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空手道》
1、差一点就要发生的格闹
“空手道自由博击的时侯,不准说对不起!”一个棕带叁级的学员闪电般的击中另一个棕带四级的脸部,那四级学员猝不及防的捂脸蹲下身去,叁级学员慌了手脚,李中生猛地雷公般吆喝了起来。那叁级学员被唬得不敢再扶,依照规矩,转身屈坐,运气调息。李中生俯过去板开那四级学员的手,发现他的鼻子像捣烂的柿子,鲜血脸、手一摊滩的淌,李中生嘀咕道:
“妈的,下手太重!”
两个白带的学员把那位四级学员扶了进去。李中生吆道:“打架时要眼明手快,对方逼近来的时候不要慌,不慌便能反击,慌便非捱拳头不可!看哪,这就是榜样。”
今天“老教练”们都没有来。郭静在墙角倚着,像平常一样没有作声。老二皱着浓眉,显得非常暴燥。李中生照常教着武功,现在是自由搏击的时间。每次轮到李中生指导自由搏击的时侯,学员都惧怕得噤若寒蝉。李中生无疑是个天生的刺客——他出招狠毒,不留余地,能打胸腹绝不打臂膀,能打鼻眼绝不打胸腹,学员搏击时不卖力,他甚至会跳进场内示范搏击,他这一进场,对手无不披血折骨的退下来的。
我自幼跟随父亲学过罗汉拳,后来跟哥哥学铁线拳,自己又苦练北派短打、弹腿拳,兼修杨家拳和少林虎鹤双形,一九七叁年起才在侨居地加入了神道自然流空手道。一直断断续续,练到现在还是棕带一级。虽然还差一次升段检定考试就可以考获黑带,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多位“老教练”,以及李中生狠辣的拳脚。况且以我的体格,要通过击破技术这一关——两块红砖以及六片厚瓦——是不太可能的。
老二的“本钱”比我好多了。他扛锄扛惯了,熊背虎腰,铜筋铁骨;在他来说,白天是锻体力,晚上捱揍。老二脾气火燥,很喜欢中国功夫,也练过一两套中国拳,打起来一身都是汗水,他彷佛很满意这些汗水,因为这样才证实他下着苦功。他每天劈腿时,不但内十字能张得全开,连外十字也能臀部着地,打坐时叫人站上去用力踩,看他痛得脸部所有的肌肉都皱在一起,彷佛像皮圈交错打了结,但他还是在牙缝里出声叫人继续用力踏。
也因为他能得起这些苦,而且专心修习空手道,他的成就比我们都高。我们五个自海外来台的,以他最先取得黑带。一个来台后便弃武习文了。这是个忙碌的社会,忙搭车、忙上课、忙约会、忙期考,他不想也忙捱人打。一个练到棕带,便无法忍受这种锻而退出了。本来殷胜和我以及老二都同时取得棕带一级的,后来殷胜和老二去考黑带:我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老二狂吼,溅血,力战,一场一场的应接下来,终于碎砖裂瓦,通过了鬼门关。殷胜却在过了四关后,被总教练唐秋山的五指贯手中脸门,侧进再加一记擒拿,肘部猛向下一记敲压——平时一肘可碎十二块洋瓦——殷胜的手便废了。那晚他倒在杨榻米上,缓慢、痛苦、无声地倒了下来,像一个慢动作的镜头,无限期的延长他的苦楚……从此他便没有出现在武场上。我的黑带初段也一直迟迟未考。老二考获了黑带补,半年来风雨不改,照样苦练,终于取得了黑带初段。除了那班“老教练”外,李中生和郭静是第一批训练出来的二段,老二则是第二批的唯一个黑带初段。我呢?一直仍是棕带一级。
那边李中生的吆喝之声不断地传来,两个水红带的学员正在交手。看他们一进一退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对搏击的技巧并不纯熟,经验亦不足。自然流空手道的带段是由白带到黄带,黄进橙进水红,水红再深下去,便是棕带了。棕带分四级,级数越少,辈份越高,到了一级,便可以考黑带。黑带每两年方可考一次,一次考不到,又要等两年。黑带到了五段以上,才佩红白二色的带。到了八段以上,便是纯红。空手道最高的是十段,这十段全世界没几个,在每一派系来说,可算是掌门或长老之类。
水红带的学员练功不到一年,一年的时间,基本动作也许已经练得不错了,但要谈到搏击,经验还是不够,互击的时侯多,得分的时候少。但这两个水红带的已经算不错了。
老二皱皱眉,低声道:“叫水红带的学员打得那么狠,万一出了事,不是害了道馆的名声。”
“李教练的脾气你知道。”我摇摇头说:“他是不容得人劝的。”
老二嘀咕一声:“妈的!”我笑着说:“晚上要升级检定考试,李中生自然会急了一些!”
老二低吼了一声:“这些人都打伤了,晚上又考个鸟!”
我了一惊,瞥见李中生侧头望过这边来,忙低声道:“你吼什么吼,郭静都没出声,你叫什么!”
老二以拳地,道:“妈的,以辈份来论,只有他可以制住李中生,偏偏郭哑子就是郭哑子!”
我怕老二的脾气会出事,李中生又是一个容易记仇的人,忙拍拍他肩膀说:“今晚他们练得好,我们也松下一口气,练得不好,他们是瞎子打沙包,乱打乱捱!来,到我家喝酒去,管他鸡跳鸭睡觉。”
我们起身进更衣室,没料到一个“老教练”躲在浴室里脱个精光,不知在干什么。浴室门未关,他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我们一楞。他涨红了脖子,怒吼一声。我忙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砰”地关上了门。
我向老二伸了一下舌头。老二在地上啐了一口痰:
“哼!这种‘老教练’派头,在这儿干这玩意儿,也未免太狗!”
我没搭腔。那“老教练”怒气冲冲的走出来,揪住我就掴了一记。我至少有十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揪住我衣襟的手折断,但我没有那么做;稍一迟疑,他又一巴掌打过来,半途被一只冷、静、有力、如铁镌般的手,五指如钩,扣住。
那“老教练”一怔,老二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打!”那“老教练”又涨红了脖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他,干你屁事!”
老二冷笑,没有作声,右手却缓缓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收手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破绽,手收回到胸前时,更加无瑕可袭。与人对敌,两只手或一只手离身子太远是不智的,至少腋窝的“攒心穴”就是致命伤。从那儿用“凤眼”或“鹤凿”打进去,直攻心房,必定休克。
老二这一收手,那“老教练”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就在这时,猛听一声吆喝,李中生走了进来,双手在他的绣金边二段黑带上,斜着眼睛看着两人,阴冷的说:
“晚上要考升级,大家都要打点打点,日本总会副会长冈田荣一要来,他儿子冈田久米也是高手,那时总教练怪起来,我可不想说是打这一场架引起的。”
老二回瞪了一眼,一宇一句地道:“他不打人,我不打他!”
那“老教练”牙露齿道:“你给我小心点!”老二回身道:“怎么样!”李中生猛道:“要打出去场上,按照规矩打!”猛听一声如焦雷般的暴喝:“不准打!”喝声来自门口,却震得四面回响,彷拂从四面八方击汤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