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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阁下?”
“不必了,您已经尽力了。”安德里亚嘴角闪过一丝冷淡的微笑,转回头大步走开,把那两个引路的人都甩在了后头。
西蔷薇厅门前的过道上,十步一人地布了岗哨。宪兵们腰间除了古老的骑剑,还额外装备了磁束枪,如临大敌。领头的队长认得安德里亚,一声号令,全员敬礼。房间里的人听见动静,便从里面开了锁,将桃花心木雕刻的大门打开了半扇。
开门的人是个黑皮肤的摩诺女奴,已经上了年纪,衣饰体面,颈子上却扣着一环粗重的白钢项圈,那是奴隶们佩戴的禁言锁环。她闪到一边,默然屈膝行礼,将安德里亚让了进去。
屋顶一列花枝繁密的水晶吊灯,竟照不尽这间小巧的议事厅。西蔷薇厅原本是间藏书室,三面乌胡桃木书架直抵天花板,层板上满满排列着羊皮与丝绢封面的善本古书,余下一面墙都是对着花园的落地长窗,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封死了外界向内窥探的一切可能。
老女奴始终不曾抬头,只是无声地以枯黑的手指向房间深处。在那灯光无法渗透的角落里,还余留着浓重的黑暗。
刚踏出两步,安德里亚踢到了什么东西,险些绊倒。低头一看,书架与会议桌之间的通道中竟堵着一盏吊灯。那些层叠璀璨的吊灯,悬在六七米高的天花板上。看着线条纤柔,坠落下来却庞大得骇人,直径几近两米。水晶残屑溅了一桌一地,骨架上残留的水晶坠子大半都是碎的,锐利断口上濡湿鲜红,分明是血,恐怕坠落时砸伤过什么人。
他心头一凛,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手抓住书架层板,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从灯架上方一跃而过,向里头跑去。
黑暗中有个影子似乎被惊动了,倏地站了起来。
安德里亚几乎迎面撞上了她,立刻退开几步:“原谅我的冒犯。”
人影走到灯下,脚下踏着遍地的残破书页,沙沙作响。静水深潭一般的黑暗中,女子的面孔逐渐浮现,苍白得如同没有生命,却依然精巧动人。
“对不起,我的孩子,是我召你进宫的,我都忘了。”她纤细的指尖轻揉着眉心,把一缕微卷的长发从颊侧拨开,那是与安德里亚一模一样的发色,介于金银之间,微妙难辨。“眼看五个人死在脚下,我想今晚一定是要失眠了。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坐在那儿,竟然睡着了。”
“皇后陛下。”安德里亚执起她递来的手,嘴唇轻触手背为礼。那只手毫无温度,袖口的象牙色丝缎浸了血,已染成暗褐。
皇后的眼里漾起一抹哀愁的微笑,那双浅灰瞳仁原本金属般明亮,此刻却黯淡而疲倦:“每次听人叫我‘陛下’,就像囚犯的脚上又多加了一副镣铐。这里没有外人了,安德里亚。”
“是的……伊斯塔姑姑。”
伊斯塔姑姑大概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似乎也永远不会老去。早在安德里亚出生之前,她就嫁给了斐德雷七世,其后一直居于深宫。父母极少提及她,安德里亚只知道她大约比父亲还要年长几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不过与母亲年纪相仿,可是自那以后,母亲日渐老去,伊斯塔姑姑的模样却几乎未曾改变。岁月之手恣意撕扯每一个人,催促他们成长,衰老,而后朽坏。可是那双手仿佛唯独漏过了皇后,怀着某种恶意。把她遗忘在这具静止的躯壳里。
皇后收回了手,环抱着自己;像是个衣着单薄却站在雪地里的人:“今晚召你进宫,是因为别的事,没想到让你遇上这样肮脏的一幕。”
“您平安无恙吗?发生了什么事?”皇后一向仪态庄重,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失措,安德里亚也从未见过。
“今晚在这间议事厅里有一个会议,作为陛下的全权代表,我必须列席,只是审定国政预算的一些细目,本来无关紧要……可是财政次长梅森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夹带了一把迷你磁束枪进宫,在会议上拔枪挟持了我,喊着要面见皇帝陛下。”皇后的叹息里,隐藏着一线细细的、不易觉擦的战栗。“你也知道,这些年总是有这种议论,说皇帝陛下上次病重以来,已有十九年未曾露面,恐怕是被我拘禁或者谋害了。为了救我,格莱迪秘书官、贝戎子爵还有两名宪兵少尉都遇难了……”她将脸埋进素白的双手中,很快又抬了起来,神色顽强,眼角却泛起微微的红影。
安德里亚收紧了眉头:“梅森家是佐尔德家旁支的姻亲。如果说他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那只能是——”
皇后迅速而优雅地抬起一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也难怪他们。陛下确已多年不接见臣下了,不单这些贵族疑心,连边境星域的平民们都在议论,说陛下其实早已故去,我为了独揽大权雇佣了替身,让替身称病不出,以免被人看穿。而且,佐尔德家和我们葛立芬伯格家同是世袭选帝侯家族。你也很清楚,选帝侯家族就是帝国的柱石,在没有实证之前,绝不能贸然加以指控。要时刻记住你是葛立芬伯格家的长子,也是未来的选帝侯,更应谨言慎行。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家族,好吗?”
“我知道了。”安德里亚回答。
她望着他,唇边浮出一丝疲倦的笑影。见他满脸困惑,那笑影又稍稍加深了些:“刚才你在想什么?我看见你那个表情了。”
被那双与他自己毫无二致的灰色眼眸注视着,安德里亚有些窘迫:“没什么。”
“不对。”皇后沉吟片刻,像是在记忆中探寻些那么,“你十四岁的时候独自进宫,把一张预备军官学校的入学申请摊在我的书桌上,要我代替你父亲签字。那时候,你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严肃得吓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总说我喜欢板着脸。父亲说,叛逆期的小毛孩都是这样。”
“你父亲错了。你已经十七岁,是大人了,懂得转移话题了。”皇后的笑容里多了些善意的促狭,“刚才在想什么,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么?”
安德里亚的脸微微一热,只得实话实说:“您刚才说,以我的身份,应当谨言慎行……可是我的身份……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您也知道,继承律是不可动摇的,皇位必须在五位选帝侯之间依序传承,即使某位选帝侯在继位前去世,也会由他的子嗣递补。我的父亲是皇储,注定要继承帝位,也就意味着我永远都只是个第六顺位的继承人。”
皇后扬起秀丽的眉梢:“怎么,安德里亚,你喜欢当皇帝吗?”
“不!”安德里亚浑然忘了礼仪,冲口而出,“我只是不想终此一生碌碌无为,对家族的贡献仅止于娶个妻子、生个继承人、等着两三百年后皇位再次轮到葛立芬伯格家。更不想被人看做一个无能软弱,只能用怪癖来打发时光的皇亲国戚,就像……”
他截然收住的话尾,被皇后轻柔的声音接续上去:“就像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