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头一看,是郭静。
李中生耸耸肩。我搭住老二的肩膀,扯了他出去。李中生擦擦鼻子,也跟了出来。那“老教练”骂了几句,就再也没作响。
走到场上,原来人已散了,学员有些已回家,有些叁叁两两在歇息。老二悄声说:
“我们请郭哑巴酒。”
没料到还是给旁的李中生听见了,声音像削了皮的梨,怪得很省:
“怎么?没我的份啊?”
他从来很少与我们在一起,郭静倒常在一起,但很少说话。他的为人我们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武功很高,不爱说话。我们聊天时,他总是把手反反覆覆的往地上敲,他的手光滑匀韧,像一柄菜刀。
2、煮酒论武林
“老教练”们其实不一定很老。总教练唐秋山就只不过叁十来岁,可是他的武功很高。平常我跟普通学员格斗时,出脚踢中,再收回来,放回原地,对方还未及伸手招架。如果是没练过武的人,我有信心叫他不知道中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但是我跟唐秋山平常约定对练的时候,我一脚踢去,他一定捞得到。如果用双手兜住犹可,偏偏他是用一只左手,其实不是捞住,而是用姆指钳佐我的脚胫骨,就像铁钳子一般,这才叫人受不了。他的武功很高。自由搏击时有多高,我们没见过…以前日本人教时侯,据说是他打得最好。但是最近他练壁虎功时摔了跤,从天花板跌落水泥地,腰背弄伤了,也较少格闹了。
其他的“老教练”们比较上了年纪(比起我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他们是日据时代练起来的,有些是当时日本人来台湾开馆时学的,他们学的原因我不知道,但知道有些因在日本分公司服务,非学不可;有些是日本要在台湾发展他们的武术精神时半被迫招募进来的。他们练习的时候、远比我们现在苦,站一个猫足立姿(后腿屈前腿稍微着地,前虚后实,一旦攻击时,虚者为实,实者为虚,而且弹跳攻击,十分捷便,宛若猫扑鼠前的姿态。日本刚柔流空手道十段老拳师山口刚玄,以此得绰号“猫儿”。)足足站半个钟头,而且要低姿势,前踢一百下,左脚踢完,再踢右脚。左右脚踢完,再踢侧踢侧踢踢完,再踢转踢,稍有偷懒,木杖便劈在腿上,足令人痛倒于地。而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会使教练把你从地上掀起来,一阵吆骂后,还得继续练下去。
“老教练”们便是这些日本武士的产物。他们的身体很奇怪,很早就衰老出手很狠,走起路来也有些民本人内八字脚的味道。因他们国语不好,而且多为苦工,所以没有继续升段,也没有拍电影,或其他机会,大部份人回家忍受他们的关节风湿痛,少部份还继续在道馆里默默无闻的练下去。唐秋山是到日本学得二段,回来修完大学,再去日本考叁段,有这些资历,自是声名大噪。他在此发扬空手道精神,前年又到日本考了四段(二段以上,必须到日本总道场考取),名誉五段,便当了这儿的总教练。
我们拎着鞋子,退后齐立,向道馆齐齐鞠躬之后,才离开道场,一路上哼呀唉呀的到了挂着“天字第一号牛肉面”的老店。事实上,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很不愉快。李中生和郭静他们是一半由唐秋山指导出来的,一半是“老教练”们教的。李中生也是大学生,在思想形态上,这两派之间有很大的鸿沟。譬如看武打片的时侯,“老教练”们不是冷笑椰揄,就是羡慕得眼睛发亮。这点在我们这一代来说,是不会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自信”,可是我知道我们的“自信”伤了“老教练”们的“自信”。
吞下一口温辣的酒,竹叶青的味道不像青竹倒像老竹,空肚子是有点承受不了。忽然想起南部有家诗社就叫做“竹叶青”,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来的名字。气氛不太好,我看见趴煮面的老板娘正端坐在那瓦斯炉前面,脸向街心,那煮面的锅不断地冒出了白黏黏的水气。老板娘的脸像被蜂螫过似的,显得眼珠子像进去的,一动他不动,端静坐着,她的唯一等待,便是等面煮软,捞起来加油添料,捧给客人吃。我不禁笑说:
“如果我练武,有她那么静心静气就好。”
老二扬扬眉:“她是谁?”
我知道他爱挑战的老脾气又来了,笑说:“老板娘。”
他“哦”了一声,放下了酒杯。
沉静很久的李中生忽然开了口。他跟着我们来,料想他必有一番话想说,果然没有蹩久:
“二兄,在道馆中,你老兄的拳头最硬,兄弟是知道,但是你也该知道‘老教练’们对你的印象不太好,万一遭到埋伏,双拳难敌四手,不可不防…”
老二坐起瞪了一眼:“这是干嘛!你意思是我的黑带一段不是他们二段的对手,打起来——”
李中生陪笑道:“二兄误会,不是这个意思。空手道这桩武技,不是带段高就可了事的。上次东南亚日东流大赛,不是让一个棕二的拿去了吗!五段都拼他不过哩。二兄的拳脚,当无问题,只是老是跟‘老教练’们冲突,兄弟在道馆里,也有些难做。”
老二道:“好,我以后尽量不叫你难做便是。他们不来惹我,我便不惹他们!”
李中生嘿嘿笑道:“说句良心话,他们也没兴招惹二兄,只是以前在日本人那儿受的苦,现在把鸟气都出在这些刚学的小雏儿身上……”
老二一拍桌子指向我:“他就不是小雏儿!”
听到“小雏儿”叁个字,本想拍桌发作,不过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我也知道李中生说的不是我。“也难怪,听说他们以前被打得很惨。有一位还肺出血,日本教练叫他练气功捱拳头,他硬顶了两下,日木人说他肌肉不够结实,所以再狠狠给了几下,回去后没几天就翘了辫子,他老婆哭天喊地的,明知她丈夫被人活生生打死,就是告官无门。官家会说:你的丈夫自己不闪不避,自己愿捱的。她又怎么说?难道请得动律师?”
李中生笑道:“对,对对,想想‘老教练’们过去的日子也是蛮苦的。”
郭静坐着喝酒,不说一句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老二一仰首把杯里的酒吞掉,说:“要是国术也能够有这样的效率和威力,咱们干脆投到国术馆算了,也省得在这儿受闷气。”
“哎,哎,老二,这话可差了。”我说,“空手道本就是达摩祖师的武技,是一九一五年冲绳岛人官城长顺在中国习艺时学得的。他看见白鹤飞起时,屋顶上的瓦片,给它的翼拍碎了几块,官城长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白鹤这么柔软的翅膀,却能发挥这样大的力量,后来他悟出了一套武功,配合以呼吸为主的拳法,发现了刚柔互制的道理,创立了刚柔流空手道。据说他运气时,刀棍都伤他不了呢!”
老二点头说:“对。就算是名震国际的柔道,也是明朝陈元传去的,陈元是福建少林寺派系的人。”顿了一顿,又说:“跆拳道亦传自北少林。就算目下国际知名的泰国拳,他们侧的膝肘都十分利害,也不过是传自梁山泊中一百零八位好汉之一燕青的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