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今天到山庄去,恰好子有人来访,这两个女学生是因慕山庄之名而来的。丁三哥五与二哥都很努力的去影响她们,她们两个人,仿佛听得不耐烦,一面听着,一面忙着表示不屑的样子,又仿佛是听得很不眼气。这真是伤人的心!祉二哥和丁三哥都花了时间、花了努力,也许口才差一点儿,可是就偏有人任你一番诚心的话,他就一直打中要害的岔开,来表示他的有才。比方说了三哥劝她们要把握时间,在自己的志趣上好好的具体化,以不辜青春时!我想这是当日他俩与大哥相见之际,所得的影响,所奋力把握的,而今见到新人,忍下住便把这点火焰布传下去。对方却说:我们的志趣大多了,样样我都有兴趣,而上某某说我这方面有才,某某又劝我在那方面会有成就…我那时心中想:真符合大哥一句话:这些都是未经人世间的才,事实上大才是谦逊的,一些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炫才,只因为无知而已。可惜我拙于言辞,不会反驳。这时李青竹一大步跨出来(大概他在里面已听得怒火中烧吧),他笑声冲天,说如果谈到有才,社里有的是才,大哥素精音乐,又善绘画,对武术、组织、历史皆有兴趣,但却专办诗社、专攻文学。二哥是农艺、木工、技击皆好、三哥精球类运动、武技、演剧、经商皆行,廖四哥也吃得苦,既通相学、弈道,也略通农艺、哲学,但是他们百技绕身,真正以一技为道的,仍是文学。文学小可正身,大可以救国。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专心诚意,凭他们如许年轻,又怎么吸引你们慕名而来?五哥说得真好。我暗自拍掌。谁知那两个女孩子仍是不屑,一个仿佛见到大不韪似的摇头不迭,说这样快决定自己的终身志向是很不智的:一个仿佛是老人家看不惯她孙儿横行霸道似的,说这样冲动的脾气有容易被人利用的。李五哥气得脸都青了。这时大哥一面走过来一面笑着间,是谁利用谁啦?莫非是咱家山庄不?圆圆忙站起来介绍那两个女子给大哥认识,大哥笑说:怎么两位看来如此年轻,听来如此老气横秋?几岁了?大家开怀大笑,那两人脸红得尴尬。大哥说道:帝王的事业都是从少年立志的,当然我们也喜欢大器晚成的,但绝不是乘彷徨无所志的隔岸观火者。说着就笑着谈别的去了,冷落了那两位女客。
她们走了之后,大家都很愤愤不平。大哥向我们解释说:这种人多的是,实际上社里也有,如果别人不问,她们自己倒是以为自省似的提出来怀疑怀疑,而真的听到别人这样误解自己的人,才真正的气愤起来。大哥说:作为山庄的一员,大家都是责使这些人了解山庄,不只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忙碌中仍得负起责任。他说:我们都是庄里的人,要勇于挑起任务才是,这样有大灾大难大惊险来了,不致慌了手脚。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跟山庄活在一起成为山庄的一部分了,从以前使我平静但经不起风浪的生活,变成了自身的千堆雪惊骇浪。如果我们能坚持下去,凭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气概,我们的才情,是能够在人民间刻下了电光火石间星火四溅独照古今的一刹那。问题是我们有投有力量维持下去三五十年,否则流风听及,也不过是黑暗的天空里几点流星而已。像今天,大哥拿到一笔武侠小说的稿费,大家都很高兴,以二哥五哥为最,大家都很穷,这些人都是从穷中挣脱出来的,但是一旦富有了呢?他们能不能真的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他们都是独身者,如男有妇、女有夫呢?大家还会不会那未亲?像我们这一批新进的人,像主流渗合了支流,而流水还是前流吗?平静无波还是泛滥崩却?如果这些寂寞的但欢乐的英雄们有一天各自有了权呢?会不会三分其国,亲的变成了仇的,逐鹿中原,有一天也吃了暗箭?
想到这儿,我匆忙的止住了抛出去的线索,我思想的纸鸢放得太高,一旦风吹丝断,便不知天涯茫茫,何处落足了。
十一月廿七日 星期六
我在今天搬进了山庄,我搬到山庄的主因是在宿舍我实在待不下去。那几天晚上宿舍开舞会,吵得要命,看到她们身子抖动的样子,仿佛眼见载送去屠宰场的畜生,在颠簸的车上一抖一动有一种无奈的悲哀。那时下大雨,风大得连伞都被倒掀起来三次,然而我赶到山庄的时候,大家已经聚首了,我是最迟到者。大家在停电的大厅上,点着烛火,严肃而亲切地排练诗剧。外面风啸山河,大雨滂沱,我们却只有这段时候大家有空,相聚一堂,为后天的客串演出而衷心排练,想想我们真像台儿庄的仗,兵少武器不够,但齐心合力仍是稳胜,只是苦了众伙好汉!我湿淋淋的隔着烛火望去,外面风雨如晦,里面正演出一个世界,不管动的静的都是激情的。我不禁波光纷飞,一个决定一搬到山庄来:既要投入,就把我的身体,一丝一毫,都燃烧在柔静的火焰里吧!
我要搬进来的消息一说,阿红也闹着要搬来,杜二哥听了最开心(不知为我还是为阿红——有一次大哥在西门町一处很小很小的路摊上惊艳似的买了一双翠晶晶的耳环回来给小姐姐扮戴;次日他也买了一双给阿红——我就从这点看得出来。),一俟停雨,就替我们搬部分行李过来,就这样忙了一个下午,我反而帮不上忙,他在泥泞路上弄得一身龌龊,但我们的衣饰却丝毫不湿,果不愧为大哥的爱将!我良心上很过下去,只好跟他来来往往,搞到过马路的他急着大喊“小心车”,又腾不出一只手来抓我过去。阿红先回宿舍,傍晚才来,行李已整整齐齐摆在山庄,她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好像上天因为她要来就跟她变了个戏法似的,用不着她担心,丁三哥嘻嘻哈哈的嘘寒问暖,她就跟他出去了。我返过头来看杜二哥。他坐在窗前,窗外毛玻璃都是雨水的痕迹,很像赶马路似的疲倦般滑落,我仔细望去,原来窗外的阿红已经和丁三哥出去了。我想说些什么,猛见小姐姐向我招招手,大哥向我摇摇头,他们叫我过去看他们的照片,有一帧是小姐姐攀采一朵紫色的花,满脸是采不到就会生气得百花纷然的的样子、大哥说那采花的风姿是“美丽女子嗔喜时都叫山河感染”,采花的手指是“如果是写字,也可以写出一朵花来”。我听了很开心,虽然不是赞我,而是赞小姐姐!我的小姐姐哎,只要真正目睹人间幸福的一对,我就愿意。我返过头来望杜二哥,他还在窗榻前,默默玩他的小玩具。只有这些玩具才是属于他的。窗外雨又下了。
晚上又在一齐演练。李五哥的确声势夺人,他声音沙哑,但演起文武全才的宋兰舟,真是一击可以裂山碎虎。但是各人形貌不同,大哥是用其长,而不是循己意而为之,因为这样只有灌输,而不是生命的自存状态。后来大哥有事回房,李五哥诸多要求,仿佛大家的演出的都很不合他的意旨。他是磅礴的,可是世人也不尽是磅礴的呀,女子有温柔,有水静的,男子也有儒雅,有淳朴的呀。可是他很凶,他说要,他说应该,他很年轻,也很气壮,杜二哥没有信心了,丁三哥驳不过他,廖四哥倒是光火了。他自小农家出身。他的性格长在上里,大哥与他十二年兄弟,尚且不改他习性,何况是比他年轻四五岁的结拜弟弟。所以他反对。大家也无法同意,但用辞很委婉,我们却看到李五哥的脸色暗沉下来了,像偶然飘过一团乌云,遮住了自天上洒落的阳光:一个大将连拔齐国数十个城池,偏偏小小一个即墨攻不下,在山河萧条中跟他弩绕张拔似的,他心中千般不愿意。
他一旦沉默下来,大家设法逗他,笑谑,他都不说话,好像一个王侯,发了火不斩人是不气平的。大家索然而散。也好晚好累了,我睡在山庄,这是住进来的第一夭,有很多如意,有很少不如意,在我身边的阿红已睡着了。我想:不知他们有没有我同样的心境,在这些支流与主流交汇成长江大海之前,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怎么一种九曲九回,荡人心肠,他们,他们不知有没有记载下来。山河是历史的见证啊!
十二月廿七日 星期一
李五哥的事情终于爆发了。为了庆祝一月一日社庆的安排,李五哥也不知跟大家闹了几次情绪了。李五哥是天生不怕忙,行事来去如风,但就是太专横。其实霸也要有霸才霸气霸道,不然就成不了大家。一个人有霸气,要该知道受挫时须昂扬而不伤人,这才是气概;一个人有霸才,就该知道霸了别人还称你说谦让,这才是才情;一个人有霸道,是盗亦有道的道,没有道就是没有贯一的方针,也就是没有做人的原则,这种人只可以闹闹情绪而已,谈不上霸字。这些都是大哥有一次开玩笑时对我们说的,当时小姐姐就说。“这霸王又在霸王论啦!”大家都笑了,有时人被调侃几句,心里反而好过。可是李五哥似乎不能被调侃,他稍遇识不获用,立即翻脸成仇,仿佛他一个可以生尽天下人的气似的。
今天开会商量社庆亦然。李五哥的话把杜二哥的策划压得好厉害。二哥是主办人,他说既在溪头举行,话剧就在晚上于住处演出。五哥立即反驳道:“到了溪头、话剧一定要在孟宗林里演出,这才够意思!”二哥期期艾艾他说:“但是地形很不合适啊——”五哥立即截道:“地形小事,我们的演出,怎会怕区区地形?!”二哥好一会儿才挣扎道:“白天那儿会很多人看的。”五哥立即维护起自己尊严似地道:“多人就多人,我们怕什么!白天人多就晚上演啊,晚上气氛更好!”二哥被责诘得答不出话来。四哥看不过眼,就说:“晚上哪有灯光,竹林子很暗哪!”五哥跳起来作恍然状:“暗,好极了,我们可以点蜡烛,更有情调!”三哥也忍不住说话了:“要是风大呢?”五哥“嘿”了一声答:“那就带马灯去啊!”大家一时为之气结,二哥也很为难。三哥带试探性的圆场道:“你这是建议,不一走能用对不对;我们商量过后再说吧,先谈别的,——”五哥昂扬着脸,一脸怒放着诧异的道:“先解决这件事啊,遇问题而不解决,再来碰别的问题,这怎么行!我的意见好就要用啊,要商量可以在这里,有困难我都可以一一替你们解决——”大家真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各人又设法地谈到别处去了,五哥以为我们有些排挤他,也闷着不说话。他闷在那儿,就像一块大石,搁在溪流的中心,流水还是进行的,但绕着弯儿,分成了几道,到老远处才又聚合在一起。
后来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就叫我们几个进来,问我们对五哥的感想,大家都表示很糟。大哥问有多糟,三哥说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大哥说这件事需要和五哥好好谈谈,不然憋在心里,久了便生大祸。圆圆说最好大哥跟五哥谈,因为五哥向不服人,只服大哥。谁知大哥听了这句话很气,说:人不肯服,理总服吧?你们不是在认为自己无理吧?!这样纵容他下去,哪里是兄弟间之情爱?!我要你们自己直接跟他说:
这一说引起晚上的一场大辩论。无论我们几人怎么说,五哥硬是不服.我们说:如有意见不合,辩论归辩论,感情还是感情,服与不服是小事,但不能伤了感情,默不作声的赌气,使大家都很伤情。但是到后来,五哥还是老样子。他说:你们都为了社务而休学,独我没有休,你们觉得不痛快是不是?这一说,大家都变了脸色。二哥痛心地问道:你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三哥在旁插口说:如果不是念书,二哥为什么孜孜不倦的替你办联考的准考证以及特种考生身份证?五哥没有作声;而且再也没有作声,空气太闷,四哥第个大步走出去,然后其他的人也就散了,只留五哥一个人在房里。他望着铺在地上的大红大紫的棉被,仿佛他也是大红大紫的最高峰,在这时候,不能容让别人孱杂一点绿和蓝。
可是我们清楚地看见那一团黑。
一月二日 星期日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记下这几天来的欢愉!像昨天我们到了溪头,人都满了,没有地方住,挨到晚间,冷得发抖,不知如何是好,殊不料因祸得福,刚落成的救国团建的小木屋主人,见我们可怜,便收容我们住进去。真是我们的社有天人相助!昨晚呱啦呱啦玩了一个晚上。今晨起来练武,呼喝声中,何等气势!仿佛大自然的高山流水,我们是知音:仿佛是好景气的碧落红尘,我们是见证。我们高歌慷慨激昂,练完武后,唱歌不休。一路上去“神木”,大家边走边打锣卖药,笑得人肝肠碎断。从“神木”丢“银杏林”,一路上玩龟兔赛跑,要模仿兔子的跑法和乌龟的爬行姿态来竞走,结果证明了:还是乌龟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