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不禁叹息了一声,久久不能出言。

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的道:“你们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自负天赐奇才,聪明绝顶。奇门遁甲、诗词书画,剑法内功,只要到我手中,无一不在短短数年中,臻于一流境界。…然而,你们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么?”

聂隐娘有些迟疑,正如霍小玉所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传奇,然而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如此慷慨,给了她如此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名动江湖…你们羡慕我么?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换,一生供奉,一个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的骨肉,去一点点偿还的债。”

她的目光渐渐从柳毅、聂隐娘脸上扫过:“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我给了你们不见天日的童年。当别的孩子在父母怀中玩耍、哭泣的时候,你们却要擦干眼泪,扎起伤口,完成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尽的刺杀。然而,如果在我小时候,谁告诉我能给我和弟弟一碗饭可以吃饱、一袭破衣可以避寒、几片碎瓦可以栖身,我一定愿意为他去杀人,哪怕,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聂隐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个弟弟,他一定是世间最聪明、美丽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压在箱底的绣缎,虽然被岁月退去了色泽,都要看不出底色,但还是一针一脚,密密麻麻,宛如绣在人的心上。

聂隐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缓缓道:“我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做官的亲戚家教书,讨一份生计。不久,那亲戚卷入了一场谋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父母也被斩首,我和弟弟因为年幼,仅罚没为奴。被辗转转卖的日子里,五岁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苦涩:“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痛不欲生。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聂隐娘禁不住道:“传奇?”

主人点了点头:“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的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我真希望,能永远陪他讲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抽搐后,他死里逃生,但声音和听觉却都永远失去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故事了。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他总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后痴痴的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陆离,神仙往来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描绘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得到片刻安宁。”

主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苦涩一点点爬上她的眉心:“然而,传奇能缓解他的痛苦,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他终于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的清醒过来,用小手围成圈,端到嘴边,比划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哄他入睡后,带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疑惑的道:“你想要抢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为了抢来金银,而是为了给弥留之际的弟弟带回一个月饼。我埋伏在城中最繁华的万花巷牌楼下,鼓起勇气,向最华丽的马车冲了过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败,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脚踢得几乎失去知觉时,马车的主人却卷起了帘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画院西麓画院的首席画师,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并告诉我我是一个绘画的天才。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买下了那个娃娃,并愿意收我为徒。我没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给的钱,买下了城中所有最贵的月饼,奔回我们栖身的那个山洞。”

“我回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聂隐娘不禁一震:“怎么会这样…”

主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头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才平息下来,轻声道:“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没有,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两天后,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游仙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的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月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惟妙惟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续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入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后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聂隐娘身子一颤,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却自嘲的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

聂隐娘一怔:“裴铏?”似乎想起了什么。

裴铏,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将目光投向远方:“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时的那位天才一样创造经典——他给了我这一切,不过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传奇…”聂隐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一切只因为…”主人的笑容有些苦涩:“司职艺术的神明就是我最大的读者。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恩赐。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从我手中,到底会创造出怎样的传奇。所以,他纵容我,保护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如此尊贵、享尽繁华…”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有些怆然,一丝丝散入秋风,仿佛也沦陷入悲伤的回忆中去了。

只有月光,流水般漫过大地。

是的,司职艺术的神明是如此慷慨,给予他选定者天分、财富、地位…

然而,决不是慷慨到不求回报。

他是如此辎铢必较,将给予你的每一笔财富,都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另一端,则要用你的作品来供奉。

他给的越重,天平那边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所有聪明才智,所有爱、所有的恨放上去,最后直到每一分血,每一块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

其实,每一个偶然拥有天分的孩子,都承诺了一个交易。你接过神明手中的糖果,然后就成了他的奴隶,从此呕心沥血,永远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生为天才的第一天起,就与艺术之神结下了不可违背的契约。你将永远在分娩般的剧痛中挣扎,供奉出自己最后一滴血。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止步不前,更不能重复自己的创造。

因为,你只是神明的宠妃。小心翼翼伴随着那强大、暴虐、善变的君王。当你还能取悦他时,他会给你无尽的宠爱,可以让你权重天下,门楣生辉,但一旦有一天,你才思枯竭,那就重蹈妃子们色衰爱驰的命运,他会收回曾赐给你的一切,让你重新成为不值一文的泥土。

甚至,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奉献出全部。他会夺走你的亲人,你的爱人,让你孤独的留在世间,永远只作他的妃子,只作他的奴隶。

这就是他想要的供奉。

聂隐娘的心中不禁有点恻然,抬头望向主人。

主人孩子般的脸庞上露出一片纯净的笑意:“我早知如此,但却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命运。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供奉的,绝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了唐人旧作的传奇…于是,我在一夜之间,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画卷,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我要用更深沉的笔来写。”

聂隐娘的心中一震,她已经隐约明白了,这篇传奇将以怎样残忍的方式诞生。

主人的声音依旧淡然:“为此,我创造了传奇,创造了你们。修罗镇就是我的画布,我的力量就是画笔,而你们,就是我笔下那栩栩如生的人物。”

她望着浑圆的皓月,声音中流露出淡淡的苍凉:“为了这场供奉,我无意中将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后又刻意的,将霍小玉、将我自己、将我最心爱的传奇们奉献上去。我宛如传说中那献祭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啼哭,都让我痛断肝肠。但是…”

她的声音低到极处,却陡然一凛:“但是我不后悔。”

“这篇会聚了十二传奇人物的全新长卷,将以‘步非烟’的名字命名,从而在世间万古流传。它将超越了唐人的《步非烟传》,成为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她静静的望着聂隐娘和柳毅,面色平静如水,一字字道:“这就是我一心一意描画的,第十三篇传奇。”

聂隐娘怔了怔,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她艰难的点了点头:“原来第十三篇叫做《步非烟》的传奇,并不是唐人写的《步非烟传》,而是我们在修罗镇上演出的故事。”

主人淡淡笑道:“不错,这才是以我为名的传奇,才是只属于我的传奇。这也是我为神明献上的最珍贵的祭品、生命的供奉。”

她深深的看了柳毅、聂隐娘和红线一眼:“你们的,和我的生命。我们的人生,这就是一部最好的传奇。前人没有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聂隐娘与柳毅深吸一口气,他们听出了话中的疯狂、残刻,却无法否认她的话。

主人平静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缕苦涩:“但是,你们的传奇刚刚上演到鼎盛年华,我的生命却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作为创造了你们的我,不忍心让你们孤独的留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让你们走向结局。”

她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却真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般纯净:“最完美的,传奇的结局。”

聂隐娘、柳毅被她的笑容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让你们来到修罗小镇,按照我希望的结局死去。我创造了你们,又毁灭你们,这就是传奇的写法,也是创作者的特权。”她仰头望着如霜的月色,一字字道:“从此,这以我命名的传说,将会在人间代代流传,成为不可复写的经典。”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是,你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么?即便存在,为了完成这虚无飘渺的祭祀,你就要让我们全部死去?”

主人回头看着她,冷冷道:“在神明眼中,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一万倍。为了这个伟大的传奇没有遗憾,为了让艺术的神明得到欢愉,献出你们短暂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惜?”

聂隐娘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

主人摇头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而一部完美的传奇却会万古流传。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同意我的看法。”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这一生中,曾见过不少执着的人。有人执着于权力,有人执着于金钱,就在传奇中,王仙客执于亲情,谢小娥执于仇恨,霍小玉执着爱…他们都将所执的人和物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不惜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守护。然而,他们那无所不能的主人,却执着于一个虚无飘渺的传奇,一个会流传千古的故事,不惜抛弃她锦衣玉食,叱咤风云的生活。这却是聂隐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所谓传奇、所谓艺术,真的也能让人执着如是么?聂隐娘也不禁有些迷茫起来。

就在这时,柳毅从身后握住聂隐娘和红线的手,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们会一起走出修罗镇,至于这部万古流传的传奇,还是留给你慢慢写去吧。”

主人突然抬起头,她体内的长剑已被她完全掣出,轻轻握在手中。只见她看着三人,眼光有些讥诮:“你真的以为,我会任由你们改写我的结尾么?”

她向着三人冷冷一笑,这一笑,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你忘了,我是传奇的缔造者,只有我才能决定传奇的结尾…”

她仰头望着月空,嘶哑的声音也变得空灵:“全灭的结尾,你喜欢么?”

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着几人一起躲开,然而已经晚了!

紫气暴涨,她手中的长剑突然轮转开来,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得越来越紧,而另一股灼热的气流,也在这被封闭的空间中不住膨胀,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

聂隐娘、柳毅、红线眼睁睁的看着这团气流将空间涨满,嘶咬冲突,却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或许,让最后的传奇和它的缔造者一起,同归于尽,化为尘埃,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紫光团结,空气越崩越紧,耀眼的剑光中,柳毅突然发现,主人的剑华中间并非完全严密,或许是由于牵肌丹的作用,或许是她胸前那道透体而过的伤痕,长剑每舞一周都会出现一道极小的空隙。然而,这个空隙稍纵即逝,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险通过。

红线、聂隐娘、还有自己,笃定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突破剑气的包围。

这一线生的机会,竟然是那么残酷,让谁冒险一试,冲出包围;又让谁和谁,最后面对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柳毅心头同时涌起千头万绪,难以决断。

在人生的赌局中,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任周围如何喧嚣,他总能冷眼旁观,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计算,计算最大的几率,计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场赌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谁去谁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没有了去算的勇气。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的瞥向身边的两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