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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以手指摩挲了两下腰间的水晶素纹带钩,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几圈,又收足立定,“主谋是东太后的话,其兄长王正廷必也牵涉其中。王正廷为人阴沉有计,若真铤而走险构陷本王,势必谋划周全。那么,为何除却绑匪以外竟无接应人手,以至需要雇车潜逃而留下追踪线索?再则,事有不成,为何不杀段氏灭口,反借她警醒于我?”
“也许是怕人多口杂,有泄密之虞,故只派遣一人。此人逃跑时又太过慌张,不及对娘娘下手。”
齐奢摇摇头,“本王从前去慈庆宫请安,曾多次闻过那‘金壶宝’的气味,十分浓郁。而今晨你我二人初下地窖时,窖口紧闭,你可闻见一丝味道没有?”
“嘶——”唐宁默思了一刻,沉沉地点点头,“王爷所疑有理。那地窖本就是冬藏夏菜、夏储冬菜所用,封固极好、密不透气,若曾有人在窖中吸烟,烟味必定留存甚久。卑职先下到窖中,确没有闻见一丝异味。这般来看,竟是绑匪特意将烟灰撒在地窖中,企图栽赃东太后和王家?这却更加蹊跷。首先,这人是什么身份,居然能够取得大内御用的‘金壶宝’?其次,他留下的那片衣角上的独特芳香若不是水烟的味道,又是自何而来?”
齐奢伸出手,摊开了手掌。唐宁马上又从身上摸出另一只小盒,揭开了盒盖放入其掌间。齐奢自盒中拈出一块约有钱币大小、边缘残破的衣料来,放去鼻尖前一吸。倏然间,他的神色就大为震动,恍然有思,“这不是‘金壶宝’的气味,但我曾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是在哪里?是在哪里?”他将布片拳进手中,半闭起两眼,用指节一下下轻击着前额。过得片刻,他的动作停下,徐徐张开了两眼。
唐宁快步走上前,伸长了耳朵。齐奢几乎口唇不动地和他说了两句话,令他猝不及防间惊忡失神,“王爷的意思是说……”
“你即刻动身回京办这件事,本王随后就赶回。”伴着檐外一片忽而紧促的雨线,齐奢将他极富决断力的下巴一扬,就终止了这场谈话。
当他再推开卧房的门,就见隔着垂帘,床上的青田正缩成一团躲藏在床角。
齐奢急赶几步,甫在床边坐稳,青田已噙泪投入他怀中。他叹口气,把头低下去,她新生的发擦着他的唇。外头雨声大作,飒飒入耳,谁也说不上何时,两人已是四目交缠、执手相看。
齐奢意有千千结,却只轻描淡写地把手在青田的额前一顺,顺过她齐眉而垂的碎发,“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在扬州的时候我唬你说被人刺了,结果却应在你身上。还好你福大命大,要不,爷精心准备的新家可和谁住去?”
烛影摇红之间,青田一直抑抑的神情终于微然一亮,“新家?”
“嗯,”齐奢的神情愈加和暖,“我在京中共有三处住宅,除摄政王府和如园外,还有一座府邸在什刹海的三转桥桥北。这座宅子原是前朝普安老郡王的,我当年策立军功时成了我的赐宅,之后我受封为皇叔父摄政王,朝廷又为我新建了一座规制更高的王府,就是现在这座,什刹海边的旧宅就被大家顺嘴称做了‘北府’,空置多年,早成了废宅。我呢,一开始就不愿你和其他姬妾住在一处,如园出过这一档子事儿,我也觉得心里膈应得慌。按说不是不能再新起一个地方,只是眼看我就该交权归政,不好太过张扬,干脆就叫人把以前这座北府给重新粉刷整修了一遍,尽管小一些,也有快七十亩地,普安老郡王又好治园子,比如园的精美也差不出许多。咱俩的寝殿还是我亲自关照兴建的,我想着你头发还未养长,那些个沉甸甸的金银头面也戴不得,所以叫工匠把殿前殿后打通成了一座玲珑花园,栽满各样花卉,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以供你取戴。名字我都想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就叫‘就花居’,只等着你大笔题匾了。”
青田的双颊浮起了相会后的第一点笑意,“三爷有心。”
“你知道三爷心里有你就成,”齐奢响亮地笑一声,“所以你也千万别怪我,一会子我就走了,陪不了你多久。眼见是清明,皇族重臣都要去保定谒皇陵,过两天就出发,我还得先回京筹备一下。”
才漾起在青田眼底的喜悦被一揭而去,代之以一抹惶惶的忧凄,“一会儿就走?”
齐奢将她肩上的外衣拢一拢,“清明谒陵是国礼,我不能缺席。”
“那也带上我吧,我悄悄的不露面,不给你添麻烦。”
“这次谒陵还为皇上年底大婚亲政,要向列祖列宗行大飨礼,两宫太后、皇上、一干宗室朝臣皆会同往,实在是耳目众多,不方便。再者,我也就匆匆打个来回。三月初六正阳门还要举行阅兵仪式,接下来初八是今年恩科会试的第一场,考官得提前一天入闱,还得派考官。文武两头全等着我操持,忙得个臭要死,你在我身边我也顾不上。何况你寒气入体,又受了这么大惊吓,身上正发热,脉象也不稳,须得精心调息才好,禁不起车马颠簸,还是先在燕郊养好伤势,然后再宽宽地回京,这样我也放心。听话。”
青田没听齐奢讲完,眼泪已再次泻下,“不要!你不许走,你陪着我,不许你走!”
他急将她圈入了怀抱,加意抚慰,“不走不走,不走,啊,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不哭了,乖不哭了,我不走。”
她伏在他肩头抽泣了一刻,带泪重举双眸。隔着泪,也看得清齐奢筋丝满布的眼、胡茬连生的两鬓。青田能感到心间似伸出了千手千臂在拉扯他,但分明,他已被现实的千手千臂在拉扯着。到底是自己把泪水拭去,两手空捏着被角,哽咽道:“你走吧。”
齐奢万般无奈地叹口气,“我也舍不下你,可实在是没办法。”
青田点点头,余泪尤腻,“我懂得的。”
他以两手煨住了她潮湿的脸儿,“我已经派人去接暮云她们俩了,很快就到,到时候让她们服侍你把外头炖的汤药喝了。这儿有官军把守,我再把卫队留下来守着你,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别害怕。”
她“嗯”了一声,眼中的泪晕仍是呼之欲出。
齐奢又一叹,将前额同她烧得火烫的前额抵在一处,“手还痛得厉害吗?”
青田将一边的嘴角抿一抿,只是低落而悻悻然,“还好。”
“已替你上了膏药,不日伤口就能愈合。还有你的脚有一点冻伤,也敷过药了,晚上再拿药水泡一泡。”他握过了她缠着纱布的左手,贴住自个的脸——一张年轻但风霜历尽的脸,腮角高高地一鼓,“你也是,那贼人让你写,你就写,左右不过是一张纸,能把我怎样?”
“政治之事从无小事,我再蠢,这点岂能不懂?”青田仍在抽吸着鼻子,又拿右手的手背印了印哭肿的双眼,“莫说那信本就是无中生有、含血喷人,就算字字属实,你当真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告发你的人也绝不该是我。”
又一遍,齐奢细致地端详着青田:她的下唇有牙齿咬出的深深血印,手腕密布着绳结留下的乌青瘀伤,而她指上的白纱——他见过战场上绵延百里的死人与残躯,却做不到正视一眼纱布下方寸间的创口。他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疼痛,也许像爬刀山、攀火海,可刀山火海,她也为他闯。这样的贞烈,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情最好的酬答,只这样的酬答如子期的离世、伯牙的碎琴,代价太高,高到他情愿不要。
“我宁可你告发我一万次,也不想见你身受如此刑苦……”
只说到一半,齐奢就说不下去了,只蓦然抓过青田,在怀中久久不肯放。
青田自己从他臂弯中挣开,仰目而望,“你怎么了?”
“没怎么。”快而又快地眨着眼,躲避着。
“你掉泪啦?”
“没有。”
她泪沉沉的瞳仁两边一滚,有一点盈然的亮光,“撒谎,你就是掉泪了!”
齐奢面色如恒,可声调里却残存着细不可察的涩哑:“我掉泪,你有什么好高兴成这样的?”
她凝着他,忽有雀跃的笑意蔓延。这是他予以她的酬答,让她在那样坚忍的一颗心里成为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她以指尖抹过齐奢锐利的鼻峰与根根微带潮意的眼睫,“我若当真死了,你岂不要泪流成河?”
“你若当真死了,”齐奢终于举目,目光殷红殷红的,但却不是泪,而是烙铁一般的灼热,“我就要这天下,血、流、成、河。”
刹那天地,空余一庭的急雨,疏还密,低复高。