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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一点儿小伤’,治疗时间何须长达一夜一天?”
庄大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脸来,“我没有说谎!老爷不信,我们家的家仆和赵公公家的长随大刘都能作证,你可以问他们!我真的没有说谎!”
龅牙一见对方的反应,更冷冷地向四方环顾一番,“我不用问他们,该问的人我已经问过了。你在鹤年医馆每月的薪银是十七两,而你这栋大宅所值最少不低于三千两。一个月前,你突然大手笔将其买下,且添置仆婢十数人,光这客厅里的摆设就看起来件件价值不菲,那一座金玉西洋自鸣钟好歹也得千儿八百两吧?我想请问你,你的钱从哪儿来?”
庄大夫瞪圆了两眼呼哧呼哧乱喘,紧接着就“噗通”一声跪下来,拼了命地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龅牙把两臂交抱在身前,声调铿然有力:“庄大夫,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赵胜犯了一起大案,现已把你供出来了。你若肯讲出实情,还可算将功折罪,若仍假辞包庇,少不得办你一个同谋大罪。”
庄大夫趴在那儿蒙着头,浑身乱抖,声气也呜呜咽咽的:“老爷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赵公公给了我八千两银子,说他某日某时某刻会在胡同口受伤,让我届时装作巧遇,邀他来家中急救。前夜他确实受了一点儿皮外伤,随我到家中包扎后就从后门离开了,走之前叮嘱我如将来有人问起,就说他一直在我这儿待到昨夜亥初。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赵公公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全不知情啊老爷,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老爷明鉴啊……”
龅牙一伙人不等庄大夫哭诉完,早已扬长而去。庄大夫从地下爬起身,脸上的懦弱惊惶一分分退去,末了,奸笑数声,笑容高深而莫测。
雨意渐浓渐重,天明了。
清冷的雨光穿过摄政王府的层层重门,正中的王道,王者归来。
“王爷已经从燕郊赶回,刚去了和道堂,大人也进去吧。”一道花格长窗下,周敦扑掸着一身行尘,向镇抚司指挥使唐宁点了点头。
唐宁穿过了雨中的丛丛竹与梅,来到和道堂的书斋内。齐奢连衣裳也未曾换过,就在正中坐等。
唐宁见过礼后,即一一地急述起来:“卑职已按王爷吩咐前去慈庆、慈宁二宫,王爷所料不虚,猎犬在慈庆宫全无异状,却反在慈宁宫狂性大发。由此可见,绑匪衣角上的残香的的确确就是慈宁宫的‘宁远香’。此外,那纸扎人的出处现也已查到。这种关节能够活动的纸人是京中一家老纸扎铺子的祖传绝活儿,前一阵有一位客人单单订购了一只彩扎童女,据铺子老板的描述,那位客人自称得了风寒,紧紧地包着脸,看不见长相,但他进店时曾不注意碰倒了两块寿材板子,一举手就放回了架上,力气十分了得,足见是个练家子,就是声音‘尖细得古怪’。卑职记得,三河会馆的店伴也曾特别提及绑匪的嗓音阴柔,其时大家都以为那与其面上的烂疮一样不过是个障眼法,而今想来,疮是假,声音却是真。根据种种迹象,可以断定:第一,绑匪深受慈宁宫‘宁远香’的熏染,因而衣角上留有余味;第二,常日出入慈宁宫的男子,声音又很细,无疑是太监;第三,这太监身负武功,且膂力过人。符合这三个特征的,只有一人。”
不明不朗的雨色下,齐奢的神情暧昧不定,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唐宁犹疑了一瞬,便决然而郑重地说道:“王爷,请恕卑职多嘴,这人只是个奴才,并不敢擅专,定是西太后在背后主使。西太后向来城府极深,知人处事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此次之事,乍看出于意料之外,细思却在情理之中。东西二宫一向面和心不和,西太后身为天子生母,名位却在东宫母后皇太后之下,心中不满已久,此其一。其二,早年诛除王正浩乱党时,西太后虽曾与王爷有过同舟共济之义,但王爷数年来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早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西太后免不了心存忌惮,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倘或王爷当真落入圈套,认为绑架段娘娘乃东宫所为,或段娘娘不敌酷刑而亲笔眷抄了诬陷之辞,那西太后就不仅可借刀杀人,藉由王爷之手暗中铲除东宫,更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密信作为杀手锏。若王爷肯安分还政则已,一旦发觉王爷稍有异念,便可出示此信,令天下共击之。想王爷自摄政以来,内除权奸、外戡边乱、夙夜忧心、恪矢公忠,甚至廷臣们屡屡上表恳求王爷延长训政之期,也被王爷一一弹压。如此忠心,天日可鉴,竟还要遭人背后放暗箭,连‘杯酒释兵权’亦不可得。就是卑职想起来,也不禁替王爷毛骨悚然!”
恍若是忽起了一股阴风,齐奢的全部思维都如战旗般在风中卷动着。他的双唇紧闭了一刻,然后缓之又缓道:“最近两天赵胜人在何处?”
“前天夜里,赵胜在药王庙胡同无端与路人发生殴斗,头部受了伤,胡同里鹤年医馆的一位医生恰巧路过,便将赵胜带走施救。直至昨日深夜,赵胜方才回到家中,据赵家家人说,是一直滞留在那医生处。即是说,整整十二个时辰,赵胜都没有公开露面,而能够证明其行踪的只有贴身长随和那位医生。鉴于长随是赵胜的自己人,他的话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而今日一早,卑职已派人讯问过鹤年医馆的那位医生,他很快就承认赵胜以重金贿赂于他,要他捏造在场证词,其实赵胜早就从他家中离开。而赵胜不知所踪的这一段时间,正就是案发时间。”唐宁顿一顿,语调沉重异常,“王爷,赵胜到底是西太后的心腹,是否要处置?”
齐奢向后靠去了雕椅椅背,眼前又一次闪现过青田的恐惧、伤痛与血泪。两条森然的法令纹在他鼻翼两侧拉开,仿似拉开一出大戏的序幕。
7.
幕启,天色已过午,豪雨正如注。
一派静谧的慈宁宫迎来了冒雨造访的慈庆宫太后王氏,步韵姗然地走下软轿,登上正殿,“听说早上镇抚司也到妹妹这里来了?”
喜荷将佩着双龙盘日金护甲的手搁在胸前九凤穿花的项圈前,彩光参差下,更显出手掌苍苍的白色。“是,说是有什么大盗潜入宫中,闹腾了一阵,却也没搜到什么人。”
王氏笑一声,腰间金耍孩儿倒垂莲的裙铃也随之一震,“什么大盗?还是吴染这奴才打听到的,我悄悄告诉给妹妹你听。原是摄政王那姓段的外室从扬州回京,结果临进京前遭人劫掳,就为这个,摄政王昨儿还亲自跑到燕郊去大动干戈地查问了一场。人倒是救回了,却叫劫匪给溜了,不过说掉了样什么东西,像是宫里头太监的,这才有今儿早上那一出。说是为擒贼,实则是把咱们姐俩宫里的人当贼。呵,摄政王的胆子可愈发肥了,居然为一个妓女,查到了两宫太后的头上!”
不明就里地,喜荷但觉王氏这一席话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古怪的寒意,几乎令她打了个寒噤。
侧手边,王氏早摇了摇头上的大胡珠金凤,“吴染,点烟。”她低头抽了两口水烟,忽地瞭目一望,“咦,妹妹,今儿怎么不见赵胜在你身边伺候?”
话音刚落,院外乍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乱作一片的哭嚷。侍立在喜荷身畔的玉茗将膝一曲,便急转向外,“奴婢出去瞧瞧。”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宫女珠环扑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
玉茗弓腰去扯她,“什么事,慢慢说,仔细惊着了太后。”
从头发到牙齿,珠环抖动个不住,“赵胜公公他……”
喜荷不由地立起身来,“说。”
珠环把一手向后指出,“他、他、他、赵胜公公他、他、他……”
“滚出去!叫能说得清的人来说!”喜荷将手一挥,甲套就在珠环额前刮出一道血丝来。
珠环哭起来,捂着头撞出去,一闪间,就见同样一脸惊恐的全福蹭进来,跪地磕了一个头,“奴才全福叩见两宫太后。”
喜荷仍强自抑制着语气中的慌乱,面色却已发青发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全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伏在那儿簌簌乱颤,“师父、师父他,师父他死啦,被、被人砍了头……”
凤榻上的王氏先“哎呦”一声向一旁软去,吴染慌忙丢开了烟袋,声声地唤“主子”。喜荷一手抓住了玉茗的手臂,另一手紧捏着裙幅,“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