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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铁线拳》
一九七三年的初夏,纽约市的街道上,走着一个中国老人。他无意问看到,在平滑的沥青道里,有一柄袖珍式模型的中国大刀。这虽然是一柄玩具刀,可是让他深邃地震住了。一九三七年,日军入侵,南京大劫,血腥金陵,昔日繁华,一夜成空,三十万人大屠杀,生缚活埋,还举行杀人比赛,用武士刀屠杀手无寸铁的人民,集体轮奸妇女。而他,就追随师父一门十七人,匿伏南京街巷,每人背上一柄大刀,砍不着敌人的头绝不回来!日暮黄昏,尸横遍地,他记得他们浑身浴血,倒提着刀坐在被烧光了的家园残垣上哭。他记得……那时狼烟冲天,暮霭苍茫,他面对着一堆烧焦的尸体,痛哭失声……他猛地一醒,只见纽约的车声仍嗤嗤地开驶过去,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不经意起来。冷静得像一在面面铁板的高楼大厦,在夏天里毫不动容的矗立着。老人用力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他叹了一口气,在外漂流这些年,心中深切的想起了台湾来。他用手抬起了而且紧紧握住了那柄沾满泥尘的小刀。
程碧城老拳师一踏出松山机场,台北的盛夏便给他当头迎脸的一击,不仅让他目为之眩,而且让数小时前,一直待在冷气舱中的他,觉得一股闷气窒来:要不是他身体一直很硬朗,只怕真的当场便吐!程老先生面向着璀璨的台北午阳,心中是想自己真不如前了!记得十年前,嘿,九年前吧,那时候对初到香港,一出启德机场,香港国术总会列队相迎,怕没有百几十个人!哇哈,那时可真是风光,孟壁华一臂就揽住他说:“老程,这十几年没见,您在纽约可捞得风生水起呀!”他呵咳呵咳的说哪里哪里,大家就笑碍更响了……忽听陌生又带三分熟悉的声音叫他:“阿爸!”程碧城提着OO七手提箱,吃力的转过头去,一面叫住了那推动手推车在外增的机场服务员,便看见他小女儿程美圆。
程美圆有一张圆而中巧的嘴,还有一张圆而秀气的脸;她的手臂肩膊是浑圆的;窄窄的旗袍裙束着腰身,像一个袖珍的美人,让你有随时可以把她藏在口袋里,一种拥有珍物的感觉。然而鲜少人知道她曾是程老拳师这一门的佼佼者,她的桥手(就是内外双臂的封架缠扣的功夫)造诣很高,程碧城的另一位徒弟翁佳天曾在比试时用梅花枪法攻她,可是被她的双桥手缠住枪杆,其绵密程度使他连一枪也刺不出去,一直到她迫近身边,翁佳天弃枪已迟,终于被程美圆制住。在程氏一门中,真在桥手上得程碧城真传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阿圆!”程碧城这一声呼唤,掺和了多少欣喜多少感叹。阿圆这么大了阿圆长得这么标致了。阿圆……记得呵,一九二九年,自己单身匹马,闯到南洋…一九四0年,搬到香港,一面教书,一面开国术馆……一九四八年哪,就到了美国,先生下了阿庆,再生了阿圆一…一九……一九六…一九六0的吧,那年自己在美国实在憋不住心里头的痒痒,把孩子们又带来了香港…五年过后,阿庆和妈妈去到美国,他却把阿圆送回台湾念中文学校,父女相依为命,呆了三四年,直到美国传来老妻病重,他又赴去美国,把阿圆交给廖师弟和几个弟子照料……一晃又是一年了,老妻死了,台北更熟了,自己也老、老了。以前把阿圆送来宝岛时,才十几岁,一个爱动手动脚的黄毛丫头呀!现在……忽然又听得一声:“爸爸。您老人家好。”怎的又多出一个叫“爸爸”的来了,阿庆不是还在美国吗?程碧城看过去,只见程美圆身旁站了一个斯斯文文,戴金丝镶边眼镜的人,程碧城皱起了眉头,才看见这斯文人旁边还有一个留着平头憨笑着的人,穿短袖衣,身上还湿里巴答地淌着汗,一面恭恭敬敬甚至带几分诚惶诚恐地鞠了一个大躬,喊道:
“师父!您老人家好。”
程碧城几乎要把手上的行李大衣都丢开了,怔了一下才索性把东西都挂在左手上,右手一把抓住憨笑着的青年人,摇晃着道:“阿黄仔啊,都壮得像棵大树呵!”黄忠虽然也很高兴,可是先开口叫的那青年就有点笑不出了,黄忠也察觉出这一点来,所以忙说:
“师父,这位是秦先生,秦先生是。。。”
程碧城很兴奋地呵呵捶击着黄忠的肩膊:“还叫什么师父呀。现在不兴这个罗,看,机场人都要望着咱师徒勒!”
程美圆用子扯了扯程碧城的西装,嗔道,“阿爸,他就是秦先生,秦先生呀!”秦先生?什么秦先生不秦先生,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看样子就不是练功的料,年纪轻轻的就戴眼镜,是个书仔兵啦,练功夫是没有前途的了,这里又不是美国,干吗人一看样子就知道是冷暖气调出的样品,在写字台上坐歪了样。嘿,秦先生?秦先生!暖,阿圆的那个未婚夫,不就是姓秦的吗?难道……哎呀,自己真是糊涂!糊涂!
“阿爸,您忘啦?”
程美圆小心翼翼的问,秦重忙伸出手去,程碧城恍了一恍,才握住了他的手。
阿圆嗔道:“哎呀阿爸,人家一早就叫过您了,”
“没听清楚,没听清楚,近来不行啦,早二十年前,梵音寺外的落叶声我都听得到,现在,老了呀,秦生……秦先生学哪一派?”
秦重泱泱地把手缩了回来:“呃声道:“什么……派……”不由自主的望向程美圆。
程美圆立刻笑着抢道:“阿爸问你在哪儿做事。”秦重慌忙道。“哦,呢,我是在美国新闻处……”程碧城又笑呵呵的拍着黄忠的平头说:“还结实啊,没放下功夫,没放下功夫!”秦重转过脸去,召来了一部计程车,大家上了车后,秦重还是望向车外——灰冷的天空和林立的钢骨水泥大厦。
程碧城则忙着跟黄忠谈他对七十式铁线拳法的改革,老拳师始终没再看秦重一眼。车到半途,秦重就先下车了,对程碧城说了声:“失陪。”程碧城倒也没在意。秦重又向程美圆关照了一声:“我去美新处一趟,晚上不必等我。”程美圆颔了颔了首,车子又开动了,她眼还注视着跨过马路栏栅的丈大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怅惘。
程碧城老拳师一直到了丽水街,程美圆夫妇的住所,才记起“秦先生”来:“暖,秦……你那未婚夫怎么不见了呀?阿圆?”
程美圆红喷喷的面颊上掠过一阵阴影,但语音仍十分平淡地答道:“他上班去了。”
程碧城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有些忽略了秦重,当下问道:“秦先生是…是在什么部门做事?”
程美圆忽然向下做了一个鬼脸,她的小女儿本来正扯她衣袖要买冰激淋,倒给她唬走了:“美国新闻处。收集资料的。”
“哦——。”程碧城长长吁出了口气,“事情很忙啊?”
“很忙。”程美圆解释道:“现在还在上班。”
“周末不是工作半天吗?都过了两点。”岂料程碧城长期在美国,对这方面倒是很懂。
“他,他有应酬。”程美圆声音有点失常,“常常都有。”
程碧城倒是没有注意,呵呵笑道:“年轻人,忙一点,应该的,应该的,你可记得阿佳?那青年啊,又俊又勤真是块材料,真是块材料,现在他怎么了……”
黄忠应道:“他从美国回来后,就到南港肥料厂工作去了。听说是主任。就是这样。”
“什么?”程碧城道:“肥料厂?他的铁线拳打得很好哩。那时上山下山,穿铁屐,掮水桶,上下五十趟,就他脸不红,气不喘,他轻功很好哩。”
黄忠竭力想把气氛弄好,所以说:“现在他研究土壤施肥,也要来回跑跑,算是学以致用。”
程碧城却没有笑,掩着头叹道:“什么学以致用,是大材小用,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自珍前程……”一脸倦容,一下子兴勃勃的心情,剩下都没一半了。
程美圆忍不住说:“阿爸,他升了主任,他们阖家还摆酒庆贺,在这时候,做主任好过当教头呵。”
程碧城却还喃喃他说:“阿圆,阿圆,你记得阿佳吗?他梅花枪使得捧,轻功跳得高,铁线拳打得好呵。”
阿佳,阿佳。程美圆心中不禁有一种迷惘的温柔,每当念着这个名字:翁佳天,翁佳天,她就有一丝少女的甜蜜,像春日里美丽的花轿,吹吹打打的走过市墟,扎辫子的小女孩子听了不知所以的那种陶然。
翁佳天是老拳师在香港时,收的少数几个得意门生之一。翁佳天梅花枪使得挺好,可以刺中飞行的苍蝇。每天在小山岗练轻功。腿劲和气力,穿着四五十斤重的铅铁屐子,提了两个底子椭圆锥型的铁桶,盛满了水,上下来回的跑着,既不可溅出一点水,而且又不可放下铁桶休息,一放就倾倒。开始时一共有十一个人一齐练这功夫,到后来只剩下黄忠、翁佳天,程培庆和彭青云四人练成。这一种功夫由于根基扎得深厚,一旦练成,不但轻功一跃丈余,而且腿力特别好,缠战时又够气,臂力也比别人强。练梅花枪就需要手劲,翁佳天练来更是得心应手,与彭青云的锁喉枪法刚好打成一对。这些都是那时扎好的根基。程美圆下的夺功就没那末浑厚,在劲道上就远不如她哥哥程培庆,在气力上也比不上翁佳天:程美圆看来和气福圆,可是性子很执拗好强,桥手练得十分灵巧润滑,加上程碧城所传授的一点,“泳春拳”的底子,程美圆的双桥手可算是程碧城武术馆中最优秀的。“泳春拳”本创自少林五枚师太,发扬来自严泳春女士,首步内敛,常踏“二字钳隶马”(近似空手道中之“三战马步”),是隶属于阴柔的拳术,最主要的攻守招式都发自桥手,桥手就是内外臂的攻守技术,像当年广州老拳师程华,他的桥手运起劲力来,可以任人用铁钳也钳不入。他练桥手,不但每天与树木粗于撞碰,而且每晨在五羊城将军庙门前碰石柱,把石柱也撞击得灰石剥落,才有这样的成就,可是这是硬功,另外一种较为阴柔灵活的练法是打桩:打桩又有“死桩”、“活桩”两种。“死桩”是仿少林寺的桩法,埋入土中,再加上土敏土泥,任打也下会移动,可以练刚劲;“活桩”是当年反清复明的志士所创,这些人多乔装成戏子,随“红船”到处演戏,其意是联络各方志士,因桩埋在船上,不免颠簸,所以练的是柔劲,后来在陆上也练“活桩”,便把桩上的几个打击点,扎上弹簧和橡皮,打起来便有反弹和回劲,程美圆练的桥手正是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