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群雄,尽入我瓮中。”端木容甄想起这句话,叹了口气,钻进了车中。
往洛阳城南驶出十余里,车到龙门时,嘈杂声又暴涨万丈,铺天盖地全是喧哗声、车马声。探头看去,人流如潮,马车裹足不前。龙头帮在此地搭建了方圆数里的会场,墙高数丈,寻常人休想过去。环场均有两排龙头帮弟子守卫,放眼看去,数千人一色青衣,蔚为壮观。会场共有九个入口,各有分舵主把守,不停地有弟子恭迎来宾,又引车夫去场外停歇。
这一日正是傅德五十寿诞,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或多或少备了贺礼仪金,端木容甄与陆岑康也不例外。正门入口把守的正是龙头帮总舵舵主海朋存,与两位副舵主江信国、钱方石,陆岑康赶到跟前,抢先一步甩出自己的名帖。
海朋存含笑接过,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天下第一名山雁荡山第一英雄人物惊天动地吓鬼泣神拳打神州掌挥江湖足踏中原剑扫武林刀劈大漠名震世间风流潇洒陆岑康陆大公子,拜上傅德老先生。”
他总算忍住笑意与不满读完,颇有涵养地道:“陆大公子大驾光临,敝帮不胜荣幸!请进请进。”
陆岑康满脸堆笑:“好说,好说!”回头看看,紫倩汝捧出昨日他在花会上挑中的牡丹,他郑重地把那盆只值三两的牡丹放入海朋存手中,语重心长道:“海舵主,今日是傅老爷子的寿辰,我与老爷子神交已久,这一株‘千娇百媚无花敢比’的牡丹,权作贺礼。小小意思,不堪一笑。此花虽然名贵,但在我眼中亦是粪土,只望傅老爷子不要太重视它,倒教我汗颜!”
海朋存哭笑不得,碍于今日非同寻常,只求他快些过去,连忙把牡丹往手下怀中一放,笑道:“陆公子从雁荡而来,一定累了,请进场休息。”
谁知陆岑康并不领情,瞪大眼睛道:“咦,你怎知我从雁荡而来?错了错了。我出身雁荡,但不一定正是从雁荡而来。雁荡山虽是天下第一名山,但我早就离开雁荡四处闯荡。海舵主,如果你也是雁荡人,我说你现在是从雁荡而来,对不对呢?我刚从杏花烟雨楼来,这个楼的名字倒好听,很像我们江南的。”
他左一句雁荡,也一句雁荡,搅得海朋存昏头胀脑,见他罗嗦不停,正想发火,陆岑康一步跨进场中,悠悠地道:“你慢慢忙,我进去了。”
海朋存嘘了口气,一边的江信国、钱方石看他受窘,暗自好笑,并不来帮腔。海朋存顾不上生气,只因他看到了紫倩汝。身为洛阳金行的掌柜,紫倩汝的笑容总是能迷倒很多人,刚才她一直在陆岑康身后,此时对海朋存嫣然一笑道:“海舵主,你可很久未来看我了,改日我送两件上好金饰到贵府,咱们好好聊聊。”
海朋存贴近她身边,笑着答应:“是,是,你是贵客,我让江副舵送你进去……”
“别忙,还有我家少主,端木公子呢。”
海朋存一听端木家的少爷在此,立即客气地腿都软了:“什么,端木少爷也在?不知端木少爷驾到,真是……”慌忙奔到端木容甄面前,作揖不停。
端木容甄谦和一笑:“海舵主何须多礼,今日我特为傅老爷子祝寿而来,你是主,我是客,不必太客气。紫姑娘——”紫倩汝会意,递上三个红包,新干的墨迹写的正是海、江、钱三人的姓名,“一点小意思。”
海朋存等笑逐颜开,忙不迭收了,端木容甄是第一位出手送红包给他们的人。端木容甄又道:“在下的贺礼都写在礼单上,我先带家人进去,紫姑娘自会安排。先走一步!”
海朋存忙道:“端木公子里面请。”另两位副舵主也跟了上来,“端木公子,请随我们进去。”端木容甄微微一笑,回头示意尹家明与洗剑、匀书,三人紧紧随他一同进场。
海朋存翻开紫倩汝递上的礼单,眼睛顿时无法离开,只见上面写道“镂金玲珑西瓜一只,翡翠葡萄一盘,祖母绿镶金方戒一只”,后面一并附上墨玉手镯两对,赠与傅家两位小姐。紫倩汝捧着三个锦盒微笑:“东西少了点,全怪我忙生意昏了头,一时间来不及准备,可让你们见笑了。”
海朋存抱着三个锦盒,恨不得将它们全融化进体内才好,这才明白不亲自送端木容甄是多大的不智,急忙恭敬地迎紫倩汝进场。直到陪紫倩汝又到了端木容甄身边,好容易说上两句话,方心满意足离开。
刚走回入口附近,忽见眼前人流分散,骚动声如尘扬起。定睛看去,两名黑衣女子手持长鞭,鞭如直棍,竟硬生生拦断他人去路,开出一条通往入口的长廊来。而那些被赶开的人,居然心甘情愿地站过一边,朝后面引颈而望。
一阵香风悠然荡来。又有两名垂髫红衣少女,挽着花篮,时不时作天女散花,将漫天杀戮之气,都化作香雨花林。淡淡的红,淡淡的白,一堆堆花瓣恰到好处地掩在黄土上,煞是好看。
一雪衣少女飘然而至,素足轻踏花上,犹如仙子凌波,纤尘不染,罗袜生香。更着以绮罗纤缕,肌肤如玉,隐约可见。青丝万缕垂肩,仅插一支扁月妆梳,梳上明珠相坠,顾盼生辉。两道涵烟细眉,眼傍微扫斜红,一抹弯月横卧脸侧。胭脂轻染绛紫歌唇,便不笑,也是万千妩媚。
微点,腾飞。她似乎比花轻,比风细,比雾渺,仙姿神态,曼妙地拂过眼前。朝海朋存蛾首轻点,人已远去。海朋存一瞥惊艳,呆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三个华服少年齐齐跟在她身后,海朋存浑然不觉,双眼仍直勾勾盯住地上花径,企图寻出那少女踪迹。当中一少年皱眉喝道:“海舵主,不认得我们了么?”
海朋存猛地惊醒,老大一阵不高兴,再一见那说话的少年,慌忙换上一副笑脸,赔笑道:“原来是李大公子!”那李大公子冷笑一声,白他一眼,递上名帖。海朋存见帖上写着“李庭若、李庭则、李庭而、颜婉幽”,料那少女定是叫“颜婉幽”了,不由又是遐想联翩。
李家三兄弟的贺礼是千两黄金,颜婉幽则送了把黄玉扇子,出手不凡。三人匆匆追上颜婉幽,赶进场去了。会场中原本人声嘈杂,但自那踏花少女进来后,凡是瞧见她的人都静了下来。唱名的那人接到名帖后,愣神许久,这才蓦地里一声嘶叫:“颜婉幽小姐到!”
与会众人都不曾听过这姓名,齐齐地把目光投向人群尽处。颜婉幽与两个散花少女,如天女玉娃,翩翩而来。她走得不疾不慢,恍如柔风舞过,每步迈出,众人的心便随之猛烈地跳一下。烟火不食般的仙女神态,凛然不可侵犯,让人收了暴戾之心,在脸上多添一道和蔼笑容。
第九章 危机暗伏
陆岑康听到报名时,摇头道:“过于纤巧。”待在人群中看到颜婉幽穿过,不由得也失了神,与此同时,他感到身边数百人都瞬间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心剧烈的跳动声,想脱离身体而去。各个睁大双眼,怕一眨眼便漏看了这人间绝色。
惟独匀书把小手放在洗剑耳边,轻声道:“她长得好美,和我们少爷真配!”
颜婉幽身形突然一顿,飘悠的目光顿变成箭,朝两个小童射来。正巧陆岑康站在他俩身前,两人目光一碰,颜婉幽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继续前行。陆岑康心神为之夺,一颗心不争气地大跳特跳,扑通坐倒。但觉浑身凉飕飕、麻酥酥,两种奇怪的情感混成一团,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那似冰若霜的眼神背后,隐藏了某种神秘,令他不安。
这寂静的场面忽地有了改变。远处的人拼命挤来,争睹芳容,人群中波浪起伏,杂乱渐生。这情形早就惊动了傅德,他急忙起身,带着两个女儿前去迎接。傅德须发皆黑,油光可鉴,看上去仅四十上下,十分健朗。他长相普通,胖脸微须,一副商贾打扮,丝毫不带草莽气息,倒像个十足的生意人。身后的两个女儿傅云燕、傅钟燕,均是一袭红装,英姿飒爽,富丽堂皇,像两朵盛开的牡丹。但那颜婉幽,却仿佛是瑶池仙宫里的神花,圣洁高贵,不可逼视。
傅钟燕一向自恃甚高,此时亦双目迷炫。那傅德更张开两座五指山,恨不得再长出两只手来招呼。端木容甄冷眼看傅德热情地引颜婉幽到北面的贵宾席就座,像是事先安排,不由把敬她的心打消大半,暗想:“如此人物,与傅德沆瀣一气,真是俗了。”
李家三兄弟等人到后,首要人物差不多已都齐了,在龙头帮数十位舵主的指引下,各帮各门各派各教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插上锦旗,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龙头帮竟打制了万余张桌椅,更有数千名弟子不停穿梭其间,端茶送水,各类水果糕点堆积如山,热闹非凡。
紫倩汝曾提过的无垠和不为,一个是龙头帮第二十分舵舵主许无垠,一个是第四十五分舵主言不为,都是端木家子弟。两人乘隙到端木容甄席上招呼,又与紫倩汝谈了片刻。紫倩汝脸色微变,瞧见傅德往本席走来,连忙做势抱拳,两人随即客气告别。
傅德手持端木容甄的礼单,一脸喜色,抱拳对他大笑:“原来是端木家的公子到了!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亲切的神情,似乎与端木容甄相交多年。
“不敢当。今日帮主寿诞,在下是后辈,老寿星不必多礼。”端木容甄优雅地答道,客气中仍摆出距离。
“哎,端木兄弟,你能到洛阳,已给了老夫天大面子,还送这么贵重的礼作什么?”傅德走近一步,紧贴端木容甄身侧。
端木容甄微笑道:“应该的。”跨开一步,指着陆岑康道:“这位是我的姨表之亲,陆岑康。”
傅德眉头微皱,旋即展开笑道:“陆兄弟是雁荡人吧。”
陆岑康露出一贯的玩世不恭作风,故意朝傅德行礼道:“正是。帮主大人可有什么指教?”
傅德道:“青出于蓝,武林大会上期待陆兄弟一显身手。”
“帮主大人想看的话,在下一定不让帮主失望。”
傅德客套一笑:“不知端木公子会不会上场?”
端木容甄摇头:“在下微末技艺,不敢献丑。”
傅德哈哈大笑:“锋芒尽收,端木公子真是厉害!”
端木容甄不为所动,淡淡一笑:“过奖。”
傅德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道:“你是我的贵客,怎能坐在这里?来,随我移驾过去吧。”
端木容甄被他拉住,不便拒绝,点头道:“如此甚好,多谢帮主美意。”一行人堂而皇之换了座位。尹家明始终安分,老实得根本无须人理会,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只是听。
来到北座,陆岑康、端木容甄便与颜婉幽坐得极近,都闻着她四周飘散的淡淡沁香。陆岑康心中对她总有敬畏之感,且“畏”多于“敬”。为她瞧自己的那一眼,他一直暗怀担心,也不知担心什么,只决定不去惹她为妙。
颜婉幽有意无意的目光又扫来,陆岑康心跳得愈发厉害,朝端木容甄望去,后者到底经历过大场面,稳如泰山端坐,脸上无动于衷。
此时,忽听一响如洪钟的声音吼道:“大伙静静!”这声音响彻会场,众人也早知该有人出面安顿局面,便都坐好,听他说些什么。
说话人坐在西席,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络腮胡子野草般茂盛长着,一双大眼外翻,虎虎地瞪人,很是威武。紫倩汝在端木容甄与陆岑康身后道:“此人叫麦杰仁,使一把百斤大刀,人称吕梁侠刀,在山西一带很有名气。”
只听麦杰仁大声道:“傅帮主生儿,又碰上武林大会,兀些些人来,干坐可不成。”
众人闻言,吵嚷声换成嬉笑,几个年轻弟子在后座使劲叫道:“照你说,又该如何?”
麦杰仁见大家的目光都射来,吼道:“吃老饭,再打!”
他言简意赅,赢来几句喝彩,端木容甄与陆岑康虽是南方人,也听懂了大概。但见北面贵宾席上龙头帮副帮主施天义随即站起身来,朝会场四周一抱拳,朗声道:“众位英雄好汉、武林前辈请了!”他中气十足,会场边的人亦听得精神一振,安静下来。
施天义仅三十来岁,气宇轩昂,仪表堂堂,陆岑康侧耳听他继续道:“多谢众位参加今次盛会,这是给我们龙头帮面子,更是傅帮主的荣幸,龙头帮先行谢过。诸位旅途劳顿,有的更不远千里赶来,不宜太过劳累,就请先享受歌舞美食,权作龙头帮地主之谊。至于武林大会,等众位酒足饭饱,再说不迟。”
他手一招,美酒佳肴如过江之鲫,纷纷上桌。更有百四十位红衣少女,披霞衣,持彩带,长袖善舞,场面又复热闹起来。
匀书眨着机灵的双眼,时不时看颜婉幽两眼,又趴在洗剑肩上说两句悄悄话,捂住嘴乐不停。陆岑康本没在意,后见洗剑小脸一板说道:“你也太中意她了罢?干脆绑她回去给你做姐姐好了。”不觉好奇心起,留神这两小鬼的举动。
匀书甜甜一笑:“做姐姐有什么好,我看她做我们少夫人挺好。”
洗剑冷冷道:“少爷还没看上呢,你急什么?”
匀书不服气道:“少爷只是没见过她,你怎知少爷看不上?真是——你又不是少爷。”
陆岑康突然低声插嘴:“匀书,这事不该你们小孩子操心。”
匀书腮帮子鼓鼓地对向他,敢怒不敢言,洗剑嘻嘻一笑,拍她手心安慰,又笑眯眯对陆岑康道:“陆少爷别介意,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女人就是这样子的。”
陆岑康料不到他说出这样大人腔调的话来,愣了半晌,方才弯下腰来,遮住脸笑个不停。
紫倩汝自来到席上后始终面露忧色,似乎有话想说,左右相顾又忍住。端木容甄心细,瞧出她的不对,放眼看傅德及龙头帮众位舵主正忙于在各席间招呼,乘隙低声问她。
“刚才不为告诉我,傅德暗中请了楚惜刀。”紫倩汝的眉头拧着,一直在想应对之招。
端木容甄呼吸也停了停,瞥了毫不知情的陆岑康等人一眼,镇定心情,以更低的声音道:“楚惜刀……他仿佛从未失手过?”
紫倩汝勉强展颜,也不知在安慰谁:“想请动他非千金不可,当世杀手恐怕数他最……”她忽地收住,自知多言。
端木容甄沉默良久,嘲讽地一笑:“早知如此,我该先请他才是。”
陆岑康抛下两个小童,伸长脖子问:“喂,你们说什么,我也听听。”
紫倩汝破颜一笑:“表少爷,我在教少主认识龙头帮的人呢。”
陆岑康道:“也好也好,这些人说不定都要上台一露身手,你说说看,有几个棘手的?”
紫倩汝改口甚快,说来如数家珍:“你看傅德旁边那个黑脸的,是龙头帮副帮主穆忧,掌上功夫好生了得,在帮中据说武功排第二。那个施天义剑、掌俱佳,人品也不错,听说曾向大小姐傅云燕提亲,但被傅德压了下来。长红头发那个鹰钩鼻子,和穿青衫的长发人,分别是左右二使宗修与山初剑,两人行事古怪,都是塞外人。”
“后面的五个白衣人和三个黑衣人,好像也不同寻常。”陆岑康用手微一指。
紫倩汝点头赞许:“表少爷果然聪明,那五个是白衣护法,专查帮中叛逆,那三人更有名堂,叫三人行,是龙头帮消息堂堂主,身份都在七十二舵主之上,专门刺探武林机密。”
第十章 乞丐兄弟
陆岑康得意一笑,端木容甄望了紫倩汝一眼,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未曾理得分明。再看场上,与会宾客已开始痛快吃喝,那些如花少女身态轻盈,舞姿曼妙,观者如潮。陆岑康嘻哈一笑:“这么多人的大场面,看来丝毫不乱,傅老头也确实花了大功夫。”
此时每桌上十八品菜肴已放置大半,莼菜笋、三脆羹、玛瑙肉、小天酥、鸳鸯炸肚、蹄子烩、白肉胡饼……普通江湖豪客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个个吃得手忙脚乱,惟恐少尝了一味。一时之间,众人均忘了将要来临的肃杀场面,只顾沉醉这痛快之中。
端木容甄无心吃东西,拍拍陆岑康的肩道:“我吃不下,你慢慢尝。”
陆岑康挑了一块荔枝白腰子放入嘴中大嚼,含糊地说道:“不会呀,口味蛮好。你这大少爷真难伺候,嘴太刁,苦了肚皮。”
端木容甄道:“还有比我更难伺候的,你看那边。”
陆岑康顺他手势看去,那名叫颜婉幽的少女抬头望天,一动不动,仿佛龙门石雕,连水也没喝一口,便道:“她倒真是不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