。
狠戾,暴虐,杀意如刃,锋芒毕露。
凶性十足,唯独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妥协与屈服。
陡然对视,扶玉竟骇然一怔。
再眨眼,晏寒来已死死咬住自己手臂。
他用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齿间腥意散开,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剧痛让他清醒,也让他不至于求饶乞怜。
这是扶玉未曾料到的画面,白衣男人怔忪片刻,笑得更欢。
“师兄,你看。”
他欣喜若狂:“我就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小孩。”
掌门不置可否。
谢星摇难受得眼眶发烫,倏忽又落下泪来。
恶咒的持续时间不算太短,眼见晏寒来一声不吭,扶玉与掌门双双离去,关上木门。
在幼年时期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苦苦熬过恶咒。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那么那么久。
谢星摇身无灵力,只能轻轻将他抱住。
晏寒来在颤抖。
急促的呼吸凌乱不堪,谢星摇听他哑声开口:“姐姐。”
晏寒来说:“你别……看我。”
他已是穷途末路,狼狈至极。
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最后几分属于自己的小小尊严与骄傲。
谢星摇难受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