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行人越吵越开心,吵到“大学湖”,那湖水虽是人工的但却是静谧的,旁边长着一些圣诞红,水影里也飘浮着几掌红叶,看去有一种不敢惊动的凄丽!我们全体一齐上那湖中的竹木拱桥,走到一半的时候,桥伊喉嘎嘎地响动了起来,桥上的人也没命地呷晰哑哑地叫着——好不容易老天爷保佑,才给我们过了去。大家坐下来休息时,看到一群人在那儿大开收音机,正在听流行歌!大哥说。真是暴殄天物,跑到这里来装作给自然看!二哥说,咱们吵他!于是三哥站起来高喊:“各位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祖祖孙孙……我,丁三通,来到贵地——”李五哥接道:“赌博输了钱,”廖四哥指了指在张大喉咙的丁三哥:“特地来化缘!”大哥说:“到此来卖狗皮膏药。”李五哥又接道:“还有猪皮膏药。”指了指我的衣服:”这是熊皮。”又指了指小莉的衣服:“那是牛皮。”谁知大哥乘机指了指他的衣服:“这是黑皮,黑皮黑皮哈苏!”丁三哥趁机反噬,指着五哥的头发说:“这是头皮。”谁知杜二哥豪兴大发,竟唱起电影插映的洋洋洗发精的广告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洋洋洗发精不一样,不一样。”丁三哥真是鬼灵精,马上接下去唱:“头发痒痒,越洗越痒,洗了头发就更痒!”然后大家一齐作状搔着头皮“喔喔喔”了几声,一齐唱道:“洗洗看,梳梳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痒痒痒——痒痒痒。”一直拉长着声调,其实我们已笑到半死,廖四哥在结束时又奇兵突出的加上一句:“请买:‘天——一——假——发’!”真是脱了线。
大家可真长江大浪推前浪,刚才笑波未平,这一回笑波又起。大哥和丁三哥几个人发起“大盖晚报”,还有外文版,把刚才的消息重新翻译一遍;丁三哥和李五哥一译一翻,简直笑死:
“各位叔伯兄弟…”
“Everyuncleandhiggerthanuncleandbigbrotherandsmallbrother。”
“小弟今日来到贵地——”
“I,myself,whichisamongthesmallbrOther,today,comeorthisexpamsiveplace…”
“感到非常的荣幸……”
“feelveryveryprideandlucky……”
“我来到这里不是卖狗皮膏药……”
“Icomehereisnotsellingdog一skinmedicine……”“而是卖猪皮膏药。”
“Butsellingyourskin!”
“如果你们不买,”
“Ifyouallfellowdon'tbuy,”
“我就跟你们翻脸。”
“Willtrun一racewithyouall…”
“我就讲到此为止。”
“soIbetterkeepmymouthshut。”
大家笑得还没喘过一口气来,他们又合作唱起洋歇来,有一首歌叫做“Iloveyoutowantme。”他们唱起来,第一句是:“WhenIsawyoulyingthere”唱到后来,“Baby,lamyyourmamy,youaremydaddy,ifyouonlyletltbe…”真是盲公生盲仔大家没眼看了!
晚上文学座谈会,争论相当激烈。这跟白日里的笑谑全然不同,大家都是认真而又严肃的,大家虽然疲倦,但都极其认真,没有睡意,一直争辩到半夜三点多,才告一段落。杜二哥径自在黄亮的廊上练武,吐气扬声,好不气概!丁三哥拿吉他到门前弹唱,我和圆圆、阿红几个人都跟着和,廖四哥伏在栏杆上作他那哲学家的沉思!李五哥踱来踱去,似有心事。大哥心情却好。瞥见小姐姐和水仙花白的手背上有一点红,嚷道:“真是思无邪时走过的一个漂亮的美人。”风华绝世里,美人和英雄都是超常的,怎么不嫩绿嫣红,惊世羡艳呢。小姐姐手上的一点红笔水,成了大哥口中的聊斋,而此刻风景人情都如此美好,夜凉而未央,我无来由地感动到激动了起来……
二月十五日 星期二
李青竹离开山庄,退出我们的社!他临走之前的一场大辩争,使得彼此都很伤情。前几天已经闹够了,到了今天他居然说:他跟自己搏斗得很辛苦。大哥问他:是怎么样的搏斗?他说:是跟大哥你!我们俱是一惊。他说:他无法控制自己,想独自去闯江猢,办大事。像在溪头的时候,遇到问题,都有大哥解决,而他想自己解决!有时候看到大哥说笑,大家哄堂,他很希望有一天自己是这样,而看到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他心中很痛苦。大哥退了几步,坐下来,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戚正平开始斥责他了,他像一头迫急了的狼,狠狠回击。大哥忽然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你权力欲太盛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一股煞气直冲印堂。小莉却为他争辩:“你们大家没有给他自由的时间,太多的共同生活会限制一个人的发挥能力。大哥一震:你的事告诉了他们?五哥有点愧色:我忍不住要说。大哥剑眉一扬:那你要怎样?五哥说:给个分社我办吧,有一天我会倾我全部兵力救山庄。大哥突然大笑道,山庄还不会倒,救倒不必!只希望你一帆风顺不要忘了当初的鸿鸽之志,浴血狼烟时勿忘回山庄!
我们本有很多话要说:凭什么他要与大哥争持?在社里他年纪最小,而最重用,给他“带兵”的机会几乎是统领全部的我们,而他还不满足,灌输给其他的社员这样不好的观念……。可是这些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他们已在扬眉间决定了离合风云。
李五哥一走,带走了几个社员,大家搬走时,杜二哥还去帮忙,我不忍看那错落,所以躲在房里没出来,只是想到:他们是情同手足的闯天下,又难分难舍的相袂创帮立道,大哥尤是重用李五哥,可是这一说走就走,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样苍迫?二哥呢?他收拾东西时,是怎么样一种心情?三哥看来咬牙切齿,有意追击,五哥平素了与他争执最多,而今闹哄哄的一个对答后就忽然消失了,他心里会怎么想?四哥呢?在他那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正有一个位血的椎心?在呼喊,在叫唤?
五哥走了,其他几人也走了。接下来的第一步是如何维持山庄的辉煌灿烂,而不是破败,更不是一子失后天下亡!
三月十八日 星期五
早上三哥和四哥偕我上阳明山取回来售出的书籍。一路上三哥很沉默,仿佛有心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在社里工作,只有月薪两千,但他好像很埋怨。四哥击中要害的告诉他:不应该埋怨,事实上,我们初起之际,曾幻想过如果又是自己的理想更是自己的社,能一面工作一面以此糊口的话,就很满足了,现在达成了,应该开心才是。三哥摇头,叹报,说:这样卖书,编稿,很辛苦,不能安定下来写作。四哥不以为然,反问他以前在汽油公司、报馆校对,书店雇员时不一样埋怨过没时间吗?而且现在上班时间自由,只是责任促使我们去做,这样难道不好吗?三哥很不高兴他说: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很忙。忙,但是有意义啊,四哥说。没有时间做功课,三哥说。那大哥呢?二哥呢?你还是以那些同样为社里工作而分文全无的人想想吧,四哥光火了。三哥强硬他说,他多希望回到从前的日子。四哥怒道,我再也下想听到你从前的埋怨。三哥却别过头来对我说;有一天我们也能像那名作家一般,有事业基础就好了。这名话听得一浮,浮离山庄的“浮”。可是我想到大哥的一句话,立即说了:你不觉得这就是你的基础吗?你羡慕别人几十年扎下去的基础,有没有羡慕你自己正一步一步的在前走,已经快要超越人家了。三哥长叹一声:我们太少活动交际,与正式的学院训练了,我心中想,三哥真没信心,在大哥的信任。有很多人看见别个山头是好的,没料到自己站着的山峰更高跃。对家国人事,往往都如此。
上了山,风大,不谈。拿书时受了点鸟气,要找的人都找不到,于是下山回庄,恰好是下午五点钟。今天约好去蓝家。蓝家是个美好的家庭,也是在办一个杂志,有些成员。仿佛是大树林子里两棵树,都是森林之火,开起来一样珍惜春哀悼秋的的耀,虽不相须交错,但彼此都珍重,蓝家请我们过去吃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过去,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由于蓝老师要给我们落日故人情的照料,有一种惜以为我们都是浮云游子意的侨生的感觉。大家谈得甚喜,吃得温炮。然后谈起诗,唱起歌,蓝家有个孩子气的妈妈,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良善保姆,看见穷孩子忍不住把围裙绣的食物都变成真的给大家吃。那三个女孩子静有静的开放,动有动的蕴藏,不动不静时也有温柔明亮!还有两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撑着这个家的屋梁!而我们呢?我回头看看我们这一家,每个人扛一间屋子在身上走,摆在一起成了一座村落,有隐隐有成为一个城他的气象,所以心中很高兴。告辞之后,已然晚了。大家各自回家,大哥,小姐姐等送一友人,后来才回庄。大哥回来后,即在门房拾得一封信,当时便拆阅起来。好久不曾动弹,然后返身叫我们出动。我和二哥、四哥及大哥在暗夜的街头上流窜,在两个小时之内找到了我们一家所有的人,再回到山庄,大家席地而坐,大哥一个字一个字他说:
“丁三通退出社了!”
什么?!我一时没有意识的,只想起来个月之前,获悉李青竹要离开社里的那天晚上,大家忍住悲而醉酒,酒中大哥嚷:“要不要撑下去!”圆圆一下子语音正而平:“撑。”戚正平说:“大哥,还有我们啊!”而三哥哀声道:“我们会活得好好,办些大事给别人看!”言犹在耳,而今……而今退出的竟会是他!阿红要问退出的理由,大哥据信中的意思,是经济上,功课上的,以及与兄弟们合不来,而他嫡亲哥哥就要来台了,他哥哥不喜欢他与我们交往,于是他便与我们分了手。大家在愤怒中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大哥最后打断道:“为经济上是借口,因为在社里一样可以在外工作,戚正平和剑英皆是如此;为功课上是不合理的,因为像圆圆功课就很好:我的时间绝不比他多,但功课也难我不倒,这点从小一齐出来闯的人下会不知道的。至于跟弟兄们合不来,那且待时间去给我们寻找答案吧,三弟的性格,能我到二弟、四弟这等苦口良药的朋友已经很不容易,天下一年半载的新交多的是,维持十年八载的生死之交就难。合不来就退出,看起来有大志,其实是耍性格,要是我们也这样,社里早不存人了。至于他哥哥来的亲促成与我们的远,听来令人心碎,仿佛这十年来的生活没有一点情。这样就够了。愤懑是无济于事的。社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就得撑下去。”
大哥很冷酷的说,然后偕小姐姐走到黑暗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眺望。漆黑的外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看看大哥变得略为佝偻的身影,仿佛听到杀伐声中,尘烟滚,有人哀号、倒下、流落、灰飞、烟灭,连山河都老了,又何止于容颜?我回想看大哥镇静的一番话,仿佛他已决定了什么似的,感情一下子变成一样无肢无骨的活体、他把它锁在一个笼子里,此后两不相干,我想着,毛骨悚然,心都凉了,真的忘了债恨,只有悲悖难禁。
四月廿三日 星期六
下课后来到诗社,清落的没有人。廖四哥在后走廊上喂狗。四哥的胡子长得很不齐整,有一根没一根的,有些长到腮帮子上面去。下午庄里都没有人,静悄悄的,几络日光斜影从后走廓透进来,很有点时大志了进行的感觉,而廖四哥就在日光中喂狗吃饭。小狗一面吃着,他一面抚摸着小狗平滑的背项。这只小狗原本是邻家的,一天半夜走了进来,大哥二哥很爱狗,就喂了点东西给它吃,收留它过了夜,一连两天来它跟大家玩在一起,想玩的时候会抱住人的裤管,想吃的时候也是。可是撤尿爱把尿撒在棉被枕头上,有时还屙屎,有天晚上台风来了停电,结果大家脚板都是狗粪。所以四哥很不喜欢它。后来邻人找上门来了,把它要了回去,第二天有东西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矮矮小小的阿狗。它被老主人洗过澡吃过饭后,还是愿意来山庄挨仙挨打,不知历尽了多少险逃过来的。它伊伊呜呜的也讲不出来,可是却真的有情义。从此就把它收留在山庄里,大家交在月捐,一小部分是挪用给它作为粮食的。而今天下午,大家不在,平素不喜欢它的四哥,正在抚摸它,正在对它说话,在天光里望过去,仿佛人和狗都是亮、灿眼的,很真实地虚幻着。
我不知所以然浮起一阵子难过,鼻都酸了,跑过后房,想起离开了的五哥三哥,跑过小轩,想起本来加入得最热烈但走得也最绝的阿红小莉她们。几个月来,真是多少铅华洗尽,这山庄还是山庄,只不过寂寞多了,不过还是浩气长存的。
午睡醒来,听到外头有喜乐声,是大哥和小姐姐的声音,好像正在和二哥开着玩笑,我心中很安稳,虽然那笑声已不再像从前的洪水奔涛,但也有诺亚方舟后初见青绿草原的半清初凉。
五月廿九日 星期日
礼拜天,照常练武。记得大半年前,我第一次上七重天练武台习武,是大哥鼓励我去的,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情境。那时大哥是百战的军将,高不可及,而二哥教的是招式,三哥教的是拳套,四哥教的是技击,五哥教的是搏个,练的人一直站到八重天,九重天去,要三个天台连在一起,才够位置给大家练。那时候兴兴头头,轰轰烈烈,而今天台上是寂寞的,留下伶仃的几个人,可是今天我一上那天台,整个心都像擂台旁急击的重鼓,超狂的激起起来。是的,当旧七重天练武合人多势众,但是要撑持一个门户的风光,不是人多可了事,而在是不是精兵!水流花径,光阴徘徊,在天台上风吹雨淋太阳晒,而留下来的是我们!你看,戚正平拳收腰际,有一种凌霞的英爽,圆圆稳稳站在那里,有一种明霞的清爽,还有…这些都是天边的容色彩色,点缀在我们的天空上,自然而勇决,而大哥也不再是那么高不可攀,所换的是人间的亲切亲近,却仍是无对无敌。因为剩下来的人,我们,已经真正的融合无间,在拳风掌风中,终于喝了我们的声音了。
大家激烈地练过武后,先后下去沐浴,圆圆说:“你看我的手都给你打肿了。”我说:“嘿,这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上次阿红给我一记抛拳,比你的瘀青一惜呢!”圆圆看了我后面一眼,我住了嘴,望见大哥向天台的栏杆走去。圆圆说:“我先下去。”又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责怪,以前大哥教武时比较得意的其中一个是阿红,我这样提根不好的。这时小姐姐刚好走上来,她真是一朵花,开亮在任何场地,出门成了香花,回家成了瓶花、就算是在灰石的天台上,也是成了笑向风间的花。我禁不住很想问小姐姐:“大哥孤独不孤独?”这是黄昏雨簌簌地下着,小姐姐说:“第一点的雨总是滴在我身上,天有意先让我知道的。”这时大哥走过来,对小姐姐说:
“刚才宛晓提到阿红,我想走前些日子,有一次为了要给几个兄弟一个惊喜,所以在一个傍晚加紧调教他们‘太极三段’,这个拳套现在兄弟们打的都不如他们好哩。那时阿红也练得很认真的。”
我终于说:“大哥,我很抱歉,我不该提那些事的。”
大哥看着我,仿佛我后面还有一个我,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我,他都能看得个深透:“你错了。没有什么不可提的。三弟、五弟和那一干人去后,大家仿佛都不想提,其实这是错的,想的就提,不用避忌,我告诉你,他们那些离开的人,也一样心里想提我们,可是赌气不提,或者忌讳不提,他们每次在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人比起四哥怎样怎样,心里有一川落寞,他们不提,就变沉哀了。又譬如他们去一个地方游玩,就会想到,如果大家都在,又会来‘大盖晚报’外文翻译,会唱‘洋洋洗发精’之歌,会江湖卖药,可是新识的人下会,就算也有同样的嬉戏的心,出无同样的搭配,所以心中有一股苍然,他们不敢提,就变成了神伤。就算是他们出去排练诗剧的时候,也会遇到不顺畅,就会怀念那些在山庄长铗而歌的日子。我们不是退出者,所以不必忌讳,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们狗熊的地方的确很多,全是英雄也确值得我们怀念,怀念是件好事,我们在想他们:因为我们有憎有义,我就比他们心安理得,没有他们的午夜梦回,扪心自愧!”
“他们不在跟他们在一样,我会赞扬他们,也会责骂他们。”大哥说。雨下大了,“我是在的,山庄也是在的,在他们的心目中。”
黄昏的雨水细细,落在天台上,整个天空都似皇后似的橙色了起来。再仔细看,这橙色不仅是橙色,而是许多澄澄的天光彩色混合在一起,煞是美丽。有些微风,云在天空变幻得很快,快得像我们在移转,而不是天下的风云催动。“你觉不觉得人社以来,社里的变迁很大?”
我不知该怎么应才好、我点点头。大哥说:“其实我们的社是要人自立的,强盛的,而不只是宠爱、照顾。有很多人以为,加入社里来就可以无忧无虑,这是错的,这不是世外桃源,而一天做着世外桃源的梦也不见得是好的。相反的,我们是社进教人有忧有虑,而且很险恶,像一个社会,如果你受不住,过不了考验,你就作了逃兵,且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清高的或惭疚的。你看多少人加入,多少人退出,都是因为做这样一个‘纯真’的梦,以为到那里去,就有一个地方,庇护自己,让自己哭诉,然则几时才长大呢?我们的社是追切要人去面对现实,可以把虚幻的兑现,但不是活在虚幻中。真正的侠者都是出现在市井之中的,不是因为什么,而是经过忧患,仍是把待,却不放弃的,就跟江山有知音。他们都不了解这一点。所以等到五弟发觉自己须要独占鳌头,统领群伦时,得不到拥护,他便以违抗的姿态出现;三弟发现人人相就于他,他不心相就于人,但有一天这个规则有些改动了,有冲突了,他便说他跟兄弟不和了,受不了了,要走了。可是他们会寂寞的,外面的风浪他们足能够应付,但会更加教他们不适应。他们会回来的——”
大哥望着远山,说:“有一天,他们会回来,不管是在后悔里还是在行动里,你相信吗?”
我不住点头。在这暮色降临的微雨里,我很有泣然的冲动。大哥微笑着说:“而我们仍在撑着,在这天台上,还有——”大哥指了指脚下的石灰砖:“下面就是山庄。庄里有我们亲切的人,活着表示希望着。”大哥再抬头望我:“这些人还准备应付许多次像几个月前那两个女学生不屑的诘问。不要怕寂寞,我们不是人少,其实我们能有这么多人,已够幸福的了。有很多事都是从一二个人的艰苦酝酿而成形的。就算像蓝家,看他们也闹哄哄的,但真正当作一种事业的,还不是那领头的寥寥数子!?你不必悲哀,不要失望,只要脚踏实地的活着,没有什么比你所踏的泥土更完美。”大哥又笑了笑。“你不是写日记吗?把你从开始认识我们的那一个月份开始,直到现在,大半年来的日记,每月抽一篇来看,就可以看出悲欢离合,人世变迁,自己是虚是实了。”
在暮色里望大哥,在澄澄的天光里看不清楚。我心里蓦然一动:在大半年前,他不只是我班上的一个不让人了解的男孩吗……小姐姐忽然一声清笑,惊艳似的叫道:”你看,彩虹!彩虹!”大哥转身望去,双手扬进口袋里,在风中放飞而起。在小姐姐的欢笑中,一切仿佛都是天地间的大了解,没有疑问,没有悲戚,只有悦意,在她心头,在大哥心里。我眼眶里泪光在打转了起来。只见一抹彩虹,揉合了各彩各色,从天那头,到天这头,直弯人云霄,与风云合在一起……
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七日
后 记
《今之侠者》计划中有上下二篇:上篇“武艺篇”,下篇“侠义篇”;上篇着重于武技的运用,下篇着重于侠行的过程。我不是一个“武侠至尚”论者,如果我要发挥武侠小说的幻想与才华,我大可以全力撰写我在“武侠世界”上刊登的小说。武侠在我来说,只是平常事、平常人,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如果有人以为我写“武侠诗”之后又写“武侠小说”,我觉得那跟我说既写”现代诗”又写“现代小说”一样:如果”现代”二字有褒贬的意思,那就大可不必无事自扰。如果有人说我提倡“现代武侠”,我首先就否认“古代武侠”个名词。我也许只不过把“武侠”导致一个新的方向,我认为较为正确有方向,旦把它根植在人心里,让每一位中华民族儿女的血魂,都磅礴慷慨激昂一些而已!“武侠”是生于民间的东西,在现时许多人“抬头星星,扎根于泥”的论调里,武侠小说的崛起无疑是一种浪漫的反动:可是我要把它镌入一些踏实的生命,一方面以使看它的人不光是怀古式的兴叹,(只叹太史公笔下的游侠不复现又有何益?)一方面使它可以不仅反动而已,而且还有建设的意义:使它不仅花拳绣腿,浪荡江湖而已,而是精修苦练;方能在江湖中做出点事情!
我以“今之侠者”为题,乃要回响我的十首《山河录》长诗之“古之舞(武)者”的基调,里面所收的都是我今年六月至八月份所写的小说,其中还有一篇“齐谐”,因与意旨不合,故未收入。
温瑞安写于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