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怔怔的望着铺天盖地的剑光,眸子睁得极大,她的心中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不甘。还在全神贯注的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一类人,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放弃。

在这充满杀戮的修罗镇上,正是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坚信,让两人一步步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红线的脸上却透出冰冷的微笑,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宝剑呼啸而来,她的眼中,第一次退去了对杀戮的狂热,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几年的刺杀生涯,孤独寂寞,阴冷昏暗,夺去的是被杀者的生命,同时,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得宛如铁石。

厌恶、疲惫,将他们的灵魂腐蚀得枯槁不已,最终也将沉沉死去。为了让自己能活得更像一个人,他们不得不给自己找出一些梦想,一些慰藉。

或许她对杀戮的沉醉也不过是一种慰藉,只有一次次,将冰冷的剑锋刺入对方的胸口,那种热血的弥散腥味,血流奔涌的声音,才能掩盖她心底深处的疲倦。

如今,红线终于抛开了她的长剑,让那颗铁石般的心灵整个松开,她注视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剑,眼中又渐渐凝起一抹幽静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颗星辰。她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她要用自己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这是最后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个孤独的小岛上,持剑站在他对面的紫衣少女,满身伤痕,半面浴血,眼中也曾闪耀过这样的神光。

身上那道为她而刻画下的剑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剑气满天,将柳毅强行从回忆中惊醒,时间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剑气透空传来,柳毅甚至能感到,这并不像杀人的剑气,而宛如一首故事结尾处的歌谣,没有愤怒,也没有癫狂,却带着空明的解脱,让你忍不住在它的拥抱下,沉沉安眠。

在这千钧一发中,柳毅突然向聂隐娘腰上一推!

他将她向那道剑气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后回过头,紧紧把将红线护在怀中…

红线第一次没抗拒,而只是默默凝视他的双眼。

柳毅脸上掠过欣慰的笑,从胸前取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包裹,轻轻托在手上。

这个包裹,在修罗镇的土穴中,聂隐娘曾看到过一次。为了这个包裹,两个信任的伙伴几乎兵戎相见。

而今,它被托在苍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柳毅的手停滞在半空,低头喘息,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刚才,为了将聂隐娘推出主人的剑气包围,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全身的筋脉,也被凌厉剑气挫伤。

鲜血,从他眼中、口中不断渗出,让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怕。

他的动作虚弱无力,但他的笑容却依旧如同海边的朝阳,给人无比的温暖。就在这笑容中,他颤抖着将那包裹层层解开。

柳毅轻轻笑道:“你赢了,我们终于还是没能一起离开这杀戮之地。”

这是一片缤纷的翠羽。

翠色已有几分凋零,看上去已经过了许多年头。但每一丝羽络都完整无缺,看出它是怎样的被珍惜,被呵护来。

他将这片翠羽一点点托向红线。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风中摇曳,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开去…

那是一个多年前的赌约。

海边的孤崖上,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长跪雪中。

柳毅低头在雪地上喋喋不休的画着圈,突然,一只冻僵的海鸟坠落下来,几乎砸到他的头。

柳毅捧起海鸟,这只海鸟的左翼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鲜血将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红色。

柳毅大惊小怪地跳了起来,想到师父可能就窥测在旁,又赶紧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画着圈儿问对面的紫衣女孩:“怎么办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柳毅皱着眉头,在海鸟身上按了几下,人体穴道的课程,三天前刚刚学过,可是鸟的呢?

他迟疑了片刻,找不到别的方法,只好将海鸟放入胸口处。

鸟身宛如一块冻了三天三夜的冰,紧贴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将小鸟丢开。

好容易缓过气,柳毅一抬头,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弯起。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

紫衣女孩发现柳毅在看她,脸一板,又恢复了冰霜之容。

柳毅却久久怔住了。

没想到她也会笑,更没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会如此纯净,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过的微风。

恍惚中,胸前海鸟的身体渐渐也不那么冷了。

后来,师父特许他暂时离开思过崖,替他去海底采摘珊瑚枝,他悄悄将还未痊愈的海鸟放到了紫衣女孩脚下。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小鸟已经被她捧在胸前了…

三天后,那只重新变得翠色欲滴的海鸟,徐徐展开双翼,在紫衣女孩指间飞去。

女孩目送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际。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紫色双眸中神光耀动,似乎那月色下,泛起点点波澜的幽潭。

那点涟漪,包含着怎样的羡慕与企盼。虽然稍纵即逝,却已深深镌刻在柳毅心中。

原来,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

我们一定要得到自由。

年幼的柳毅望着荒凉的孤岛,不禁默默地想。

一只翠羽打着圈儿,从空中坠下,仿佛那重获新生的海鸟,在自由的空气中写下一行无形的文字,那是它对两人的感恩和祝愿。

一年后,一场惨烈的训练。

对决的,骇然正是近年来纵横东海上的日本浪人。

敌人神出鬼没,一丛灌木,一方泥土,一棵枯木,都随时会化为雪亮的长刀!

热血溅入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刺出的剑却不能停止!

紫衣女孩也不知杀了多少个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剑一样,都快被人的骨肉生生磨钝。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长剑刺入敌人的眉心,血与脑髓混合成粉红的色泽,溅到她的脸上。这样的场景本已见过多次,但她不知为何,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身子一凛,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她身后的那块石头突然变幻,化为一柄冰冷的利刃,向她横劈而下。

紫衣女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却没有回剑抵挡。

那一瞬间,柳毅什么也没有想,几乎本能地甩开自己眼前的敌人,扑了上去。大团的血花在风中飞散,宛如满天落雪,散盖了紫衣女孩全身

他为她挡住了这一剑。

他苏醒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她正在替他包扎伤口。

她包扎的方式也迥异老师的传授,极为粗糙,毫无章法,但却实用。

她冷冷地说,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看着她死去。

柳毅看着她冰冷的双眼,说不出理由。

是的,这样的生活,一场接着一场刺杀,鲜血成海,尸骨堆积,宛如漫长而可怕的梦魇,却是永无苏醒的可能。

这海中的孤岛,断绝了一切出路,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只不过一片修罗道场,不过是疯狂杀戮的炼狱。

在炼狱中,没有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

柳毅咬了咬失血的双唇,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她。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片翠羽。

他斩钉截铁的说:“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

三年后,在最后刺杀的对决前,两人再度见面了。

两人都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刺客。

差的只是这最后的考验。

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后刺杀的规则——这些一同生活了数年的伙伴,必须杀死彼此,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片杀戮之地。

两人相对,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毅咬牙说,不要因为我救过你,而对我手下留情。

如果最后非要对决,我希望,那是公平的对决。

女孩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她身后,那枚翠羽在空中打着悬圈儿,轻轻飘落。

她也留下了一个赌约:

“我也打赌,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

枫林落血,剑光流转。

天河剑辉煌无匹的光华中,柳毅轻轻咳血,将手中的翠羽举起,微微苦笑:“你赢了,我们不能一起离开…”

他的声音变得沉着、坚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一起留下。”

他望着她,一字字道:“我们会自由地在一起,永远。”

“这是我们的传奇,再没有人能改变…”

红线的眼中也涌起了粼粼波光,她终于伸出手去,想接过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

这是多年前,那受伤的小生灵的祝福。

是自由的祝福。

也是爱的祝福。

这祝福的力量,让传奇中人挣脱了书页的束缚,一个个变得立体鲜活,有了自己的命运;这力量,让传奇的撰写者,再也无法决定他们的结局!

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冠以传奇之名的符号,而是真正的人。

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迸发出连神明都要退避的光辉。

——传奇,第一次因人而设。

因人而伟大。

翠羽还没来得及交到她的手中,砰的一声巨响,那蓬紫光终于完全炸开!

无数棵枫树轰然倒地,血红的枫叶满天乱舞,将飞溅的血迹掩盖得无影无踪。

大地振荡,山峦嘶吼,摇曳的紫光中,聂隐娘最后看见,柳毅将红线搂在怀中,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两人的身影猛地一晃,已被紫光吞没。

聂隐娘惊呼一声,想要折转身去,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炸袭来,将她震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