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前被困在液体深处的东西并不是昆虫,而是一具干瘦的人体。

大概是为了保有最后的尊严,那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身上套了件单薄宽松的白袍,布料静静地漂浮着,仿佛灌满了风的船帆。他微张着嘴,口鼻旁却没有气泡呼出。密密麻麻的吸盘贴附在松弛青灰的皮肤上,数百条引线从白袍的各个开口里钻出,将那具枯槁的身体固定在水柱中央。包裹老人的液体透明,微紫,黏稠到了极致。安德里亚忍着刺骨的寒冷又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液体仍在缓滞地流动着,自下而上涌起细如发丝的波纹。
“不要靠得这么近,会被冻伤的。”皇后轻轻地牵住了安德里亚的臂弯,语声低缓,仿佛是怕惊醒水柱里的人,“你没见过他吧?在你出生之前两年,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的丈夫,凯罗伦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王,斐德雷七世。”
安德里亚曾经见过斐德雷七世皇帝的画像,那是长廊中并列的帝王肖像中最后的一幅。画像上的斐德雷七世继位不久,是个戎装盛华、英武而漠然的年轻男人——就像其他所有的历代帝王。安德里亚知道疾病与衰老会改变人的模样,但眼前的皇帝已几乎不像是个人类,更像是一只挂在蛛网上、风干已久的死蝙蝠。
“别看了,走吧。”皇后再拉了拉安德里亚,示意他后退,他却像是个陷身于噩梦中无法挣脱的人,只是站在原地,无法移动。也许是他没有抵抗的意愿,也许是皇后纤柔的双手有着出乎意料的力量,他无意识地被牵引着,一步步退回门口。
皇后一手推开门扉,外头的气流钻了进来,明明应该是清凉宜人的空气,反而灼得皮肤刺痛。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他无法从皇帝身上移开目光,即便离开了房间,站在门外的狭小过厅里,在门扉合拢之前,隔着光幕,他仍能看见老人在液体循环的推动下微微沉浮,像个关节松弛的木偶。大概因为他们已经退到了远处,褪下的金属外壳又开始重新升起,渐渐包裹了水柱。
门扇终于完全闭合,隔断了大厅内涌出的寒气,也遮挡了一切骇人的景象。眼前还是那间小小的过厅,灯光柔和,壁面是明净象牙色的大理石,转角的柚木小桌上摆着一瓮香气馥郁的依兰,连枝带叶,鲜翠娇黄,像是一夜噩梦后,睁眼看见清晨的新鲜阳光。
原地又站了许久,他才觉得身上的寒战略微退去,手与脸不再火烧火燎般疼痛。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安德里亚转回头,皇后始终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发问。
“脑溢血。皇帝发病的情况十分危急,御医团提供了两套治疗方案:一是继续抢救,不过多半只能拖延二十四小时;二是让他进入低温休眠,等待三个月。当时有一种新疗法,刚刚结束动物实验阶段,预计三个月后可以应用于人体,有望彻底将皇帝治愈。皇帝已神志不清,选择权只得交到我的手上。那是惯例,当然,也是因为裁议院相信我一定会做出让他们满意的选择。”
“什么是满意的选择?”安德里亚疑惑。
“关于我的事情,你父母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对么?”皇后悲哀地笑了笑,“我猜到会是这样。”
安德里亚只得沉默以对。父亲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室过夜,而母亲与宾客们欢宴歌舞,往往要到后半夜才就寝。在他从军之前,已很少在餐桌上同时见到他们,更不曾听他们提及家族的往事。
“斐德雷七世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其实也是葛立芬伯格家的女儿。她是你祖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母,一位品性高雅的淑女,为皇帝生育了两个儿子。她死于抑郁之后,我就像个厂家免费提供的替换零件一样,在十六岁那年被送进宫中,加冕为第二任皇后。一夜之间,我有了一位七十八岁的高贵丈夫和两个三十多岁的继子。简直有点可笑,就血统而言,我那两个继子其实还是我的表兄。
“当时最受皇帝宠爱的女子是个摩诺女奴,而且是摩诺人中最卑微的黑摩诺人。其他奴隶一旦踏出主人划定的范围,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禁言锁环就会放电让他们短暂瘫痪,或让他们受到疼痛的处罚。那个女人虽然也不得不戴着锁环,但那其实只是个钛金和钻石打造的华丽首饰,里面甚至连芯片都没有装。她出生于地球上某个名叫牙买加的地方,皇帝很喜欢她,把她那一身黝黑的肌肤比作最名贵的牙买加蓝山咖啡,那些趋炎附势的人都称她为‘蓝山伯爵夫人’。早在第一任皇后去世之前,她就已经是宫廷实质上的女主人了。”
“我第一次被召进皇帝的寝室,是在我嫁给他第七年的某天——也就是他突然发病、失去意识的那天。他躺在蓝山伯爵夫人的怀里,已经不能说话,面孔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淌到下巴上。御医呈上治疗方案的时候,还有几位裁议院的代表在场。看得出他们已经厌倦了八十五岁还在耽溺女色的老皇帝,迫切期待着能将年轻、容易摆布的皇储送上帝位。裁议院知道我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依照继承率,皇储是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父亲盖伦,葛立芬伯格家唯一在世的嫡子,所以让皇帝死去,让我的弟弟登基,当然对我并无害处。”
“我父亲却恰恰是世上最不情愿、也最不适合当皇帝的人。”安德里亚苦涩地笑了笑。
“那倒并不是你父亲的错。就算你父亲不愿意向你说起我,他也总该告诉过你,安德里亚这个名字的来历吧。”
“为了纪念他的长兄,也就是我过世的伯父安德里亚,父亲让我继承了这个名字。”
“对。你祖父去世得早,安德里亚身为长子,五岁就接下了皇储、萨顿公爵、葛立芬伯格家家主、选帝侯……这一长串沉重的名衔。为了把他培育成称职的皇储、称职的皇帝,你祖母让他从小接受严谨苛刻的教育。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出色的人,果敢、忠诚、聪明、雄心勃勃,视家族荣誉高于一切。
“你祖母不能够给安德里亚一点点孩子应得的娇宠,心里其实很是不忍,却别无他法,只好格外地纵容你的父亲盖伦。盖伦每天只需在家庭教师的监督下学习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耗在花卉温室里,给植物剪枝,用糖水饲喂蝴蝶。讽刺的是,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一个常年酗酒却没被发现的空军整备官,只是因为一块松动的晶片,安德里亚在二十二岁的大好年纪死于飞行事故。安德里亚死后不到半年,皇帝病危,最终要继承皇位的还是盖伦,我那个只爱昆虫与植物的苍白瘦弱的弟弟。那时候盖伦才十九岁,他不想当皇帝。而从良心上说,我也不想做那个宣判皇帝死刑的人。”
“所以您选择了让皇帝陛下冷冻休眠,等待治疗?”
皇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安德里亚心中的疑问仍未得到解答:“可是,休眠不是只需要三个月么?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
皇后叹了口气:“没过多久,那家实验室发生爆炸事故,整个课题组无人生还,所有实验资料和已经制备出来的药物都没能保存下来,所谓的新疗法已不复存在。这下子就陷入了两难。严格来说皇帝并没有死,只要被解冻,他就能复苏,但是复苏后也无药可救,颅内出血只会继续扩散,仅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生命。下令让皇帝复苏,仍然等于是下令将他处死。这个令人厌恶的抉择又推到了我的手上。皇帝神志清醒的时候,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最终他的性命却不得不交给我来决断。这次裁议院给了我更大的压力,将皇帝解冻的授权文件已经送到我的手中,我也不打算坚持下去,只等皇储进宫,做好继位的准备,就可以签字了。
“然而宫内司派人去迎接皇储的时候,竟然联络不上你的父亲。从月球到海王星,整个凯罗伦帝国疆域内能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在疯狂地秘密寻找皇储,哪怕是他的尸体也好……除非能确证你父亲已经死去,否则就无法另立皇储。裁议院束手无策,只得封锁消息,说皇帝病体未愈,不能视事,国政由我代领。一年以后才有人发现你父亲的踪迹,他根本不在帝国疆域内,而是化名跟着走私船潜入地球,像个野人一样在雨林地区采集昆虫。我让宫内司的人把他带了回来,交换条件是让皇帝保持休眠,一切政事由我承担。让盖伦能多有几年时间去研究他那些心爱的六足小动物。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个短暂的权宜之计,皇帝总要死的,盖伦也总要继位的。可是皇帝的身体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顽强,十九年了,我还是没能解脱……他都一百零四岁了。”
沉重的羞愧感压得安德里亚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是个孤僻而厌恶交际的人,对钱财亲族都漫不经心,因此安德里亚也从来不曾疑惑父亲为何绝少提起他自己的兄姐。原来是这样,父亲竟在紧要的关头临阵脱逃,却让伊斯塔姑姑大半辈子困居深宫,孜然一身。这样卑怯的行为,确实不是能在餐桌旁向儿子淡然提起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绝不会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最终他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声音已经暗哑,低垂的眼中像是燃着灼灼的火。

皇后却许久不语,只是静默地看着他。那张与他血脉相系的面容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安德里亚。”
“是的,我在。”他应道。

“你真的很像他……不仅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的勇气和胸襟。如果你是皇帝,应当是个最伟大的皇帝。”
“我……”安德里亚仍在犹豫,皇后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记忆中母亲的拥抱总是带着脂粉和美酒的香气,匆忙、漫不经心。皇后的拥抱却不同,坚定而长久。她身形娇小,只到安德里亚的肩头,为了要拥抱他,必须使劲踮起足尖,纤细的臂膀里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过了许久,她才放开了他,退后两步。“那么,我要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其实召你进宫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近来皇帝出现了机体衰竭的迹象,而衰竭的趋势一旦产生,便会不断加速,没有逆转的可能。”
“您是说……”安德里亚心中猛然涌起不安。

“是的,皇帝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到那时,我也会失去皇后的身份,退居为公爵未亡人,无法再帮助你父亲。你父亲必须成为帝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也必须有个人在他身后,替他做一切他不喜欢、不擅长的事你愿意代替我,帮助你父亲完成这份艰难的工作吗?你愿意代替我,守护葛立芬伯格家的家名吗?”
一股热浪蹿上安德里亚的脊背。不假思索,答案已经脱口而出:“我的能力微薄,但我愿尽全力。”
皇后反而像是要阻拦他,急急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柔软冰冷:“别急着做决定。你还年轻,很难想象只为一个目标活完一生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个帝国会给你无可质疑的权势和地位,可是你的人生、婚姻,乃至未来的子女,也都必须以帝国的需求为先。必要时这一切都会成为交易的筹码,个人的意志与喜好根本不值一提。为了这个帝国,为了这个家族,你的牺牲会远远大于你的父亲,毕竟他已经逍遥了半辈子,而你的人生还几乎没有开始。当初我是别无他法,可是现在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安德里亚的微笑毫无阴霾:“我明白我的责任,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生活。我为此感到荣幸。我无条件地相信您,所以也请您相信我。”
皇后终于放开了手,垂下哀戚的双眼,良久只是点头。

“那么,凯罗伦帝国的未来,就交托给你了。”她低声地说。

他们重新走过那段漫长黑暗的旋梯,回到西蔷薇厅的时候,老女奴依旧匍匐在地,一寸寸拨开地毯的长绒,细细搜寻水晶碎片。那些碎片放佛永远都拾不完,逐一落入银质托盘,敲出单调清冷的声音。
皇后将安德里亚送到门畔:“接你过来的那架穿梭机还在皇家空港等着,会把你直接送回学校。现在已经过了午夜,路上好好睡一觉,别影响了明天早上的毕业考试。”
“学校已经把我们当成名贵瓷器在保险库里寄存了三年,他们安排的毕业考试,恐怕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能通过了。”安德里亚摇头。
皇后禁不住莞尔一笑。
“世上没有虚度的时光,你在保险库里度过的那三年是有意义的。”她眨了眨眼,“我向你保证。”
安德里亚也笑了,轻吻她的手,告辞离去。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房间再度与外界隔绝,空余满室昏暗。皇后独自面对着紧闭的门扉,在原地站立了片刻,终于抬起那双深邃的钢灰眼瞳。
“很想见他一面吧。十九年没有相见,你也已经老了。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水晶碎屑敲击银盘的声音停止了,却没有人回答。
“哦,我忘了。现在你那个禁言锁环是真的了。不能说话,不能自残,不能逃跑,更不能反抗……很痛苦吧。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再也不能庇护你了。是不是,蓝山伯爵夫人?”皇后清丽如昔的脸上掠过一丝渺茫的笑容,转瞬即逝,如同飞鸟点破水面留下的轻痕。
老女奴默然无语,又一片破碎的水晶落入了银盘,叮的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