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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 《石头拳》

我的惊悸开始时只是淡淡的,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我在做一个没有颜色的梦,一座巍峨的大山,不知在怎样的一种水平线上,竖立在我眼前。这使我惊觉到自己不知是处于怎样的一种情况之下看这座山,于是这山峥嵘的脸孔便渐次地有了颜色:黑色里带有灰色,每一块岩石像史前化了石的脸孔,我渐渐觉得恐怖,可是在梦中,我四肢无力,叫不出声音来。这山像我在图片所见到固鸟瞰式的泰山一般,越延越广,像地球的根须与脉络。那么根深蒂固,竟向我迎面走来,我越来越恐惧,仿佛我要回到那梦魂牵系的故乡,可是不料一刹那故乡已面目全非的迫近眼前——我猛地自梦中醒来,看见面前正有黑色的大山,耸立在云端,寂寞庄严。
我悲哀地想:我故乡的泰山不知怎样了。国破山河在,有没有一位圣者正在泰山之巅,看山河依昔而生灵涂炭,掩面悲泣?我又马警醒地分析了我自己:这句话是言风冈常说的。对了,这山,我虽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和言凤冈退融背景里,镌在岩石中,依然冷冷地望着我,要我去做一些什么。言凤冈。我确是凉出了一身冷汗。一阵风吹来,坡上的草像许多轻快的唇吹着小声的哨,是个愉快美丽的晌午,小胖和阿蛮还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而我却醒。
我便是在这山谷里“认识”言凤冈的。我们认识的时间虽并不很长,但是因为有他、我、小胖、阿蛮这几个人才能在一起学功夫,在这山谷里流连忘返。我说“认识”言凤冈是在这山谷里,实际上来说,我应该是在大一新生训练时就听过他名字了,新生训练时他缺了席,教官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应。教官再叫,抬头推了推眼镜,我们你望我我望你的耸耸肩,表示自己不是那倒楣的言凤冈,以后言凤冈也很少来上课,他走路挺直,几绺头发垂在额上,很给人一种民初穿中山装的青年那种感觉仿佛他就生在那时代。他是海外来台的侨生,至于侨居地在哪里,我们就一直没弄清楚,好像在印尼,又好像在马来亚;或者在非律宾,不然就是雅加达;管他是沙巴或文莱,直到他出事后,我才知道他是马西亚的侨生,马来西亚就是我们一直称作“马来亚”的好像一条番薯的一块半岛。它给我们的印象仅止是与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有关,还有我们的山地同胞据说马来土著就是同一祖系的。其他就几乎一无所知了。
所以言凤冈才会有一次一巴掌拍熄了我手上的烟,冷笑道:“一条番薯一般的地方?你知道那儿有多少中国人,在舍生忘死的苦干着,他们把自己当做旅客,命定里航向一个地方,他们的故乡。他们曾被出卖为‘猪仔’,飘洋过海,生活的风霜,抓毁了他们皱纹的脸,生活的忻耗尽了他们生命的光,可是他们还梦想有日回‘唐山’去。那时国家多乱,能给他们多少关照呢?然而,他们被逼离乡别井,但对他们的家乡,仍是只有爱没有恨。他们除了热爱他自己所居住的土地,还对中国存有多少关爱!他们同样是阿狗、阿猫的叫着彼此的名字,可是仍是有他们祖系的民风方言,仍以中国人为傲,而我们呢?…抽口烟表示你已长大?!这种人我见了就想揍!”我吃了一惊,那晚我的手紧抓住床沿,抓得一手冰冷,却没有睡。那些一张张中国人淳朴而多皱纹的脸孔,凄苦地、悲凉地在我面前展开,我再也无法入睡。我原认为他是一个时髦的“翘课人”而已,可是我不知道他一个人要养活好几个负债来台的学生,还能兼修文武,这种日子,已超出我当时能想像之处。
我“认识”他时是在山谷。他很少来上课,但是对我们这次明明办不成的烤肉,他却轻易地接过来,轻易地办成了。那时候大家都玩得很快乐,有一位香港侨生叫做“牛精”——广东话“牛精”就是很野蛮的意思——而他也确实没辱了这个名字,的确十分不讲理。他人高马大,班上的阿瘦最怕他,就在大家烤肉时,“牛精”游完泳回来,全身湿漉漉的在炫耀着他强而有力的肌肉,他从后面一把抱住阿瘦,使他脚离了地。阿瘦在他湿淋淋的臂膀里大叫,又硬又软又警告,甚至半哀求半恐吓,“牛精”就是呵呵地笑,不肯把他放下来,阿瘦仿佛是粗糙树干上的嫩叶在风中乱招摇着瘦瘦的手脚,但是那树干还在一味炫耀,班上那些女孩吱吱咯咯地笑,这更助长了“牛精”的玩谑,我们也没有去救,虽然我和阿蛮及小胖都很不喜欢“牛精”,“牛精”是大学里另一种典型的代表:平生无大志,只求六十分。点名的课堂堂到,该上的课节节翘。什么社团都参加,上课跟女孩子调笑。是而欺负一下瘦小的同学,以证实他的存在。而在大学里,这种典型多的是:只是有些是以“学问”干这种勾当,有些是以自己“当过兵”来表示服役的权威,跟一些不活跃同学在一起,处处都倚老卖老,“牛精”则是直接以体力夸示他的存在。因为他难惹,我们只好眼看阿瘦挣扎,没有办法,最后他放下阿瘦,阿瘦一脸涨得通红,像一只目睹小鸡被扑杀的母鸡,用力向“牛精”背部撞过,不幸的是“牛精”呵呵笑着,根本没在意阿瘦的全力冲撞,这使一些同学更加拍掌大笑。我们去把阿瘦拖回来,他气得全身发抖,一身都是咸湿的汗水。他的下巴合不起来,却仍不断地近乎呜咽地重复着几个字;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说算了,他跟你开玩笑嘛。阿瘦还是麻木他说我要杀了他。我想到报纸上那动不动就用扁钻或西瓜刀把人砍得不像人的凶案,心中不寒而栗。
后来大家午睡的午睡,游泳的游泳,阿瘦一个人躲在溪旁捕鱼——他是家村出身、台中来的孩子——我和阿蛮又在习惯地吵嘴。小胖袒者肚子晒太阳。没料到忽然一个影子遮去了好大一片太阳,“牛精”又和几个嘻笑倚的同学出现。
“看哪,孙悟空在晒太阳;”
“咦,他是孙悟空,牛魔王你哪是对手?”
“哇哈,现在是二十世纪,二十世纪牛魔王打死孙悟空!”
说着就大步过去,阴影盖向阿瘦,阿瘦呜咽一声,想要走掉,却一把被抓到。他的脸因挣扎得如龙虾般透红,“牛精”嘻嘻笑道:“来来,猴子脱裤子看看,”几个人就去扒他的裤子。我知道这玩笑确实是开过了分,但也知道如果一插手,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这时候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来:
“夏人烈,你这样做不嫌太过分了吗?”
“牛精”转过头去,言凤冈正面对他站着。因为是面向阳光而立,阳光把他爆开得像一把灿亮的刀,五官都看不清楚。“牛精”用手盖着眼眉,扬了扬下颔说。
“你在跟我说话?”
言凤冈没有说话,一步走过去扶起了阿瘦,他本来离“牛精”至少有六七尺远,我们都不明白他何以一步就走到“牛精”跟前。阿瘦冲上前去。言凤冈一手拦住,阿瘦怎么扳都扳他不下。“牛精”的眼瞳收缩;在烈阳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