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那三位公子也只动了动筷便放下,期期艾艾想找话和她说,颜婉幽却充耳不闻,一双秋水明眸只是投向云天深处。
端木容甄道:“我四处走走去,你们不用顾我。”说罢离开席上。他走开两步,立即有龙头帮弟子过来招呼,摇手摆脱,再走远十几步,方才觉出一丝清净。
目光所到之处,不仅是一些小帮派,连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天山、雪山和圣水教等大派都来了众多人马,掌门也尽到齐。此外如五龙门、大漠金刀门、血湖帮、南海派、长白山派、祁连山妖等旁门左道的人物也来了不少。只有少林、武当两派只给傅德送来贺礼,却没人来参加比武,颇有出世风范,令端木容甄刮目相看。
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反绣了大旗,将名号招摇在天下群雄面前,令端木容甄啼笑皆非。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快步走过这些锦旗,颇有看戏的感叹。有几席的动静更大,好端端喝酒猜拳,竟闹到两桌人相持不下,你一拳我一脚争吵起来。
端木容甄驻足望了一眼,“哐当”一声,一个大酒盅轰然落地,倏地又被人拣起,直直飞来。端木容甄眼见不妙,反应甚快,低头让过。只听“哎呀呀”的高声惨叫,他身后的无辜者不幸中镖,头脸鲜血直流。
顿时又惹火了另一桌的旁观者,跟着两帮人扯皮不休。三伙人越说越冲,从祖宗八代到街坊邻居,无一不糟蹋一遍方罢休。端木容甄听得不堪入耳,皱眉闪在一边,却瞥见几人取出腰间配剑,跃跃欲试。
他隐约明白了傅德的用意,有意无意将本是仇家的帮派撮合到了一堆。放眼再看,果然,不少就他所知平素有间隙的帮派都坐得极近。平日里山高水远不相逢倒也罢了,这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已有好几处渐渐闹了开来。一旦打闹殃及旁桌,便有龙头帮弟子迅速出场,放话让这些人在大会比武时再见真章。
端木容甄摇头苦笑,如此一来,私怨打斗就会拼杀掉不少门派。在江湖上混的谁没有仇家,偏偏被傅德精心地安排在一处。他不忍再目睹混乱发生,便朝会场外走去。
在会场最边缘的酒席前,他忽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在偷一桌上的香蕉。不料那桌上的男子甚是狡猾,先不动声色,待他拿到香蕉后,却伸出腿来,绊他一跤。那小乞丐猝不提防,香蕉飞出老远。
端木容甄心生怜悯,快走两步,俯身捡起香蕉。桌上那人骂了两句,见端木容甄衣着华丽,不敢多言,掉转头不再理会。
那乞丐站在一边,似乎在等端木容甄送香蕉过来。端木容甄朝他走近,才看清他身形瘦小,头发极乱,一件白色的衣衫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污垢,以致变成黑色。脸上不仅长满麻子,再加上没洗脸留下的深深泥迹,倒像是生来就是漆黑的。
乞丐一把抓过香蕉,呲牙一笑。端木容甄顿觉眼前一亮,那双眼睛如一泓清泉,冲走了所有污垢。只是同时,他那黑黄的牙也露了出来,掩去端木容甄刚刚生出清新之感。
他吃了一半,忽又停住,将剩下的半只递与端木容甄。“喏,你也吃。”
端木容甄微笑接过,发现那乞丐的手又瘦又脏,生性爱洁的他头一回不感厌恶,只觉心疼。一时也忘了饮食的诸多规矩,只怕伤那乞丐的心,于是剥开香蕉后半截的皮,慢慢吃着。又道:“你把吃的给了我,不饿么?”
“是兄弟,就该有福同享。”那乞丐眼睛仍是亮亮的,话亦说得豪爽。
端木容甄只觉刚刚见到的种种不快,都被这人一句话冲淡,一种他在萧映雪和陆岑康身上才感觉得到的信任,如今也由这乞丐再度传给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容甄不知他有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号,犹豫了一下道:“叫我阿容吧,我是杭州人。”
“我从苏州来,你就叫我阿苏好了。听说这里有热闹看,所以赶来了。”
“你一直都这样吗?”
阿苏一愣,很快明白他所指,摇头道:“那可不是。只不过赌输了旅费,又怕看不到武林大会心痒,只能讨饭过来。”
端木容甄饶有兴趣地问:“你会武功?”
“一点点。瞧你衣冠楚楚,像是世家子弟。”
端木容甄笑而不答。两人不觉走到会场边上靠墙的地带,远离了人群。端木容甄指了指一处空地,两人便坐了下来。阿苏忽然笑问:“你不怕脏了你的衣服?”
“有什么打紧。像你一样,心不脏就行。”
阿苏闻言,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端木容甄心中竟一痛,也说不出为什么,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阿苏振作,换上一副笑脸:“我饿了,你给我张罗点吃的来吧。”
端木容甄笑道:“遵命!”身形如蝴蝶,翩然而去,用的是平生最得意的轻功。阿苏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他可不像一般人哪。”
陆岑康吃得好好,却见端木容甄饿虎扑食似地奔回席上,飞速掀起衣襟,掳走了桌上一半水果糕点,又火烧屁股般逃去。他目瞪口呆,愕了半晌,方问洗剑匀书:“是我眼花吗?端木有没有来过?”
两小童异口同声道:“不,你没看错,的确是端木少爷,不知中了什么邪。”
“不好,想是着了魔,我得去看看——他往哪儿去了?”身子窜将出来,一阵轻烟似地跑了。洗剑正要跟去瞧瞧,匀书一扯他衣袖,向正在专心吃菜的尹家明努努嘴。洗剑会意,又重新坐下。
端木容甄满载而归,阿苏果然仍坐定等他,见他身前食物摇晃,笑逐言开拍手:“你真是好人!拿这许多吃的……”
端木容甄乐善好施,对旁人称他“好人”早习以为常,但从这小乞丐阿苏嘴里说来,更觉顺耳,怜爱地道:“快吃吧,不知合不合口味。”
阿苏挑了块莲花糕,刚放进嘴,就见陆岑康急冲冲跑来,嚷嚷着:“好哇,一个人结交新友,却把我甩在一边!”
端木容甄尴尬地一笑,阿苏却瞧得有趣,哈哈大笑:“我叫阿苏,你呢?”
陆岑康仔细打量他几眼,抱拳道:“我是雁荡山陆岑康,这家伙的表弟。”
端木容甄连忙插话道:“你跑过来干吗,他们呢?”
“他们当然还在那里,不会有事。谁让你举止古怪,我当然要过来瞧瞧……”他说着把脸转向阿苏,“看看是谁让我们这位大少爷,伸出那双青瓷花瓶倒了都不会扶的手,来抢这些平常看一眼都懒得的东西。”
端木容甄又好气又好笑:“你吓到他啦,说得如此难听。”也向阿苏说道:“别听他的鬼话,这人是出名的无风三尺浪,名堂极多。你若信他,保管只会上当。”
阿苏嘻嘻而笑:“你们都是好人,我瞧着挺开心的,心里畅快多了。”
陆岑康喜道:“果然同道中人。我刚刚坐那儿也闷死了,还是看你们聊天爽快。不过比武可就要开始了,错过可惜。”
阿苏闻言,对端木容甄道:“别陪我了,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吃完了会去看的。”
端木容甄道:“不成,不如你跟我们一同过去,离得近,看得也清楚。”
阿苏眨眨眼:“我穿得破破烂烂,人家龙头帮可不让。”
陆岑康举起拳头:“穿得破又怎样,谁敢多嘴,我一拳打掉他的牙。”
阿苏笑着点头,从衣服里取出块还算干净的布,小心地把端木容甄托着的水果糕点一一包好。端木容甄见他如此珍惜自己的心意,暗暗称许。
第十一章 五位高手
三人往回路上走,没走几步,又见着个奇怪的老头,贼眉鼠眼地混迹于散席,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三人不约而同互相对视一眼,均觉此人太引人注目。端木容甄用手止住陆岑康与阿苏,神情变得恭敬。“我去打个招呼。”陆岑康方知他认得这怪老头,不由好奇。
端木容甄走到那人面前,毕恭毕敬作揖,陆岑康嘀咕道:“你猜他是谁?”
阿苏微微一笑:“这人虽和我一样打扮得不成体统,却是连刚死的人也能医活的鬼才。”
陆岑康大叫:“莫非他就是人称鬼神医的胡长风?”阿苏似乎觉得说得太多,没有答话。陆岑康却跳起来,直冲过去:“如此高人,少不得要拜会一下。”
他冲那席上时,只听胡长风乐呵呵地笑道:“大侄子又在吹捧我了,我就算再辛苦一百年,也没有你拔一根毫毛赚得多啊。”
此时陆岑康冒出头来,先施一礼,插嘴道:“小子见过老前辈!”
胡长风上下瞧他两眼,眯起老鼠般的细眼,点头道:“好,好得很,半点毛病都没有。”
陆岑康笑道:“要是有毛病,我哪敢来?”
胡长风瞪他一眼,“既没毛病,就不该来。一会儿有毛病的还会少了?”
陆岑康歪头一想:“老前辈教训得有理。这鬼地方我看了就生气,闷也要闷出毛病来。”
胡长风呵呵怪笑:“孺子可教!”
阿苏突然插嘴:“那您老只管坐收诊金便是。”
胡长风得意非常,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今日正该我悬壶收钱,财源广进。嘿嘿,要不出事,我来此作甚?”说罢盯阿苏狠狠瞧一眼,眼中吃惊的神色一闪即灭,改口道:“看你有几分头脑,待会帮我数钱罢。”
端木容甄和三人回到座上。洗剑匀书见他们突然带回一个小要饭的和一个怪老头,都觉奇怪,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直盯两人看个不停。阿苏也不怕生,见这两孩子生得可爱,取出端木容甄送的糕点,三言两语哄了他们几声,便取得两人好感。
胡长风一看两小童生得不凡,微怔一下对端木容甄道:“这两小娃儿是什么人?”
“是我的小童。”端木容甄说得气定神闲。
胡长风哈哈大笑,在椅子上坐定,低声道:“大侄子,你少蒙我。这两小娃儿精光内敛,骨骼清奇,将来成就一定在你之上。凭你也调教得来么?定出自高人手笔。”
端木容甄也不说破,只道:“您老好见识。”
胡长风虽在武林中名气极响,但识得他的人却少之又少,加上他此番一副乱糟糟的打扮,竟无人过来拜会。他亦不心急,四平八稳端坐,自知总有用武之地。
这顿盛大的宴席足足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待所有酒菜杂物均撤下,眼界方开阔许多。既是变相的比武大会,自然摆有擂台。傅德搭建的这座台子近三人高,均为银杏木打造,十分结实,四周悬挂各色彩带锦旗,雄壮中添有几分热闹。
傅德见场面肃静得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副帮主穆忧及施天义,施施然自台阶走上擂台,朝台下拱手道:“众位武林英雄,江湖好汉请了。”
台下群雄纷然答道:“帮主请了。”
傅德朗声说道:“在下傅德,现为龙头帮帮主。承蒙各位英雄不弃,龙头帮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不枉傅某几十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各位江湖好汉莅临本会,是看得起在下,傅某感激不尽,在此先行谢过。”
他这几句开场白一说,台下群雄纷纷拱手称“帮主客气”,傅德眼见众人静听下文,心中得意,清清嗓子又道:“傅某本次举办武林大会,用意十分简单。各位请看,庚寅一年,相互残杀致死的武林同道便有千余位弟兄。江湖纷争一向难以平息,但以天下太平为重,傅某有个主意,诸位不妨共同推举出当今武功最强的五个人,从今后调停江湖恩怨,免去诸多仇杀。”
当即便有人大声喝好捧场,其他人正欲附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扯道:“我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端木容甄吓了一跳,却是陆岑康放大喉咙在那里喊叫。
傅德一见是他,只当他又要耍宝,微笑道:“陆公子请说。”
陆岑康道:“你口口声声要灭江湖纷争,张嘴闭嘴说为了天下太平,可这武林大会上要是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一旦有死伤,岂不违了本意?帮主又如何向天下英雄交代?”
傅德早有准备,摇头道:“陆公子此言差矣。天下英雄各有绝学,若是傅某凭空选上五位,他人自然不服气。我辈中人,一生倾心武学,谁不想知道自个所学与他人相比如何。既是如此,一试身手又何妨?何况比武大会,非是性命相搏,点到即止,不会有什么损伤。”
他这话引来众人共鸣,点头赞许声不绝于耳。傅德看在眼中,愈发心喜,刚想继续正题,那陆岑康偏不放过他,笑道:“不比武,难道就不知道谁的武功最强了么?”
傅德吸了口气:“那倒要请陆公子说说看,哪几位是当今武林的最强者?”
“少林主持圆慧大师,可算得一位?”
傅德道:“圆慧大师道行高深,修为天下无双,当然算一位。”
“武当灵隐道长呢?”
傅德微微点头:“灵隐道长剑法傲视古今,也算。”
群雄听到陆岑康提到的正是武林中两位泰山北斗,无不点头赞同。端木容甄隐约猜到下文,侧耳听去,陆岑康又道:“这两位高人在当今武林,无人可出其右,想找这第三位是难上加难。可我心里偏偏还有一人,江南萧映雪,可算一位?”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群雄各个脸色变色,议论声此起彼伏。傅德阴沉着脸,似是在等众人安静,身后的穆忧已不耐烦地摆出脸色。颜婉幽原本魂游他方,一听这名字,眼光如剑光射来,倏地又收住。一旁的小丐阿苏,吃了一半的糖果紧张地噎在喉中,呛个不停。
洗剑匀书却满是自豪。他们的公子人未到,只一个名字,便引起轩然大波,足令他们欣慰。端木容甄扫视周围,见胡长风若有所思地望着两小童,知他已看出两人来历。而那尹家明,始终低头聆听,谦恭得仿佛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