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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雨在燕郊绵绵往复,京中也垂落了重重铅云。
拂晓时分,紫禁城浮出了一点一点的灯火,六宫启门。仍是透黑的天色中,慈宁宫穿过了一条匆匆的人影,正自闷头向前,冷不丁横来一声——“师父,你回来啦!”
赵胜抬起脸,向全福点了个头。
全福下阶而迎,一面问候:“师父,你生病了?昨儿没你在,太后娘娘一整天都不如意,发了好几次脾气,今天这会子还没起,想是又犯了肝气了。师父你什么病,好全了吗?呦,师父你头上这是什么?”一挨近,这才瞧见对方压得低低的帽檐下露着好大一块的白皮膏药。
赵胜搪开了徒弟,伸手摸着那膏药叹说:“真够背晦!前天夜里我在应天会馆吃完饭回家,都到了胡同口了,被几个过路的醉汉给折翻了轿子。我一时压不住火打起来,结果挨了一砖头。”
“什么,竟叫师父你也吃了亏吗?”全福的脸上顿生惊讶,“何方高手?”
“狗屁高手,全是些三脚猫。就为了这样,我才不曾提防,让人给阴了一下。”
“那些人呢?抓来下狱便是。”
“更深夜静,连样子都没怎么瞧清,过路人也没一个,没法子指认,哪里抓去?”
“太可气了!”全福晃着脑袋挥动起拳头,“那么伤得如何?可严重吗?”
几名小监迎头过来,一起向赵胜请安,赵胜随随便便地向他们摆了一下手,“说起来也怪没面子的,当场虽见了血,头脑倒还清爽,正好遇着我们那儿鹤年医馆的一位庄大夫,就住在医馆隔壁,我便随他去料理伤口。怎知才进门喝了两口茶,头就疼得耐不住了,以至于昏倒在人家家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待要入宫,无奈仍头晕得当不得,庄大夫就叫大刘替我向宫里告了病假,又煎了一剂药让我喝了睡下,这一睡又是整整一天。到了昨儿晚上,我才终于能起床,头疼恶呕也好得多了。庄大夫又叫人做了一桌进补的餐饭招待我吃过,留我观察了一个来时辰,确定再没有隐症复发,这才亲把我送回家中,我到家都已是夜里亥时了。”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总归师父你是个有运的人,就是走背字儿也有贵人相助。要没这庄大夫,一时耽搁了伤情,那可就难说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以前我四婶的独生儿子同一个城里人起了争执,只不过被那人拿刀把子在脑门上拸了一下,就被打成了傻子。”
“你这话倒不虚,我改日回去一定得备齐财帛好好谢谢这位庄大夫。人这脑瓜子可金贵着呢,就是师父我年轻当拳师的时候——”
“赵公公,赵公公!”后头追上来一位太监,远远地就急声道,“外头来了一位镇抚司的大人,请您出去看看。”
赵胜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遇事自该出面。这便剪断了谈锋,回身往外走。
宫门外,就见一黑衣番役垂手肃立,“赵公公有礼,在下奉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大人之命缉拿要犯,但须入宫搜查一番。”
赵胜一听,勃然变脸,“放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圣母皇太后就在里头,你竟敢张口闭口的‘要犯’、‘搜查’?”
黑衣番役显得愈发恭敬了起来,“公公误会,因有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宫城,情形险恶,恐危及后宫女眷,故尔咱们才紧急搜宫。并不是镇抚司敢擅闯慈宁宫,此举也是为保护两宫太后的周全,慈庆宫就正在接受搜检。”
赵胜“啧啧”了两声,“那你先等等看,待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镇抚司搜宫的请求传进内殿时,西太后喜荷还未起身,太监不便入内,玉茗便打了帘子出来问话。一见赵胜,先“咦”的一下,“你这是什么病?”
赵胜略带尴尬地做了个不值一提的手势,“有空再说。你向主子禀告一声,我猜,是不是东边有什么把柄叫三王爷抓着了,得入宫取证,却又不好做得太过明显,只能编出这么个话头,捎带上咱们?
玉茗拿一指在他额上虚虚一点,“你是和人打架了吧?”
“嘘,”赵胜跺了跺脚,“别让主子晓得。”
玉茗笑起来,拧身就进去了。
殿内锦幕半垂,喜荷病病歪歪地坐在被中,凑着床案低头翻算着几张骨牌。
待玉茗这般这般地说完,她手中的牌面正好是左边一张长三、中间三六、右边三长,凑成了一副“铁链锁孤舟”。她望着这隐而不露的牌象,面露疑虑,“搜宫?”
“是,说不敢惊扰太后,只叫几只细犬在各殿搜嗅一下,怕是有盗贼潜藏。”玉茗贴过脸来,放低了声音,把适才赵胜的揣测细说一遍。
喜荷叹一声:“既是三爷的人,就叫他们进来吧。赵胜回来了不是?叫他去盯着。”她把几张牌又重新推乱,以一种毫无悲欢的姿态指一指殿角的青鹤顶炉,“再多撒些‘宁远香’进去,我受不得闹腾,叫他们搜完就快走。”
此时,慈庆宫已是中门大开。好几个镇抚司番役牵着猎犬,犬只四处嗅闻一遍后,单静静地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喘。其中一名番役上前来对管事太监吴染点了点头,“并未发现异常情况。打扰之处,就请公公代咱们向母后皇太后赔罪。”
“好说,大家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吴染含笑送客,进入寝殿,悄附去东太后王氏的耳旁,“主子,外头走啦。”
王氏一身掐金满绣的凤衣,两眼也有烁烁的华彩,“好啊,走了就好。你今儿当完值就出宫家去吧,赏你一天的假,该慰劳的人慰劳两句,这次干得很好,三月会试,叫他等着看进士榜吧。”
吴染一眉头的愁思一扫而空,大喜而拜,“是,奴才多谢主子恩典!”
蒙蒙的天际,脸上、手上有一点一点的凉,是雨星子飘落了。
这一边,赵胜也奉命将一行镇抚司番役让进了慈宁宫大门,“你们请吧,只快着些,免得惊动了太后。”
那黑衣头领点点头,“多谢公公,咱们也是公事公办,不得已之处只好拜托您向太后解释。”他身后,四名随从上前,手中各拉着一条血红的山东细犬。头领从手中顺出一块残破的衣角,依次搁去几条狗鼻子前,就起身让开一旁。
赵胜正站在门边做一个嘘声的手势,“你们可轻着——”
就在同时,几条狗猛然吠叫了起来,跃过高高的门槛,不约而同地朝赵胜与其身后的一班太监蜂拥而上。那几名太监都吓得又跳又叫,赵胜是习武之人,自不惧恶犬,但也难免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儿?”
狗群转瞬间已被扽牢,头领又忙呵斥了一声:“还不把这些畜生的嘴塞上?”
牵狗的番役们马上自腰间各解下一个竹笼,把狗吻套入笼中。狗虽再不能发声,却依然是圆瞪着玉石色的眼睛,四爪挠地地要去扑赵胜。拽狗的四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低喝不止,直累得汗都冒出来。
头领赶紧道歉:“吓着公公没有?真对不住,这皇家猎犬性子烈,乍见了生人都是这样。要不公公还是回避一下?免得不小心伤着了。”
赵胜心中也是老大的不受用,把脸拉得极长,“这样子野性难驯的东西们如何进得殿来?你们只在外头搜一搜便罢了,我是没什么,要惹得太后不快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咱们马上就走,多劳公公了。”头领连赔着不是,只叫几人扯着狗绳在院中草草溜过一圈,就向赵胜告辞,“宫中并没有什么闲人,请转告太后,尽可放心。”
赵胜早已拂衣而去,背影如一花一沙,瞬即就消失。
而此时,东直门的药王庙胡同里,同样有一群黑衣番役呼啸而至,砸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你姓庄?是旁边鹤年医馆的大夫?”开口的番役有些微微的龅牙,像是随时会张开嘴咬人。
“是,是,老爷,我就是。”庄大夫缩手缩脚地立在自家客厅一角,与前夜里处变不惊的神气已判若两人。
龅牙背住了两手,踱着方步上前,“前天晚上你有没有见过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
“有,有,”庄大夫不住地哈着腰,“前天晚上我出诊归来在路上碰到赵公公,他同几个泼皮起了争执,头上受了一点儿小伤,我就把他带回我这里医治来着,到昨夜里亥初才走,一直都在我这儿,对,在我这儿。”
龅牙立时和几名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你说你出诊回来碰到赵胜,请问你之前诊治的病人姓甚名谁,所居何处?”
“这——”庄大夫举袖往脸面上擦动着,仿佛哪里有看不见的汗水在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