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就要自她头顶刺落,突然聂隐娘一声轻叱:“开始!”

一颗青色的丹药从她掌中飞出,越过飞舞的枫叶,堪堪落在红线眼前,红线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间,就已恢复了犀利的神采,她受伤的右手一拨,长剑已被交到左手,而后凌空抽下!

满天紫花再次盛开,争先恐后的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大团锦绣。

第四剑,自她的左手呼啸而出!

这一剑绝非主人传授,而是真正的属于红线——只属于她!

然而,她的目标不是主人的天河剑,而是那枚丹药。

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响,那枚丹药被她长剑劈中,瞬间化为尘芥,剑气催动下,无数青色的微粒瞬息散开,悄然绽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弥散得无处不在。

主人的脸色立刻惨变!她顾不得迎击红线顺势而下的剑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还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气瞬间化为一道寒冰,随着她的血脉游走,她全身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一起剧烈抽搐,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收缩!

这种痛苦瞬间而来,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么高的内力,也完全无法阻挡!

主人全身剧烈颤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这时,红线那一剑携着满天异香,向她凌空斩下!

就在这一刻,聂隐娘的血影针、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时出手!两人的招式与红线那一剑配合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虽然是第一次出手,却仿佛训练了无数次。

出手后,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虚脱,因为这一击已经倾注了他们的全力,再也没有下一击了。

三股劲气合为一体,将地上血红的枫叶如数带起,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枫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轰天裂地的压下!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这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这是再无退路的一击!

若这样他们都还胜不了主人,他们就只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叶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龙卷仿佛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整个吹起,四周的时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团龙卷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团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四周的枫叶、树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星月隐没,整个树林宛如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要被狂风吹到天地尽头。

聂隐娘、柳毅被高高抛起,重重跌入泥土中。两人全身关节仿佛都被震碎,呕出几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来。

夜风吹起满天碎屑,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碎枫终于散尽,两人向树林中心望去。

红线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枫树上,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已将她的大半个身子染红。

她的眼中,却透着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旧半跪在落叶堆中,天河剑已然折断,被抛弃在一旁的泥土里。文龙剑却从她肋下刺入,将她的身子整个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缩,双手却紧紧握住文龙剑剑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双手上。

主人徐徐起头,苍白的脸上却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声轻响,她竟将文龙剑从体内续续掣出,她每一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然而她却毫不在意。

“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寒毛倒竖,然而更加森然的却是她嘶哑的笑声:“很好,很好,你们竟然连天狐内丹都找到了…”

聂隐娘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大口喘息着,望着主人怆然笑道:“不是我们,是任氏。”

“那天夜里,你折磨红娘至死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个字:天狐内丹。”聂隐娘喘息了一阵,抬头看了看阴云后的明月,低声笑道:“云梦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暂时克制牵肌丹的药物,然而这种药物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内丹的香气混合,就会起到相反的功效——它会让牵肌丹的毒性在瞬间发作,而且比平时还要厉害数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面咳嗽,一面接口道:“天狐内丹,本来是天下难寻的灵药,需要千头灵狐的精魂炼制,若真的要找,休说区区一个修罗小镇,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寻来。然而,连你也没有想到的是,知道牵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红娘,还有任氏。”

说着,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任氏在初见我们的时候,说她有做荆柯刺杀秦王的把握,而最后她临死时,交给了我们一粒丹药。我不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想,或者她所说的把握,也就是云梦沉香的克星?”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冷风让她胸前的伤口更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断续着道:“再加上,任氏一直与灵狐为伍,所以我们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经练成了天狐内丹。因此,我们真正的赌注,一半是红线,一半是这枚内丹…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

主人点了点头,嘶声轻笑,一面缓缓将长剑掣出,道:“很好,红娘、任氏、红线、聂隐娘、柳毅,这些传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参与了这场刺杀我的行动。”

大团鲜血从她胸口涌出,将她娇小的身体整个染红,聂隐娘一时竟无以相对。

无论如何,是她从尘世的杀戮中将他们救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然后又将他们塑造为天下无双的传奇。

她是他们的恩人、师父、主人。

然而,红线的文龙宝剑、任氏的天狐内丹、红娘的牵机毒药、她的针,柳毅的智谋,都被用在了这场刺杀她的行动中!

这不仅是以下克上的刺杀,也是对多年抚育之恩、授业之情的斩断!

聂隐娘心中不由有些发涩,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是你要杀我们,我们不过自保…”

主人摇头道:“我不杀你们,你们也迟早会叛变。没有人,喜欢昼夜颠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没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阳光。”

“你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厉声道:“那又为什么…”她的话刚说了一半,伤口一阵抽痛,几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柳毅从一旁扶住她,两人一起踉跄着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红线身边坐下。

聂隐娘撕下一幅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

伤口是如此之深,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急剧的失血,让红线的脸色几乎透明,她的神智渐渐模糊,额头浸出一阵冷汗,沾湿了那一派细密书写着的太乙神名。

濒临昏迷,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渐渐合上,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仍然让人不忍谛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这就是红线。

一个强大无匹的杀戮机器,一个执着而孤高的少女,却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岛,冰雪,海风,无尽杀戮的童年…

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

有时候,少年时不灭的记忆,是如此温暖,却也是如此残酷,一开始没有走入的人,便永远不再有机会走入。

柳毅,这个在修罗镇中和她生死与共的男子,竟为了保护他心中的那段记忆,曾向她施展杀手。

难道,这不过因为,他们的相遇,比她晚了一点么?

难道,相见恨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想到这里,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来。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

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红线,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后…

聂隐娘心中一惊,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种恶念赶出脑海。

她虽然不喜欢红线,甚至盼望她能离开自己和柳毅,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绝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为,她也是他们的伙伴。

——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她深吸一口气,让纷杂的思绪消失在夜风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纯粹起来。

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淡淡道:“刚才,你对我用了摄心术么?”

主人微笑道:“是。不过,摄心术唤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声音微沉:“你想她死。”

聂隐娘断然摇头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人望着空中的冷月,轻笑道:“生死无常,这些无谓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样对我们,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主人低下头,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摇头:“你错了,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她一时气结,咳嗽了几声,又笑道:“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传奇,我深深的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就算红娘,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聂隐娘摇了摇头,胸口禁不住一阵起伏:“爱?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一个不留,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霍小玉、红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

主人默默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怆然:“红娘,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我不想这样对他…”

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涩得发苦:“然而,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

聂隐娘看着她,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也荡起了深深涟漪,仿佛秋天的寂静的深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微风振起。

聂隐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怔道:“难道,你也爱着霍小玉?”

主人摇了摇头,良久不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每当想起来,都会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许属于主人的这段回忆,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与共的。

然而,她最终凄然笑道:“我说过,我是传奇的主人,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聂隐娘一时无语。一时间,霍小玉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浮上眼前,他对主人的爱意是如此执着,至死不休,但主人对他呢?如果也真的是爱,那这份爱是多么残忍。她摧毁了他的身体,然后将他抛弃在荒山大殿中,任他在孤独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最后一次短暂的相见,面纱后的她依旧是如此冷静、残忍,剥下了他的刺青。

这难道就是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