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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潮暗涌间,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怀里的小孩不见了踪迹,再抬头,恰好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

  “烦死了,什么事儿啊这是。”

  少年走进牢房,面露烦躁:“那群人这么能折腾,怎么不在他们自己的宗门里翻上翻下?跑来南海仙宗四处晃悠,还乱解阵法。”

  他身侧的少女耸肩:“没办法,这几日正值新弟子入门选拔,宗门里鱼龙混杂,还有不少其它门派的弟子长老前来做客。”

  她一顿:“不过那群人真是讨厌,怎么突然跑来后山,还发现了隐匿阵法……总而言之,在暴露之前,还是尽快把他们带走吧。”

  “听说这次的关押地点,是罗刹海里的一个小世界。”

  少年道:“小世界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畏手畏脚,能多抓些妖魔进去了!”

  谢星摇努力理解他们的对话。

  南海仙宗进行新弟子考核,有外来之人来到后山,发现了阵法。

  那些阵法复杂莫测,既然南海仙宗的恶行没被捅出来,就说明那人没把阵法解开。

  但无论如何,“后山有个严加看守的秘密地点”,这件事已不再是个秘密。

  为了以防万一,这地方不能留人。

  此时此刻,是晏寒来终于能离开地牢的时机。

  谢星摇心下一动,飞快回头。

  在地牢里,晏寒来应当度过了两三年。

  男孩身形更高一些,渐渐拥有了少年时期的面部轮廓,与她对视的瞬间——

  谢星摇一愣。

  似是没有见到她,晏寒来的目光直直穿过虚影,落在两个小弟子身上。

  她试探性叫了声:“晏寒来?”

  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星摇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近半透明。

  她的神识,已经快要离开晏寒来的识海了。

  明白这一点时,两个弟子将灵狐小孩拉出地牢。

  这或许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房间。

  男孩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凝神看去,能觑见几分蛰伏的杀意。

  他始终未曾妥协。

  行出长廊,天边一轮明月当空,散出柔和似水的团团光晕。

  那光芒并不强烈,当晏寒来遥遥见到它,却好似强光照射一般,茫然眯起双眼。

  他感受到陌生的夜,花草树木,虫鸣声声,以及流动的风。

  谢星摇猜不出他心中感受,只见到男孩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久违的懵懂与脆弱。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他无处可逃。

  晏寒来没做挣扎,被押上飞舟。

  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飞舟很快凌空。

  两个弟子押送他步步前行,去往暗舱。

  谢星摇能看出来,他们没生出戒备。

  想来也是,飞舟里全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修为远在晏寒来之上,更何况如今上了半空,他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

  晏寒来也知道他们这样想。

  男孩静默无言,眼底隐有冷光闪烁。

  “听扶玉长老说,只要能好好利用那个小世界,我们就不愁内丹了。”

  少年目露期待:“我儿时有个伙伴拜入了剑宗,几天前与我切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趴下了——师姐你说,要是能有更多内丹,我们不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不错。”

  少女笑笑:“这群邪魔外道死不足惜,能助我们提升修为,也算立了功。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见我修行飞速,全都羡慕得不得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经意间,来到一扇窗前。

  木窗雕花,右侧半掩,微风吹拂而来,谢星摇眼皮一跳。

  正如她所料。

  经过木窗的一刹,晏寒来身形倏动。

  他一直表现得颓废安静,好似早已认命,死气沉沉。

  两个弟子心无防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少年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

  谢星摇窒住呼吸。

  疾风骤起,男孩如同蛰伏已久的兽,咬牙挣脱二人手掌。

  他用尽了浑身气力,毫无犹豫,一把撞开木窗,

  “喂!”

  少年悚然惊呼:“不要命了!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但见衣袂翻飞,晏寒来纵身跃下。

  谢星摇知道他想说什么。

  晏寒来虽修过几年剑术,然而现如今右手被废、经脉处处受损,已成了半个废人,连行走都难,更不用提御剑飞行。

  从飞舟跳下去,有九成九的概率,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谢星摇知道,晏寒来活了下来。

  身受重创,伤痕累累,即便能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催动灵力护体,以他的身体,也将奄奄一息。

  他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

  她实在无法想象,在陌生的地方拖着残损的身体,日夜深受伤病折磨,晏寒来究竟如何能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活下去。

  狂风拂动眼帘,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这一次,谢星摇终于没闻到血腥味。

  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暗房,风格诡谲、装潢古怪,墙上尽是大红大绿的泼墨,一帘帷幔落下,鲜红如血。

  晏寒来坐在木椅上,身前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他应该有了十四五岁,五官渐趋凌厉深邃,能称得上青涩少年。

  时至此刻,少年眼中再无清亮笑意。

  “也罢,看你诚心拜访了整整一年,我便将奇门秘术传授于你。”

  女人摸着盘旋在脖子上的巨蟒,慢悠悠打个哈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我这是邪法,需以人族血肉为祭品——练完以后你就是邪修,要被名门正派追杀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多谢。”

  “哼。”

  女人瞪他一眼:“不解风情。”

  一旁的谢星摇呆住。

  晏寒来……修过邪法?

  他侥幸存活,奈何手上毫无证据,仅凭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让修真界相信南海仙宗的恶行。

  离开飞舟后,他心心念念的,必然只剩下复仇。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

  晏寒来年纪尚小,身边又无师门好友,不过是个独来独往的散修。

  而南海仙宗的长老们尽是化神元婴,要想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要想快速提升修为,邪法是最快的途经。

  可是——

  她茫然无措,看向少年人阴沉的眸。

  晏寒来……怎么会害人呢。

  “对了,你的右手。”

  女人挑眉:“你不是一直在治它?一年过去,应该勉强能用了吧。”

  晏寒来:“嗯。”

  “你这态度,怎么跟我那不成器的曾孙子似的,让人火大。”

  女人不耐,驱走颈上巨蟒:“罢了罢了,你过来。”

  心法相授,晏寒来领悟极快。

  再一晃神,他已站在街边。

  这条街巷残破老旧,尽头处是一棵参天大树。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夜色深深,少年没撑伞。

  在树下,站着个避雨的小男孩。

  晏寒来向他走去。

  突然出现的大哥哥浑身湿漉漉,看上去面色阴沉,有点凶。

  男孩低头不敢看他,沉默间,听见晏寒来低声开口:“怎么不回家。”

  “我,我迷路了。”

  男孩摸摸耳朵:“我和爹娘两天前才搬到这里,这儿全是巷子,我认不清路。”

  他低着头,看不见晏寒来手中凝出的妖气。

  四下无人,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恶。

  这是最好的时机。

  谢星摇徒劳张口,心头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难以呼吸。

  她垂下视线。

  然而好一阵子过去,男孩的哀嚎并未响起。

  惹人心慌的死寂里,晏寒来沉默良久,终是问他:“你家附近是什么地方?”

  “就是,”男孩怯怯抬头,“旁边有一家杂货铺子,叫‘锦绣’。”

  他带着男孩回了家。

  离开树下时,还用灵力帮小孩遮住瓢泼大雨。

  “多谢,多谢公子。”

  见到自家顽皮的儿子,身穿长裙的女人连连道谢:“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让我和他爹担心坏了。”

  门边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孩子他娘准备了一桌饭菜,正是热乎。”

  晏寒来摇头:“不必,多谢。”

  他性子冷淡,很快转身离开,一家三口进入屋中,关上大门。

  透过木窗,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谈话声。

  男孩打了个喷嚏,惊喜笑开:“哇,烤鸡!娘亲,我一直想吃这个!”

  “烤鸡烤鸡,成天只知道惦记烤鸡。”

  女人无可奈何:“先回房换身衣服,小落汤鸡。”

  “今后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们都很担心。”

  男人道:“快快快,不换好衣裳,你娘亲不让我们吃饭了。”

  谢星摇沉默着抬眸。

  早就道了别的晏寒来,其实并未离去。

  他没撑伞,站在长街拐角,静静看着从木窗里飘出的白气。

  大雨倾盆,远处则是笑声朗朗。

  晏寒来没出声,也没动,只是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像在远眺一段遥远的记忆。

  再眨眼,少年已回到之前的暗房中。

  “啊?”

  女人斜眼睨他:“你没动手?”

  晏寒来面色不改,语气淡淡:“你说过,若想完成邪术,需以活人血肉祭祀。”

  女人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他忽地撩起眼皮:“我的也行。”

  “你的——”

  她彻底呆住:“你疯了吧!”

  “若以这具身体作为邪术载体,吞噬邪祟之力,尽数献祭。”

  晏寒来道:“也能行。”

  “这是找死!”

  女人想不通:“你图什么啊?把自己作为载体来养蛊……你要抛弃什么?千万别忘了,越强的力量,代价也越大,你要想增进修为,必须献出最为珍视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你不会……”

  须臾,晏寒来终于露出第一抹笑。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长漂亮,微微握紧时,骨节向外凸出。

  他轻扬一下嘴角:“法修也不错。”

  只一刹那,谢星摇明白了一切。

  他日渐损毁的目力,从来不会握住重物、甚至不曾提笔的右手,还有身体中莫名其妙的邪气与死气。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后,是晏寒来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拧眉瞧他,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疯子。”

  献祭的过程很是漫长。

  或许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在谢星摇看来,每个瞬息都被无限拉长。

  首先是眼睛。

  晏寒来抬手,将妖气打入其中。

  撕裂的疼痛来势汹汹,谢星摇看见他弓起身子,眼中有血渗出。

  然后是作为邪气容器的五脏六腑。

  她浑身战栗,闭上眼睛。

  最终来到右手。

  以珍视之物,换取更多力量。

  毫无迟疑,晏寒来亲手将它扭断。

  邪气四涌,丝丝缕缕沁入他体肤,少年咬牙不发出声音。

  但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水珠混着血液,打湿苍白脸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他的身体将日渐颓败,只要邪术不停,就将有一日遭到反噬,暴毙死去。

  他的气息将混入浑浊邪气,永不可能与正道为伍,肮脏得令人恶心。

  还有他的右手。

  无法用力,更不可能握剑——

  他再也不会成为幼年时满心憧憬的那种人。

  曾经的他,明明也有过期待。

  冷汗浸湿额头,晏寒来低笑出声。

  如今的他,哪里还配抱有期待。

  邪气翻涌,少年跪立于地。

  他本不应该看见谢星摇的。

  许是神识与识海有了最后一瞬短暂的相遇,当晏寒来颓然抬头,恰好对上她眼睛。

  他不知眼前所见是梦境还是幻象,视野被血水模糊,轻轻眨了眨眼。

  “姐姐。”

  晏寒来低声说:“……好疼。”

  他逞强了一辈子,这种话,只能对着梦境说。

  完整的画面倏然消散。

  神识震颤,眼前所见好似碎开的镜面,每一面上都倒映出不同的景象。

  与晏寒来有关的景象。

  身受重伤的男孩浑身是血,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小巷,见到他的人纷纷惊惧退让,有好心之士上前询问,被他颤抖着躲开。

  满目冷意的少年立于桃林,自林中行至村落。离川寂寥无人,只剩下一排排颓圮破旧的房屋。

  他手中掐出法诀,在每一处角落搜寻血迹与怨气,将它们凝成一颗血珠——被晏寒来挂在耳边的那颗血珠。

  还有谢星摇无比眼熟的暗渊。

  他于深夜抵达暗渊,屠灭一只只食人邪祟,将邪气一丝一缕,尽数纳入体内。

  也正是在不久后,意外听得一声枪响。

  晏寒来是当真想救她。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丝毫阴谋诡计。

  神识剧烈颤抖,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意识如同一艘小舟,在水流中渐行渐远,谢星摇慌乱抬手,拭去眼底泪珠。

  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寒气里,浑身一颤。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星摇轰然坐起身。

  身体恢复了实打实的触感,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半透明,起身之时,脑子里传来一阵闷痛。

  她醒过来了。

  眼眶被泪水填满,仍在不停掉着水珠,她笨拙擦去,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山洞。

  她浑身上下没受什么伤,身上盖了张毛绒毯子,至于身下,也放着床棉被。

  山洞不大,在她对面,晏寒来靠坐在角落。

  与谢星摇相比,他的模样狼狈许多——

  脸上身上皆被风暴割开,渗出缕缕血痕,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似是做了噩梦,少年蹙起眉头。

  把毯子和棉被全给她以后,他只有一身单薄青衣。

  谢星摇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晏寒来曾亲口告诉她,自己并不喜欢青黑衣裳。

  后来日日穿着青色……

  或许是因为,在离川被屠的那天,他穿了件墨绿单衣。

  雨声喧哗,谢星摇试着站起身子,一步步靠近那个角落。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缓缓蹲下,安静凝视少年的五官与轮廓。

  剑眉漆黑,微微皱起,长睫笼罩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耳边是无声晃动的血红珠坠。

  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脸颊。

  好凉。

  在方才那场梦境里,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么多年过去,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蹉跎苦难。

  不知怎么,在这一瞬间,谢星摇忽然想起许许多多的晏寒来。

  几年前手持长剑,满眼尽是少年意气的晏寒来。

  在暗舱里悄悄啜泣,绝望至极,却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晏寒来。

  独自行走于雨夜里,以双目与右手为祭品,咬牙落下眼泪的晏寒来。

  几年后盗取仙骨,堕入魔道,只身一人屠戮南海仙宗,被挫骨扬灰的晏寒来。

  以及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晏寒来。

  他的气息浑浊不堪,双手却从未沾染污秽。

  竟会有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邪术,在修真界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里,或许是头一遭。

  一个固执的笨蛋。

  山洞外昏幽沉寂,细雨连绵,一线西风里,少年长睫微动,陡然睁眼。

  于是谢星摇对上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皱了皱眉。

  他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模样,看一眼身前少女探出的食指,耳后发热,下意识侧开脸:“……做什么。”

  他说罢一顿,目光掠过谢星摇通红的眼眶,迟疑出声:“你哭了?”

  紧接着又是一停:“这里应是一处小世界,不会有事。”

  修修补补,无比笨拙的安慰。

  ……对了。

  还有那个弓身跪坐在墙角,双目通红看着她,哑声说“疼”的晏寒来。

  那时的谢星摇,甚至来不及抱一抱他。

  “我没事。”

  指腹擦过他侧脸,拭去一丝猩红血渍,谢星摇压下暗涌的思绪。

  “晏公子受了好重的伤。”

  她对上那双略有局促的双目,指腹一旋,轻轻眨眼:“我来给你擦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