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侠者系列上一章:
  • 侠者系列下一章:空手道
“我是跟他玩玩,哦,你来挑梁子?”
言凤冈笑笑,搀着阿瘦的肩膀,连看也不看他,拖着阿瘦,转身走去。“牛精”猛然平地一声怒吼:“我就秤秤你的斤两!”双手像巨蟹之钳一般按住言凤冈的双肩。就在此时,一件东西飞过言凤冈的头顶,砰地跌在草地上。我们定睛看去,简直无法相信何以偌大的一个“牛精”,竟被言凤冈一手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言凤冈叉着腰,注目地上的“牛精”,一字一句他说:
“刚才我就想教训你,不过因为同学多,而且有女生,才给你留个面子。你再欺负岑光悟,我就教训你。”
“牛精”双眼发直,忽然怪叫一声,长身站起,还没有完全站好,就向言凤冈双脚一抱。“牛精”是“摔角社”的台柱,这下给他抱着。只怕就挣不脱了。言凤冈竟然没有避过,“牛精”一把抱着了他,立刻就一扳,想把言凤冈扳倒。
可是就在“牛精”的力量将发未发之时,言凤冈只用双腿一贴,用力一蹲,“碰”地双膝正好敲在“牛精”的左右颧骨上。“牛精”的手仍是圈着言风冈的双腿,不过已像一枚松驰了的像皮圈,不久就软软松松地落到地面上,跟他主人的额头摆在一起了。言凤冈冷笑一声,跨过晕倒的“牛精”走了回来。我这才又看到言凤冈背后那座大山,阳光猛烈、山岩仿佛有张已化为岩石的脸孔。
我就是这样“认识”言凤冈的。后来我鼓起勇气,和小胖两人去找言凤冈,请他教我们武功。他很感兴趣的打量着我们,“哈,是不是武侠片看多了?”我正想说话,小胖便抢着说,他真的很喜欢看武侠片。言凤冈说喜欢看谁的?小胖便说喜欢看张彻的,我插嘴说喜欢胡金铨的。他笑着说:
“拿张彻、胡金铨的电影和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来比,古龙和张彻的作品都偏爱浪人杀手,傲岸肃杀,故事出人意表,是‘变’的存在;金庸和胡金铨的作品则偏爱侠客力挽狂澜,故事布局严密,是‘常’的存在。这都是他们近似的地方。
“练武也是一样,也有两大分类。像名震世界的泰国拳,曾两度大败国术,便是一门极实用的武技。凡能上擂台比赛的拳师,事先必有五百次以上的实战经验。另外像空手道、跆拳道也是如此,你有这样的功夫,才能升级换带,你打不出相当水准以上的程度来,你的带色便永远不能改。如果没有相当的搏斗能力,是绝对考不到黑带的,所以修习这几门功夫时,打得头崩额裂是常有的事。可是国术则不同,它自然有实用价值,比方说“太极拳”,就可以驻颜养老;练‘洪拳’可以使身体结实有劲…但是国术最重要的这是它的精神。比如一招‘一指定中原’吧,这是‘工字伏虎拳’的一招基本掌法,全身低马,前弓后箭,身体向侧而后,吐气而戳出食指。‘工字伏虎拳’源出少林,是洪熙官洪派的基本拳法。少林寺被清兵焚烧并残杀殆尽后,洪熙官杀了重围,在广东一带,调练弟子,以图反清复明,所以‘一指定中原’使出来时,便有这‘还我河山’的气势。像‘醉八仙拳’.只是似虚还实,思想接近老庄境界的拳术,与扎实沉稳的,罗汉拳,比照之下,实是两件精深博大的艺术!像中国有些兵器,施用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武艺,不再是武技而已了,如杜甫描写‘公孙大娘舞剑’便是一例。可是中国功夫在实战方面,虽在以前有辉煌的记录,可是近代以来,却吃了几次大亏,失去了信心。”
“张彻所表现的,虽然形态上是变化庞杂的中国功夫,但是在意旨上,却有空手道两三年只修习一二记绝招,一旦搏斗时却有无往不利的效果。胡金铨则是优美传统的中国武术,如果完全注重它的实用价值,它的辉煌传统就会逊色了,中国武术上的成就更倾向于艺术的。”
“但是也不能说中国功大完全不实用。譬如‘泳春拳’这一派,据说祖师五枚师太可以在茶上,面对三名高手过招,凭双子之快缠疾搏,足使三人缚手绑脚,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没有,其弟子严泳春女士在少林寺被焚后,假扮村妇上山捡柴,以救援逃劫之义士,知遭清兵伏击,仓皇之下,严泳春来不及丢弃抱的干柴,双手抱着柴捆,就以小马步双手缠丝的手法毙了几名清兵,这是何等了和得的一种功夫!就算是实用武功如空手道,仍传自少林,跆拳道则传自中国北派武术,泰拳却传自‘燕青拳’,柔道乃明朝陈撼所传,马来武术Bersilat更加是受‘猴拳’、‘谭腿拳’的影响。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些年来,我们对现代化不得已接受了惊涛骇浪的冲击,然而在传统上,我们也一样来具备保有甚或阐扬的能力。”
“练武可不是武侠电影中那么一回事。在电影上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攻一守,一招,一架,都有条不紊:可是事实上的搏斗却不一样。在真实搏斗的时候,常常一招定胜负,一招没打完,就得变招打第二招,有时候学得的功大都没有用,要靠本能的应变…还有很多很多的意外,或者叫做运气,经方说不小心自己摔了一交,或给敌人踩到了脚趾,也会战斗力全失,这才是最真实的搏斗,而不是电影里的盘肠大战。真实的武技就跟人的交往相处一样,所以学得武技也等于学得‘仁’——二人相与的关系。”
就这样,言凤冈像滔滔不绝的汪洋大海,我们是乘风而驶有小船;而也就这样,言凤冈教了我们武功,假日里常到这山谷里来练武,平时也常在一起。
期末考时就不一样了。我和小胖再洒脱,也会丢开蓝球和羽毛球拍,改去图书馆。可是这也不能使言凤冈妥协,不啃书的言凤冈倒有一个相当好的成绩,只是翘课太多,一些专事点名的老师会把他当掉。我们口中也为言凤冈愤愤不平,心中倒是几分幸灾乐祸。我们念得那么辛苦,你倒是悠哉游哉,不“当”一两科,真对不起文昌帝君罗,他总是笑笑,好像不在乎,可是我们知道他真的不在乎,至少他比一些假洒脱的爱耸起肩摊一手的人不在乎得多了。
我真正看到言凤冈动手的那天,是大伙儿到淡水去吃拜拜的时候,阿蛮住在淡水,今年拜拜淡水落鼻师祖闹成双胞,去的食客也比往年少,但闹事的仍然很多。有两个人一言不合,互相半殴,打得一身是血;还有个人被人拿着菜刀追了六八条街;还有三个台北来的食客,一出车站,就无缘无故的被人痛打了一顿。这是见报的事件,我想未见的事件更多出不知有多少。
我们在阿蛮家吃完晚饭后,就出来散步,刚好复兴戏院演《雨中怪客》,我们决定去看看。买了票才八点过一些,离开演还有些时候,几个人就在附近一家唱片行听听唱片,选了一张贝多芬的“田园”翻版唱片,正听到第四乐章快板的“雷电暴风雨”的时候,外面沓杂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些骚动,有人喊:“打来了!打架了!”有人则一面笑一面骂一面引长颈张望(只见对面街口有一个穿短袖衬衫干瘦的中年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三四个长发青年围在中间。这些人上身大花衣服,胸口扣子打开好几个,裤子紧得像绑在腿上,其中一个人一巴掌掴在那中年人的颊上。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也许这中年人会忍忍气就算了,偏偏有这么多人哇啦哇啦的,中年人自尊心放下下,就也扯着他,用闽南语问为什么要打入。旁边另一个高大的的鬈发青年骂了一声,一脚踢过去——肯定这是跆拳或是空手道的“前踢”招式——那中年人痛苦得五官都挤在一起,而原来被他抓着的人就双拳齐出的擂着他,声音在这对街的唱片店里,急如腾雷的音乐中都沉重可闻。这下子真的打起来了;旁观的人反应各有不同,唱片行的人就在些窃声说:“阿顺被打了,阿顺被打了。”有些缩到店里去,有些跑出去看热闹。人群惶乱的进进退退,街外的尤其厉害。而三四个青年不停地打着中年人,中年人摔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牙齿和长期做苦工晒太阳的黝黑脸孔,相映成一种野兽受创时森森的寒白,那几个人一面打他,他一面惨叫,地上已显然有了血:后来他退到一间中药铺里面去,药铺门口也有一群看势闹的人,尖叫着缩进店里,有人还趁机把一盒补脑丸在袋子里塞,药铺里有个小伙计,也被这场面弄得惊慌失措,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人,正从药店后闻声赶出来,那中年人叫着,忽然又是几拳打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