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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锈蚀天使下一章:第二章 九州志vol007
“……就像我父亲。”安德里亚终于不得不承认,“去年他花了一百五十万镑给他的新品种瓢虫修建了专用温室,现在大家都叫他‘瓢虫公爵’。”
皇后看着他,神色温柔而沉着,就像是母亲望着引以为傲的儿子:“你不像他,从一开始就不像。葛立芬伯格家的传统是每一代嫡长子都应当从军,你父亲不准你去,可你还是去了。我替你父亲签了入学同意书,所以你的成绩单都送到了宫里。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表现无可挑剔。”
安德里亚难堪地回避了她的目光:“您在成绩单上读到的并不是事实。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平民出身,靠助学金生活。而我,一入学,我们这些贵胄子弟和财阀继承人就被特别挑选出来,编成一个战斗模拟中队,每天只是坐在模拟舱里,测试一些子虚乌有的装备和武器,和玩游戏没有多大区别。我入学三年了,明天就是毕业考试,可我们中队至今连一次真枪实弹的对抗训练都没参加过。”
皇后似乎并不为此失望或诧异,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额发,如同一只雌鸟耐心为幼雏梳啄毛羽:“稍安勿躁,我的孩子。命运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不同的路径,眼下你需要考虑的事远比毕业考试更重要。听好,今晚我要带你去觐见皇帝陛下。”
还来不及诧异,身后骤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微声,安德里亚转头看去,是老女奴低垂着双眼,用抹布将长桌上散落的水晶碎片归拢在一处,扫进纯银的刻花托盘里。
“安德里亚,跟我来。”皇后拢起裙裾,优雅地避过走道上的吊灯残骸,向房间的另一头走去。经过老女奴身边时,她轻声吩咐:“你留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黑皮肤的老女奴沉默着屈了屈膝,继续收拾那些带血的残片。皇后顺着身边的书墙走了几步,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密密排列的书脊,那一整架书都是墨绿缎面书脊,烫印的金字已在岁月中失去了光泽。她在一块錾刻着“十八世纪,英国”的小小黄铜铭牌旁驻足,抽出一本威廉·华兹华斯的诗集翻开,递到安德里亚手中。
她纤细洁白的手指落在书页上的某处:“读出来。”
“他如无识无觉之物,不知尘世岁月的抚触……”安德里亚轻声读着,困惑地抬眼看她。
皇后淡然一笑:“一千三百年前的诗句,恐怕找不到比它更安全的声纹指令了。以前只有我的声音才能解锁,从今天起,你的声音也可以打开这扇门了。”她指了指安德里亚身后。
高至天花板的沉重乌胡桃木书架正在向后退去,安德里亚竟未察觉到分毫声息。直到陷入墙中一米之深,书架才停止滑动。书架左侧露出的不过是一面合金质地的墙,右侧却有一条漆黑狭窄的通道,一道光幕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烟雾般的蓝色光晕封住了整个入口。
安德里亚吃了一惊。那光幕其实是由无数笔直向下垂落的纤细光束整齐排列而成,每丝光束彼此间隔不过数毫米,一旦触动,便会激活警报,召来警卫,用于防盗或防止外人擅入。在尊崇古制旧规的皇宫里,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现代文明产物仅被准许用于外围入口和部分仓库的保卫,绝少出现在帝后面前。
皇后信手从地毯上拾起一本散了架的书,向通道入口掷去。那本书落入了光幕中,书页在明蓝光束的梳理下纷纷翻飞,预料中的尖锐警报声却没有响起。就在安德里亚以为它即将安然穿过光栅的刹那,那些陈旧的纸张、羊皮和丝缎倏地同时萎缩黑皱,化为灰粉簌簌散落,空气中散开一缕焦臭。
“每道光束中其实都混合了几种特殊波长的光,可以对外来物体进行精密的即时透视测算,譬如计算人眼窝与鼻梁之间的凹度,或者双手每一节指骨的长短。绝不会受到衣装或体重波动之类的因素影响。如果测算结果与预设的许可数据不同,‘过滤’机制就会立即启动,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不管那是一本书,还是一个人,都不能通过。”皇后踏进光幕,却不急着穿过,停了脚步,“现在你也有了通行的权限。跟我来。”
安德里亚怔住了。
这不是儿戏。他不记得何时被人扫描过什么眼窝鼻梁乃至双手,如果事先输入的数据稍有差池,他就会像那本书一样,瞬间灰飞烟灭。
伫立在光幕中的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在幽蓝的光晕下,她整个人苍白得一洗如雪,只剩唇边的微笑仍有暖意:“不相信我吗?”
安德里亚仍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但他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握住了姑姑的手。他穿过那道寒芒冷冽的光幕,踏进了黑暗。
大理石阶梯不断盘旋向下。
随着步履响动,暗淡黄铜扶手下隐藏的一连串小灯在身前无声亮起,又在身后悄然熄灭,柔和的光线恰好刚够照亮脚下。
越往下走,安德里亚心头的疑窦越发深重。西蔷薇厅也不过位于皇宫的三楼,旋梯却向下延伸了四五层楼,此刻他们应该已经身处地下。一路走来不曾遇见一个出口,旋梯像是幽折的盲肠,不知所归。
旋梯最终的尽头是一处狭窄的过厅,别无出路。昏黄灯光下,迎面是与西蔷薇厅一模一样的桃花心木对开大门。
皇后停在门前深深吸气,如同积蓄够了决心,一言不发地推开那两扇沉重的门。眼前又是一道光幕,她走了进去,安德里亚紧随在后。
寒气像一只巨手,猛地攥住安德里亚的身体。
两个人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四面黑暗中激起回音。房间异常空阔,已可以算是一间大厅,却没有任何装饰与照明设施,触目所及,大大小小的屏幕和夜光读数表密布四壁,犹如深夜中亮着的无数眼睛。不知用途的图表与波形线条以异常缓慢的频率一次次自动刷新,绿光莹莹,映得口鼻里呼出的白气都染上了凄冷的微绿。
安德里亚在训练的时候见过几种监控生命体征的设备,房间里的某些设备与它们相似,只是复杂得多,也庞大得多。监控台旁寥寥几张坐椅,像是为工作人员准备的,此刻却空无一人。
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他发觉大厅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道暗影。
走到近前才能看清它庞然的真面目,那是一根暗灰的金属圆柱,六七人张开双臂也未必能够将它合围。
圆柱像一株穿透房间、径自生长的巨树,下有结实的支撑结构,如同根脉,上有虬结复杂的各种管线,如同向四面伸展着的铁灰枝条,逐渐没入天花板中,消失不见。似乎是他们的靠近触动了什么,圆柱顶部无声地横向裂开一环缝隙,外层的金属壳开始向下沉降。金属壳并不如想象中的厚重,厚度不过20厘米,看起来犹如那颗铁灰色的巨树正在缓缓褪去外层树皮,露出光洁耀眼的树心。
树心似乎带着异常的低温,使得空气中骤然凝起浓厚白雾,带着刺痛灌入肺叶深处。
安德里亚惊讶地仰头看着。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柱凝冻的冰,中心部位悬浮着异物。有一瞬间,他想起来小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琥珀。那是异常美丽的宝石,宛如一汪威士忌酒液,由数万年前滴落的松脂凝结而成,松脂深处困着栩栩如生的远古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